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凶手,骤然见到死去的人,难道不会害怕?可方才‘阿荣’的魂魄出现时,三人却静默不语,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她们并不把阿荣当成‘人’。”
“不是人,又是什么?”祁三郎倒被他说糊涂了。
“是......玩意儿。”刘长秧转身看祁三郎,见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变成不敢置信,才微微一笑,“你在想你实在是低估了她们,三位老得记不清年纪的老妪,是如何驱使一个壮年男子,让他成为自己发泄的工具的。你更不敢相信,这样三个早该进坟墓的人,又怎会如此欲壑难填,甚至自己得不到的,厌弃的,便要将之摧折。”
“我本也是不信的,那个阿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人,我不相信,会是那三位德高望重的婆婆,谁又会信呢?”他说着脸色沉下,语气也变得冰冷至极,“直到我昨日为她们三人作画,借此观察她们的眼睛,才终于发现了那个深藏的秘密。”
他又一次走到窗边,看对面屋子中那三个人影,一字一句道,“她们眼底的欲望,不仅没有枯竭,反而,比春日开出的第一朵花还要充沛饱满。”
他凝神,忆起昨日见到的三双眼睛,本来苍老混沌,却在不经意间化成了三把钩子,转瞬便能将人穿透。
“殿下从小学画,观人观物自然细致入微,非旁人可及,”祁三郎假意恭维,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就那三把一折就断的老骨头,是如何让阿荣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反抗,又是如何杀掉都护府的参军的?”
刘长秧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轻轻一动,嘴角衔一抹冷笑,“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否则早遣了人过去,一把火烧掉她们的竹楼。”
话落,便再不多言一句,只斜倚在窗前,看外面如潮水般渐渐漫起的喧嚣:阿依淋了雨,祭祀时情绪跌宕晕了过去,宋迷迭将她送回房,又急匆匆冲到灶房熬姜汤,三位婆婆见主人家事多,上了香之后自行离开了。
潮声渐去,连祁三郎也不知何时出去了,独留刘长秧一人在房中,看着满院的风雨陷入沉思,直到尉迟青推门进来,甚至来不及拭去脸上的油彩和水珠儿,便冲他急道,“殿下,属下找到了知情人。”
把阿依安顿好,看着她睡下了,宋迷迭才放心离开,经过后屋,无意从窗缝中瞥到刘长秧和尉迟青的身影,两人旁边还站着一位老丈,须眉皓白,拄着拐杖的手在不住地哆嗦。
宋迷迭本不想多管闲事,可今日发生的事本就诡谲,又忽然听到尉迟青的话,脚就像被黏在地上,再挪不出一步。
“老丈,方才见你在阿荣家门前徘徊,还口口声声说着对他不起,却又为何不踏入院内?”
老头儿不说话,宋迷迭看到他脸上湿湿的,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枯皱的脸皮青一阵白一阵,心头忽的一紧。
刘长秧的声音接了上来,轻柔至极,听得宋迷迭添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老丈,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讲,只要你坦白说出实情,我保证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到分毫伤害。”
老丈掀起眼皮,又倏地垂下,压低了声音,“护?公子虽然身份贵重,但你我都是肉体凡胎,她们却是杀不死的,你要怎么护?”说罢,用没剩下几颗的上牙咬着嘴唇顿了一会儿,方才凄然一笑道,“不过我也没几天日子活了,阿荣生前见我孤苦,总是帮衬我来着,现在我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至少......至少能让世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遭过什么罪......”
话落,屋里忽然沉寂下来,反倒将外面的雨声衬得大了,滴滴答答,仿佛落到了宋迷迭心里,化成一滩潮湿的水渍。而就在她以为那老丈终还是下不了决心道出实情时,沧桑的声音却又一次从窗缝里传了出来,断断续续,混在雨声里,不清晰,又夹杂着大段残缺不全的回忆,须得用心方才能听得明白。
“阿荣的死,多少与我有关,因为那日,那三个妖妇让他去帮忙修窗子时,我没有拦住他,更没有告诉他,他要走上的,是怎样一条不见天光的路......那条路,我曾经也走过,这老君沟里的许多人都走过,能捱的便硬挺下来,熬不过去的会选择逃跑,可是据我所知,没有人能活着从老君沟逃出来,就像阿荣......”
他顿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个木然的笑,“好像也有一个逃出去的,不过那人是个癫子,满嘴胡话,说什么都没人信的,她们便放过了他......这么说来,疯倒是上天的恩赐了,至少,不用在老君沟里受活罪......”
听到这里,刘长秧和尉迟青对视了一眼,不用说话,已经知道彼此想的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老丈,又接着开始念叨,眼神飘忽着,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回忆里。
“她们是妖怪,吸男人精血的妖怪,缠住人,就像带刺的蔓藤,一个走了,下一个再来......不听话的,就被她们杀掉.......我见那些尸体,肠穿肚烂,脑浆迸裂,她们故意让我们看见的,所以没人敢违拗......”
“她们......还会用妻儿作为要挟,我想阿荣之所以服从,一定也是为了阿依......”
“不是没人反抗过的,很多年前,竹楼里着了一场大火,整座楼都被烧成灰烬,我知道是谁做的,那个男人被她们折磨得非人非鬼,只能玉石俱焚......可是她们,却在三天后,全须全尾地出现了,一块疤都没有落下......”
老丈抬头,目光惶惶,似是有今天没明日,“她们是不死之身,洗尘潭里泡过的不死之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杀不死的。”
“你说什么,洗尘潭?”尉迟青的声音忽然绷紧了,一只手抓住老头儿的肩膀,目光锋利,像两把杀人的剑。
第45章 佳人有约
老头儿被尉迟青这么一抓,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睛里飘上一层幽光,“西诏禹阳城外的洗尘潭,吞噬了千军万马的洗尘潭,那里是通往阴曹的入口,所以从里面出来的人,早就是死人了,”说罢,他面无表情“嗬嗬”一笑,“死人又怎么会被烧死呢?公子,你说是不是?”
尉迟青松开手,神情却依然是呆滞的,像被一个雷劈中。反观刘长秧倒是神态如常,只冲那老头儿道,“老丈,你继续讲。”
“殿下,他方才说洗......尘潭,那不......不是......”尉迟青从震惊中苏醒,打断老头儿的话走到刘长秧跟前,他结巴得更严重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能半天手舞足蹈地比划,想让面前神色平静的人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阿青,小心隔墙有耳。”刘长秧瞪了自己脸憋得通红的属下一眼,抬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将满院凄凉的雨声放了进来。
窗外没有人,只有被雨水浇出的满地的气泡,就像传说中,潭水里那些骤然浮起的人的眼睛。
刘长秧心弦一动,面色却平静如常,关上窗,返回他那张铺着锦缎的椅子,斜歪着坐舒服了,方冲那老头儿道,“你怎么知道那三个老妖妇曾在洗尘潭中浸过?”
老头儿清清嗓子,幽幽道,“自然是她们自己说的,她们是泯江人士,当年逃来西诏,一路奔波,带的盘缠也都被人骗走了,到了禹阳城外几乎饿死。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三人赶夜路,不小心跌下山谷,红婆婆更是摔断了腿,连坡都爬不上,几近被逼上绝路。”
“万念俱灰,三人决定在这汪深潭中了结自己惨淡的一生,于是相继跳入潭中,一心赴死。可是潭水没有淹没三人,反而将她们的身体托了起来,推向岸边,而红婆婆的腿,竟然也在她上岸的那一刻,神奇地复原了。”
“三人以为是老天可怜,遂放弃了求死的念头,爬上山坡,又朝西奔走数日,来到了老君沟,在此处安定下来。三姐妹活了许久许久,久得连她们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只知道身边的人一茬茬地老去,死去,可是她们三个,却还活着,不死不灭。”
“可是这些年我总算想明白了,”老丈忽然抬起头,眼底一点微光寒得渗人,“公子,我想明白了,她们才不是不死不灭,从潭中爬出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死了,灵魂交给了魔鬼,只留下这么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尉迟青送老头儿回家去了,刘长秧一人独处晦暗的室内,手按着眼眶内侧,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也想起了一个人:他和他,从小便在一处上课、玩耍,而最后,他亲手杀了他,将他丢进冰冷的潭水中。
元尹......仲初......
他走后,叫自己元尹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房檐上有轻微的窸窣声,刘长秧头也不抬,轻声呵斥,“梁上君子蹲久了,腿麻了吧,不是身轻如燕吗,怎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话落,头顶顿时安静了,他闭目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扬声道,“还不进来?”
门终于被缓缓推开,淋成了落汤鸡的宋迷迭跨进门槛,脚蹭着地极不情愿地挪到他跟前,声音比蚊子还轻,“殿下。”
刘长秧感觉到一股湿寒,睁眼便见一个水猴子,头发衣服都湿透了,贴在头上脸上,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他皱眉,伸手将椅背上的锦被扯下,塞进宋迷迭怀里,“披上,别把寒气传给本王。”
宋迷迭正哆嗦得如一条刚上岸的鱼,接过被子,便赶紧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都不留,嘴角扯出一个笑,明明是表达谢意,却因为脸已经冻僵了,所以比哭还难看。
刘长秧将桌上的油灯拨亮,白玉似的脸被火光映出一丝暖意,唇角轻启一点,“偷听了多少?”
“全听到了。”宋迷迭朝那火光凑近了一点,老实回答。
刘长秧瞥她一眼,“你怎么想?”
宋迷迭脑海中忽然浮起祝洪的王八脸,她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在都护府时不时被师傅拷问,到了这里,又栽在刘长秧手里,实在是左右都无法逃出生天。
于是脑中千回百转之后,她只能一字一句道出几个字,“妖怪,咱们斗不过。”
刘长秧刚喝了口热茶,闻言,差点不雅地喷了一桌,于是将茶盏重重放下,伸手揪上了宋迷迭的脸颊。小傻子躲闪不及,只能任凭他揪住自己,疼又不敢出声,只好委屈巴巴看着刘长秧。
好在这次他也没拧多久,就很快地松了手,朝自己的脑门拍了一掌,“我的错,脑袋被门挤了,才会去问你这个傻子。”
宋迷迭揉着脸,心里很是不服,嘴巴不自觉变得利落了,“殿下有什么好法子,她们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你准备怎么对付她们?”
刘长秧白她一眼,“知道了还问你?”
宋迷迭暗自得意,心说还以为你多厉害,能想到制敌妙招,还不是和我这个傻子并无二致。可是刚得意了片刻,就听他又说了一句,“总得去会会她们,我想她们也早就想见我了。”
“去不得。”宋迷迭想也没想,嘴巴里便蹦出这句话来,她想起昨日三位婆婆看刘长秧的眼神,她本来还似懂非懂,可方才在听了那老丈的一席话后,却豁然开朗。
她们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就像那老头儿说的,开膛破肚,挖心掏肺。
刘长秧挑眉,“没想到宋大人还挺关心本王,不如回西诏后,我把你收进府里......”
“殿下身份高贵,怎么能以身试险,再说您又不会功夫,换哪个去都比您亲自去好。”宋迷迭在经过几个日夜后,已经想清楚了把自己收进府是什么意思,所以在听到这登徒子又开始嘴上没把门,便毫不犹豫打断了他。
“可是她想见的人偏偏是我,”刘长秧不再逗她,他站起身,抱臂望向门外,雨似乎停住了,夕阳的光从门缝中投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边,一直蔓延到他的脚旁,“方才她差人送了信笺来,佳人有约,我岂能辜负?”
第46章 景天
他回过头,眼睛盯住宋迷迭,里面虽带着笑意,却是一触即碎的,就像她在湍急的河水中看到的一般。
“阿青若是知道了,定不会让我过去,以他的脾气,说不定会以下犯上,把我五花大绑困在屋中也不一定。所以明晚,你要陪本王过去,你的功夫不在阿青之下,有你在,本王安心一些。”
宋迷迭想说话,还没说先打了个磕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惊的。
“殿......下,是谁......谁邀您前去?”
刘长秧轻轻一笑,“最迫不及待的那一个,你猜是谁?”
宋迷迭搓着衣角,“我这个人最不擅猜谜,殿下还是莫要为难我了。”说罢,眼睛朝窗外一瞟,见余晖渐逝去,口中嘟囔道,“都这个时辰了......”
刘长秧扬眉,“看来是本王扰到宋大人办正事了。”
宋迷迭连忙摇头,“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我,想帮阿依完成这场祭祀。”
最后一线斜阳也从窗边滑落,刘长秧眼中的光也跟随着它一起陷落,变得黯然昏晦。可是那双眸子后面,却是一片碧蓝的天,上面飘一只沙燕风筝,哨响弦鸣,如同鸣筝。
“上条平直须坚硬,下条扁软势随形,七段等分论条架,两膀对扎半圆形,中腹应按双方计,尾竹上端中线寻,下端长短如何定,横设架子首尾平,托纸中间方四块,两膀各四必相等......”
仲初在下头跟着风筝跑,边跑边默念扎制风筝的歌诀,“元尹,后几句是什么,我记不得了。
他回头,脸上笑容明媚,却在被沈尉重重敲了一下头顶后,骤然变色。
“为父告诉你多少遍了,要叫太子殿下,你身为太子伴读,虽不用小节苛礼,但总要知尊卑有别,怎能如此狂悖无礼?”
“老师,是孤要仲初这么唤我的,”元尹扯过仲初的手,微笑着,“我兄弟缘浅,有人这么唤我,我很快慰。”
又望向仲初,“头部迎风腹为主,尾竹要软好泻风,裆肥纸阔单面软,迎风不会左右倾。仲初你要记清楚了,孤只教你这一遍。”
天光淡去,变灰变暗,刘长秧从回忆中遁出,眼睛却似乎依然能看到那张逝去的面孔,仲初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凝望着他。
“阿荣说过,死后无人祭奠,灵魂便会被魔鬼拉走......”他喃喃。
宋迷迭“嗯”了一声,又讶异抬头,“殿下不是不信的吗?为何又说出这些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