“咱俩想一块去了。”
车子转了个弯,往东南的方向一直开。悬在天空上的高积云开始变成浓重的暗灰色,始终追在车子后面。
柳思嘉看了一眼窗外开始变灰的天空,管理员用戒尺敲了一下桌子,厉声说:“吃饭!”
一群患有厌食症的少年少女坐在长方形的桌子前被迫进行进食,谁吃得最多谁就能出去放风半个小时。
柳思嘉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食物,豆角绘牛肉,酸辣土豆丝。看一眼午餐,胃酸翻涌个不停,下意识地觉得恶心,内脏不停地翻转。
想吐。
不想吃。
可为了今天的计划,柳思嘉强忍住不适,拿出叉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饭,她机械般地嚼着饭,想哭出来。
为什么要吃食物?
边吃边想着自己摄入的热量和体重即将变化的数字,好像整个人生在下沉,失控感在加重,一切都失去控制。
“第一名,柳思嘉,值得表扬。”管理员把小红花贴在她的手腕上,夸赞道。
这枚小红花意味着她可以得到半个小时的放风时间。
其他同伴看了她一眼,收拾自己的餐盘离开餐桌。
柳思嘉端着餐盘跟着队伍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在管理员的监督下,她乖巧地把餐盘洗干净,然后放到消毒柜里。
“我想回房休息。”柳思嘉放软语气对管理员说。
管理员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好好休息。”
柳思嘉赤足快步走上旋转楼梯,呼吸急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啪”的一声,她锁上厕所的门,轻车熟路地伸手去抠自己的喉咙。
开始一阵恶心反胃。
柳思嘉抱着马桶狂吐,刚吃下的食物源源不断地吐出来,甚至连昨天吃的蔬菜和水果都被她吐来。
她吐得胆汁都快反流出来,眼泪受到生理刺激流出来,吐完之后,人直接坐在地上,背靠在墙壁上。
柳思嘉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方领T恤,她反手从T恤里伸进去,摸出藏在胸衣里的香烟和打火机。
一根烟衔在红唇里,没多久,她仰头往天花板上看,白色的烟雾徐徐往上升。
眯着眼直眼看,感觉世界好像在下沉,但饥饿的感觉真好。
因为自控感又回来了。
柳思嘉抽完两根烟后,把烟头丢进马桶里,利落地按下冲水键,水发出来哗啦啦的声音,她偷偷跑了出去。
柳思嘉跑到后花园废弃杂货场那边,她拖来轮胎叠放在一起,试图站在上面,手臂向上攀着铁丝网想要逃出去。
冷风不停地吹过来,乌云越来越厚直往下压,柳思嘉整个人攀在上面,铁丝网不停地摇晃着,她的嗓子发干,既害怕掉下去,又怕下雨的话这场逃跑可能要失败。
她出神地想着,脚下一滑,直直地往下摔,柳思嘉今天穿得是一件牛仔短裤,雪白的膝前腿贴着铁丝网滑下去,被尖锐的不平整的铁丝勾到。
鲜红色的血像一条笔直的线不断喷涌出来。
“砰”的一声,柳思嘉整个人摔在地上,痛得漂亮的眉毛拧成一团,疼,四肢百骸地痛。
柳思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站不起来,又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光线越来越暗,天色完全暗下来,轰隆一声,头顶响起了一记闷雷。
冰凉的雨点砸在脸上,柳思嘉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盯着那抹暗红色的血,不断有雨滴落下来。
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柳思嘉抽了一记鼻子,开始小声地哭泣。
她只是想出去,为什么不可以,这里一点都不好,也没有人来看她。
柳思嘉边哭边擦眼泪,心里暗暗唾弃自己窝囊,雨点噼里啪啦落在身上,身上开始变湿,睫毛颤抖,正小声地抽着鼻子。
忽然,眼前的光线被挡住,耳边呼呼的风声消失,一把白色的透明伞凭空出现,替她遮住了不停往下落的雨。
柳思嘉怔怔抬起脸,视线出现一截雪白的手腕,脸上有着蝴蝶胎记的女孩始终安地站在她面前,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撑着的伞倾倒了她这边。
是她的避难所。
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明白,眼前这个女孩才是真正一直关心她的人。在经历虚伪的友情背叛,亲人一直以来的冷落,病痛的折磨后,才看清她是对她好的人。
而她又做了什么?
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不断从发红的眼角滚出来,柳思嘉号啕大哭,黑色的眼线睫毛膏混在一起,她哭得直打嗝,睁眼看向眼前的林微夏,视线模糊,不停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林微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不恨你。”
“如果你的道歉是真心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伤害别人。”
不原谅你是想让你永远记住受害者的痛。她心中应该永远有一道伤口,头顶悬着一把善与恶之剑,时刻警惕着――保持善意,不要去伤害别人。
这是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为了拉她一把。
“嗯,我会的……而且我……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犯的错。”柳思嘉边哭边打嗝,一张脸哭得通红,因为哭得太用力,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柳思嘉想起,当初也是那样,相遇的时候,林微夏给了她一把伞。
高一即将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南江市遇到了有史以最大的台风。柳思嘉在期末考试拿到了全科全A的成绩。
当她把成绩单交到温黎艳手上的时候,一向对她严苛的温母脸上终于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温母也因此答应把柳思嘉接来新家住上一个暑假。
柳思嘉拉着二十四寸行李箱,满心期待来到这个新家,她甚至为了讨妈妈欢心,还准备了那个家的人礼物。
可她一进家门,就收到了同母异父妹妹的下马威。
柳思嘉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正翻找着她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邦尼熊。
女孩才十岁,银色的尖舞鞋重重地踢了一下柳思嘉,立刻发出叫声。温黎艳一脸紧张地出来忙问:“怎么了?”
“姐姐的行李箱撞到我的脚了。”
温黎艳瞪了柳思嘉一眼,她也没反驳,冷冷一笑,捏紧手里的邦尼熊,拉着行李上楼的时候当着她妹妹的面毫不犹豫地把熊扔进垃圾桶里。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柳思嘉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话,笑吟吟的:“贱人。”
柳思嘉期待的完美暑假没有发生。她这个妹妹鬼精得很,经常明争暗斗地抢她的东西,明目张胆地吵闹着让温黎艳带她出去,独自撇下她一个人在家。
柳思嘉也不是善茬,整哭过她几回,温黎艳终于发话,斥责的语气夹杂着冠冕堂皇的偏袒:
“她是你妹,你就不能让着点儿她?”
柳思嘉笑了,直盯着她妈看,开口:“你不偏心的话我考虑让让她。”
“既然你不安分的话,可以趁早回去。”温黎艳轻飘飘一句话捏住了她的七寸。
柳思嘉眼神错愕,却也不敢在这个家再惹出什么事来。
后来温黎艳太忙,要协助继父处理公司的事务。
带小孩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柳思嘉头上。一整个暑假,柳思嘉不仅要带这个妹妹出去玩,还要辅导她做功课。
每天如此。
柳思嘉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思,努力做到最好,换取了和妈妈相处的一个暑假到底有没有意义。
她每天跟领任务似的带这个妹妹出门,不是带她去冰室,就是去麦当劳。
后来柳思嘉懒得换地方,固定带她妹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那是她最初遇到林微夏的地方。
那天柳思嘉心情不太好,一进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冷着一张美人脸,点了份奶咖。
她妹点了一大堆东西,青椰乌龙,牛角包和菠萝油。
明知道柳思嘉心情不好,她妹还狂按桌铃催促让她去吧台那里拿她的餐食,不停地用菜单甩在她手上,柳思嘉瓷白的胳膊起了一道红痕。
柳思嘉斜了她一眼,起身走向吧台,服务员穿着棕色围裙,长发披肩,正在打发奶油。
蔻丹色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女生抬头,柳思嘉觑了一眼面前立着的新品宣传牌,开口:“你好,麻烦换下餐,原来29号的青椰乌龙换为冰美式。”
“全冰。”柳思嘉补了一句。
女生视线越过柳思嘉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小女孩,指尖在点单器上划动,温声应道:“好。”
柳思嘉转身往餐桌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那女生是不是在笑?
冰美式很快送过来,柳思嘉私下放了糖,又加了植物奶进去,她这个妹妹看也没看咕噜灌了好几口,喝到一半才发觉不对劲,皱眉说道:“这是青椰乌龙吗?”
“土逼,新品不了解吧。”柳思嘉低头看着时尚杂志,t起眼皮睨了她一眼。
仅过了十分钟,她妹就捂着肚子直喊痛,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厕所。
“蠢货。”柳思嘉盯着她的背影说道。
没多久,她妹跑回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然后拿起手机拨打了温黎艳的电话,轻车熟路地掉眼泪,带着哭腔:
“妈――姐姐欺负我,她爸爸交女朋友了心情不好就拿我出气,让我喝了不该喝的东西,妈妈我现在肚子好痛――”
话筒那边传来温黎艳温柔的安抚声,还说马上派司机接她回家。须臾,柳思嘉的手机接连响起震动声,是温黎艳来电。
柳思嘉直接按了关机。
司机来接她妹带人回家时,小女孩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恶毒地笑着说:
“活该,我妈妈不要你,现在你爸也快不要你了。”
柳思嘉就这么在咖啡厅坐了一下午,她什么也没干,盯着窗外直发呆。
夜幕倾降,那天台风过境,路边的共享单车,树木被狂风吹倒在地,部分地铁停运,大量的车走走停停在公路上,霓虹交闪,灯光明明灭灭。
整座城市陷入混乱之中。
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了。
柳思嘉呆坐在那里,连咖啡厅最后一个客人走了都不知道。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店要打烊了。”
“我还能再待一会儿吗?”柳思嘉问。
“可以。”女生点头。
那天女生收拾完桌子,吧台,原是九点半打烊,一直到十一点她也迟迟没有关门,让柳思嘉一直在那待着。
她递给柳思嘉一把白色的伞说:
“别淋到了。”
柳思嘉倏地想跟陌生人倾诉,红唇一张一合:“如果你怎么努力做好,你妈都不爱你,你爸倒是对你还不错,可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办?”
“我会先爱自己。”
“不要让父母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
缓缓的语调响起,像是一杯清淡的白开水,柳思嘉心里得到了一些宽慰,好像羽毛在包裹住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抬眼看向眼前的女生,笑了,开口:
“我叫柳思嘉,你叫什么名字?”
“林微夏,式微的微,夏天的夏。”
“明天还是你值班吗?”
“不是,如果你想来的话,我会叮嘱同事留一把伞给你。”
再后来,两人熟悉之后,柳思嘉毫不犹豫地替林微夏挡了一刀,看林微夏哭了,她还安慰女生,说掌心有疤更酷。
“你在这家咖啡厅,每天几点下班啊?”
“九点半到十点。”
“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干,我以后每天负责送你回家,省得你爸再出来欺负你你。”
“啊,不好吧,你不能再受伤了。”
“怕什么,我带了防狼喷雾和报警器。”
……
站在一旁的宁朝一脸无语地看着直哭的女生出声提醒:“姑娘们,要下大雨了。”
“时间来不及了。”
柳思嘉睁着红肿眼妆的眼睛,眼妆晕开成一条线贴在眼睑下面:“什么时间,你们不是来看我的吗?”
宁朝看着她,笑了一声:“带你逃亡啊,你不是想离开这吗?”
“真的?”柳思嘉一骨碌从草坪上爬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口。
宁朝他们刚才假装志愿者送了几箱水和水果才得以进来,现在带着柳思嘉已经不能从大门那出去了。
“这边。”班盛出声。
他刚才一直在帮她们放风,顺手找了处较好攀爬的铁丝网。班盛站在那里,两条结实的手臂一撑,找到发力点,人轻而易举地爬了上去,纵身一跃。
人轻而易举地站在了墙外。
柳思嘉看着班盛熟练的动作,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甩出了一句脏话。
林微夏有了刚才的经验,也没那么害怕了,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在要跳的时候心尖颤了一下。
“下来,我接住你。”班盛出声。
林微夏眼一闭,跳了下去,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腰,砸进宽阔的心跳有力胸膛,听见班盛在她耳边闷笑一声,热气拂耳:
“怎么还挺重。”
“你好烦。”林微夏耳朵腾的一下红了。
而柳思嘉就没这么胆大了,因为她摔过一次,爬上去蹲在那里怎么劝说也不敢下来。
宁朝劝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柳思嘉还是一脸的犹豫,反复强调:
“摔伤我的脸怎么办?我长得这么好看。”
“你能接住我吗,你好像挺瘦的,让人没有安全感。刚才班盛爬墙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有腹肌,所以微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老子也有!服了,爱跳不跳,你就在上面安家吧。”宁朝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啊,我跳――”
柳思嘉心一横,纵身一跳,宁朝倒是接住了人,只不过姿势不太对,柳思嘉一个俯冲砸在了他身上,还顺手了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