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兵部尚书王勰,也就是现在的炎庆帝,初见此画,便赞叹不置,更是恳请太子将画借他十日,好让他府中的画师临摹出一幅来。
可一日后,王勰愁眉苦脸地进宫请罪来了,他带来了太子画轴,展开,却只见鞍马鸟兽、竹石草木,而上面的六名扑蝶的仕女,却是杳然无踪。
王勰说,昨晚,他在院中赏画,忽然一道响雷,未见落雨,再低头时,便见画卷中人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臣没有护好太子的丹青,臣有罪。”王勰跪伏于地,将留白大片的卷轴举过头顶。
先皇默然片刻,从龙椅上下来,伸手搀扶起王勰,“王爱卿说笑了,若这画是沈太傅的墨宝,朕或许还会心疼,可它只是太子闲时玩乐所作,朕又怎会因此而责备爱卿。”
言笑晏晏,众臣听了,皆松一口气,言辞也随意起来,有说,太子年纪尚小,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有说,若非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又怎会羽化飞仙?
可先皇听这满堂的赞溢之词,没有反驳亦没有笑纳,而是静静盯着依然跪伏在地的兵部尚书王勰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画里的宫人真的成仙了?”
宋迷迭当时满脸惊诧地询问祁三郎,祁三郎却高深莫测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强将假的说成真的,那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因由。”
现在,又想起那段旧事,宋迷迭心头无端一震,再去看坡下的刘长秧时,却见他已经将一扇画好,搁在一旁,拢了拢袖子,接过尉迟青递来的另一把团扇。
而此时,彩婆婆将手中的箸扔到棋梮上,哪知力道使的大了,箸滚了出去,落在地上,惹得三个婆婆都笑了起来。
这厢边刘长秧也笑了,景王殿下袖口卷起,露出两截白腕,长指夹一杆蘸饱了墨的紫毫,脸上的笑容被日光映得发亮,真如同谪仙一般。
三位婆婆听到笑声却都不笑了,同时朝他那边转过头去。明晃晃的日光覆在三张苍老的脸上,遮住了上面丛生的纹路和干瘪失水的五官,在这骄阳烈日下,三位垂暮老妪,重新鲜活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宋迷迭盯住下面的几人,目光从三颗白发稀疏的脑袋转到刘长秧浓密的乌丝上,不知为何,心头,忽的重重朝下一坠。
“阿青,眼睛是白长了,还不去帮婆婆们把箸拾起来。”许久,刘长秧轻笑一声,重新垂下头去,紫毫在扇面上勾出浅浅一笔。
尉迟青闻言赶紧过去,把落在地面上的箸捡起,重新放在棋梮上,“咔嚓”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池水中投入一块石子,惊动了几尾沉睡的鱼。
停住的时间于是重新流动起来,作画,下棋,观棋,下面的每一位都各得其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一切都和方才一样,一切又似乎都变了。微妙玄远,就连躲在飞燕草中的小傻子宋迷迭都能感觉得出来。
当被夕阳染透的天空一点点褪去绚丽的色彩时,刘长秧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尉迟青,手中捧着三把尚未干透的团扇。
宋迷迭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从院旁的瓜田中跑出来,手里捏着根被揪秃的瓜藤。
“三生有幸,宋大人竟在这里候着本王。”刘长秧轻哂,扫她一眼,见那小傻子的目光直落在尉迟青怀中的团扇上,便拿了一把过来,冲她脸颊挥动两下,道,“干了之后还需润色,只能过几日再送过去。”
“这么麻烦。”宋迷迭咕哝一声,她还有后半句话藏在肚子里:既然如此麻烦,你一个连西瓜子都懒得吐的人,又怎么自愿请缨,为三位婆婆作画?
刘长秧看她神色,便知她已经知晓一切,于是看了身后的尉迟青一眼,尉迟青心领神会,抱着扇子走进院中,将院门轻轻带上。
刘长秧听到门响,展臂伸了个懒腰,“本王累了,也渴了,去瓜田中歇息片刻吧。”
宋迷迭收拾瓜的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三五下便将一牙挑去了籽的西瓜奉上,她自己,则趁着刘长秧啃瓜的工夫,拿了那柄团扇细细地看。
“看出什么了吗?”长秧吃完瓜,掏出绢子展展嘴角,斜过身来和宋迷迭一起去看那团扇。
宋迷迭摇头,可她虽不懂画,却也觉得这扇上的人活灵活现,就和她午后所见并无二致,连被风掀起的衣摆都被景王殿下的笔画出来了。
耳畔抚过刘长秧均匀的呼吸声,宋迷迭忽然发觉自己和他离得太近,于是耳朵一热,忙将身子侧开一点,手中的团扇亦朝一旁挪动了半寸,将夕阳的余晖挡在了后面。
她蓦地倒抽一口气,团扇从松开的手指跌落,下一刻,又连忙将它捡起,重新迎上渐渐逝去的余光。
“看出来了?”刘长秧轻笑一声,“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想必,我的猜想是没错的了。”
宋迷迭没有说话,她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眼睛却仍离不开团扇上的人,离不开那人的一双眼睛,那里面,有七月流火,窜出来,便能将万物烧成一片废墟。
第40章 回忆
“宋迷迭,你这种呆头鹅一定没学过作画,”刘长秧见她瞠目结舌盯住画中人,抬起的手都未及落下,便也看向她手中团扇,轻声笑道,“你说来听听,若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人的特质,你会画什么?”
“自然是双目,”宋迷迭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想啊,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便再怎么细致逼真,根根分明,也不见得能看得出这人是谁。”
刘长秧一笑,“对,画人先画眼,却也最难画眼。顾恺之常说,‘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意思就是‘画人难画眼’,所以他画人物竟‘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便言‘点睛便语’,是说只要一点上人的眼睛,这人便活了,可见眼睛是气韵流动之所在。”
他仰脸,面色却倏地阴沉下来,“我运气不错,那天,我捕捉到了她们眼睛中的东西。”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刘长秧将团扇从宋迷迭手中拿过来,看着上面那双情欲流动的眼睛,“双目和心之间有一座桥,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踏上那座桥,因为眼睛的主人会有意无意的掩饰,不让他人轻易捕捉到自己的情绪。可画师却总是能画出一个人的神韵,因为他们可以借作画之名,肆无忌惮地去观察入画的对象,而被画者,在被长时间观察后,边难免会大意,以至真情流露。”
“喜悦、悲伤、愤怒、孤独、害怕抑或是爱,是恨,作画之人要能以小见大,力求尽现画中人的意态,却又不能中意不重形,”他忽的顿住,思绪似乎飘向很远的地方,连眼睛都有些失神,许久,才垂下眼帘缓缓道,“这些,都是老师教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一定就是前太子太师沈尉,是校事府三人入诏后想找却一直未找到的那个人,那个炎庆帝安排在刘长秧身边的最隐蔽的一枚棋子。刘长秧三岁开蒙,便是跟在沈尉身边读书的,甚至沈尉的独子沈知行,也随他一起入宫,成了太子的伴读。
沈家于刘长秧,是近臣但更像亲人,有朝一日被亲人背叛,甚至差点被谋害了性命,想必,会恨到非杀之不能后快。
可是,在提到沈尉的时候,那双从不轻易流露真情的眼睛里却蓄满了哀伤,溢出来,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打湿了。
宋迷迭想不明白,只呆呆看刘长秧的眼睛,哪知那对眸子却陡然间起了变化,像晨风吹过湖面,带走薄雾,露出被曙光染亮的水波。
“我怀疑她们是否真的像表面上装的那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抖一抖袖摆,忽而一笑,眼角却带着抹阴鸷之气,“因为阿荣分明一颗心都在阿依身上,却又一次次的背叛她,所以我疑心,他是被逼的,可是这老君沟中,能迫人做事的又能是谁?只是她们三位是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德高望重,所以我便迟迟不能肯定,即便是今日,我看到了她们眼中的东西,像滚雪球似的越堆越高,却还是不敢笃信,她们就是杀死阿荣的凶手。”
“我也不信。”宋迷迭想起那日在葡萄架下听到的那场偷情,欢愉缱绻,难分彼此,她不敢相信也想象不出,那个躲在草丛中痴缠住阿荣的,会是一位已经被岁月遗忘的老妪。
“明日便会见分晓,”刘长秧似是想结束这场交谈,站起身,撩袍从一只只碧莹莹的瓜上迈过,“阿依要做一场祭祀,我请了三位婆婆过来。”
宋迷迭看他在地上踩出的深浅不一的脚印,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抬头问道,“殿下方才说顾恺之画人不画眼,因为点睛之后画中人便活了,可是下官也曾从别处听得一个故事,是关于殿下的那副扑蝶图,听说,那上面六位扑蝶的仕女,也都羽化成仙......”
话没说完便后悔了,因为前面的人影忽然僵住,许久,才回头,眼角溢出两点寒光,声音更是淡漠至极,“这么久的事,本王都记不得了,亏你还替本王记得这般清楚。”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宋迷迭一人坐在瓜田中,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咂舌不已。
夕辉渐逝,窗子外面变得灰白,连人声似乎都被这黯淡的天色冲淡了,飘进耳中时,每一个字都变得喑哑悠长,仿佛隔着重重山峦。
刘长秧在卧榻上辗转,披在身上的大氅从肩头滑落,他感觉得到夕阳逝去趁虚而入的寒意,怎奈手指酸软,竟无法将那掉落在地上的大氅拾起。他也听到了尉迟青在窗外低唤“殿下”,可那人唤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以为他累得睡着了,便悄然离开了。
“阿青,别走......”
刘长秧嘴唇微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指抬了一抬,又无能为力放下,终于,意识中残留的最后一点清明也被遥远的记忆攫住,将他拉向那个昏沉的梦境里。
西面苍峰上晚霞似火,映红了小太子上翘的嘴角,他匆匆走过九曲回廊,来到宣室前,甚至来不及让跪拜的内侍起身,便跨过门槛,一边唤着“父皇”,一边寻找成崇丰帝的身影。
内室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却是母后,眉心处似漾着一抹愁容,见了儿子,就舒展开来,伸手将正欲跪拜的太子扶起,携了他一只手走到内室。
“孩儿寻你父皇,莫非是因为那幅《扑蝶图》?”皇后的手指抚过太子的额角,擦去他因为急行泌出的汗珠。
“母后也听说了那件事?”小太子面上神色不可谓不得意,却仍在极力压制,“儿臣想,或许是王尚书搞错了,画被雨水沾湿,色泽脱落,画中人也会消失。”
说完,看了皇后一眼,见她眼神冗滞,便住了口,“母后?儿臣的话有何不妥?”
皇后一怔,旋即便笑道,“此事真假不可考,毕竟,咱们的眼睛,是看到不到尚书府的书房的。”
第41章 噩梦
太子神色板滞,反应过来便道,“母后的意思,是王尚书故意讨好奉承,博取父皇和儿臣的欢心?”
皇后不答,只拿起案上一碟果子递于太子,“陛下在琼苑,他尚未用膳,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太子拿给他吧。”
亲自手捧着食碟来到琼苑,果见崇丰帝负手站在花圃中,低头看着什么。太子于是轻手轻脚过去,示意内侍们不要发声,自己则轻唤一声,“父皇,儿臣给您送点心来了。”
崇丰帝回头,见太子小手中端着食碟,先是一笑,后便将儿子拉到身边,也不净手,拿起一块糖米糕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后,方点点太子鼻尖,笑道,“这是皇后的手艺,元尹定是到宣室寻父皇不着,所以才找到这里来的。”
太子见他嘴角沾上糕饼残渣,随着胡子上下抖动,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手将残渣擦去,又道,“母后说父皇还未用膳,难道是朝中有事?”
崇丰帝眼波平静剔透,“王师大捷,父皇甚是欣慰,又怎会食不下咽?”
太子垂眸,“东嬴一役,王尚书立下赫赫之功......”
说到一半,却止住话头,心中陡然慌乱异常,总觉得许多事似乎根株牵连,他却看不透也想不明白。
看到儿子脸上的惊愕之色,崇丰帝莞尔一笑,示意内侍将他手中的食碟接过去后,朝前方花丛间一指,“朕方才在观猫,元尹要不要陪父皇一起?”
“猫?”太子顺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只绣虎猫卧在花丛中,认真地舔舐翘得笔直的一只后脚,从腿根一直舔到脚掌,五个圆圆的脚趾全部乍开,连指缝中都舔得一丝不苟。
“这只狸奴,平日里懒惰得很,但凡做出这幅做作模样,定是心怀鬼胎。”崇丰帝俯身,一只手拢住儿子肩膀,另一只手做了个“嘘”的手势,轻笑道,“每当它想捕猎,不是认真舔舐皮毛,便是躺地假寐,睡得呼噜震天,浮夸得紧。”
他明明是在笑,可声线却明显是绷紧的,太子侧目看父亲,心头的不安却愈发浓烈,正在这时,肩头却被那只大手抓紧。
“元尹看到狸奴的猎物了吗?”
太子四面一望,看见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上落着一只小鸟,红嘴红爪,明黄色的羽毛和身旁人龙袍的颜色一样,正在心无旁骛地啄食着石榴花的花籽。
“若元尹是这只鸟,会在意一只洗澡洗得忘乎所以的懒猫吗?”
崇丰帝侧过头看着太子,太子便也转头看向父亲,可不知为何,纵使两人贴得这般的近,他却感觉不到旁边人的鼻息,就连环住他的那只手,也似乎突然变得冰凉,隔着层层布料,都能感觉得到的冰凉。
一阵风从脚面擦过,太子一惊,额间泌出冷汗,低头,便见狸奴扑向不远处的石榴树,脚步轻盈,后颈的毛却根根立起,被墙头的一缕余晖映得灼灼发亮。
狸奴攀上树干,明黄色的鸟儿也终于发现了那只包藏祸心的畜生,它,要杀了自己。
鸟儿终于还是没能逃出一劫,狸奴的利爪陷嵌入它正欲展开的翅膀,尖牙张翕间,已切断它脆弱的喉管。鲜血染红狸奴的胡须,它回头,一对澄黄的眼珠子仿佛刚刚点亮的宫灯。
太子被它悍戾的眼神慑住,身子抖了一抖,脚下朝后退出几步,他印象中的狸奴,是一只温顺淡泊的懒猫,平日有宫女内侍对它如何揉搓抚弄,它都不懂反抗,只仰躺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可他没想到,狸奴敦厚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他从未看到的另一面。
难道那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