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你的,”刘长秧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她刚建立起来的喜悦,却依然笑眯眯地看她,手朝旁边的瓜田一指,扬眉道,“也不是说你不美,你根本就不像个姑娘,就比如这些西瓜,寻常人总不会去评判一只西瓜长得美不美吧?”
说完,还怕她理解不了,继续道,“西瓜没鼻子没眼,自然无丑美之分,你虽然五官俱在,但没人将你当姑娘看,自然也不会去在意你是否生的明眸皓齿,朱唇粉面。”
“殿下的手方才热得很,手热,自然身上心里也都是热的,还说没拿我当姑娘?”
宋迷迭气急,忽然就灵感爆发,什么也不顾,便从唇边撞出这句话来。说完,俩人皆愣住,对视片刻,均六神无主起来,一个抬头望月,一个垂眸看影,却都局促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刘长秧终于清了下嗓子,修长手指又一次指向瓜田,“本王渴了,你去挑个瓜给本王解渴。”
西瓜打开,红瓤甜脆,刘长秧咬了一口咽下,舔舔嘴唇,“傻子挑瓜的本事还算不错。”
说完,见宋迷迭仍是闷闷的,只“哦”了一声,便捡一牙递过去,“你也尝尝,西瓜虽无美丑,但能解渴,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美人倒是强些。”
宋迷迭被他的话逗得一乐,接过瓜咬了一口,果然是香甜可口,刚准备自夸,又听那刘长秧幽幽道,“老君沟,这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他的眼睛看着下方被天色染得墨黑的层叠堤田,漂亮的眸子上仿佛罩着一层雾气,动人是动人,却是生人勿进的。
“殿下何出此言?”宋迷迭又咬一口瓜,眼神躲闪开来。
“活得也太久了,”他转头,看向远处那座两层高的竹楼,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是点着根明晦不定的蜡烛,“老而不死是为妖,宋迷迭,你可曾见过活了这么久的人。”
夜里的风有点凉,宋迷迭单手摩挲手臂,将那瓣西瓜快速吃完,点头道,“有的,我虽没见过,但听人说过的,那人以前就住在我们村里。”
刘长秧的眼睛仿佛被月光点亮,好整以暇地望她,“说来听听。”
宋迷迭于是一字一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据说有一个人,三岁时母亲去世,过了一百年后,遇到了犬戎之乱,流离失所,受尽磨难,这期间他熬死了四十九位妻子和五十四个儿女,竟又活了七百年,所以当他迎娶自己的第一百二十位妻子的时候,已经八百八十岁了。”
“殿下猜他是怎么死的?”宋迷迭本来准备卖个关子,被景王殿下眼风一扫,又赶紧说了下去。
“传说他隐居在我们村子里,为人低调,平时就是在家里修道,从不出门。有一日,他的第一百二十位妻子去集市上买东西,在河边遇到两个人在洗煤块,哗哗啦啦,就像淘米似的,洗得那叫一个认真。她当时不知,这两个人,就是阎王爷身边的黑白无常,于是就去问他们,‘二位在干嘛呢?’”
“黑白无常说,我们想把煤块洗白。那妇人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夫君活了八百八十岁,也没听他说过煤块能洗白。’黑白无常听后大吃一惊,心说我俩的差事就是索命,怎么从没听过世上有活了八百八十岁的人?于是就用话套那妇人,‘你夫君叫什么姓什么,住在哪?’妇人就把自家郎君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清清楚楚,而黑白无常就偷偷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宋迷迭顿了一顿,因为刘长秧的脸色又冷了一点,西瓜也不吃了,只垂着眼睛,脚尖将地上的西瓜子儿拢成一堆儿。
“你接着讲。”他头也不抬,从牙缝中憋出四个字。
宋迷迭心中纳罕,却也不敢违拗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第35章 欺负
“说完,那妇人就上集采买去了,而黑白无常煤块也不洗了,呲溜就回到了阴曹向阎王爷报告了听到的情况。殿下猜怎么着,原来那男人之所以活得长,是因为他的名字在生死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而阎王爷老眼昏花,竟然把这人给漏了,所以才让他多活了好几百年。”
她朝竹楼的方向一望,只见里面烛光已灭,两层小楼的轮廓被一线微曦勾勒得鲜明起来,小声道,“至于这三位婆婆……想是阎王爷上了年纪,眼睛更不好使了,所以又漏了三个。”
“宋迷迭。”
刘长秧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边应边回头,刚转过去,脸蛋已经被他两根指头拧住,狠狠地揪了一把。
“彭祖什么时候也变成你们村里的人了?我今儿倒是开了眼了。”
宋迷迭疼得眼泪汪汪,看着他委屈地嘟囔,“彭祖是谁?殿下说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刘长秧松开手,瞪那小傻子一眼,又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自语道,“元尹啊元尹,明知她是个傻子,还把傻子的话当真,活该被人当狗遛。”
话落,不再看宋迷迭一眼,起了身,便独自朝堤田下去了。晨雾在他身上扑了一层水汽,带来一丝微寒,他走出几步,忽然打了个喷嚏,心中顿生出些微狐疑,便回头去看那仍站在原地的宋迷迭,却见她口中正不忿地嗫嚅着什么,只是他听不到。
“你敢在背后骂本王?”刘长秧竖眉。
“属下不敢,断断不敢,”宋迷迭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有些发闷,“属下,属下只是觉得委屈。”
刘长秧哂笑一声,“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属下想不明白,就算属下把传说当真,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殿下为何因此大动肝火?”
她的委屈是真委屈,眼眶微红,努力憋住两泡泪,左边脸颊上被他掐出的红印被雪肌衬得像一片殷红的花瓣。
刘长秧心头忽的一软,声音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以后不许将那些没有考据过的话混说了。”说罢,又看她一眼,也不再言语,旋身朝堤田下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阿荣家走,四周只有啾啾鸟鸣,被灰白的天色衬得愈发凄寥,快要到阿荣家时,尉迟青的身影从门里闪了出来,见了刘长秧,方想说些什么,又瞅到了他身后好像刚刚哭过的宋迷迭,便不敢多问,只默默随在刘长秧身后,同他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门,尉迟青方才敢直言,“殿下,您方才没欺负......欺负人家姑娘吧,怎么宋大人看起来好似哭......哭过似的?”
刘长秧自斟一杯热茶喝了,这才冲尉迟青笑道,“欺负一个傻子?怎么在阿青心中,本王是个这么个恃强欺弱的人吗?”
说罢,见尉迟青唯唯诺诺不敢多言,自己倒先心虚起来,想方才定是下手狠了,竟然将宋迷迭那样一个皮实的傻子都给掐疼了。
“也不是故意要欺负她,谁让她把传说当真,还哄得我从头听到尾。”他为自己辩解,话落,又一次送到唇边的杯盏却抵住唇不动,“传说......”
他说出这两个字,眸光忽的一亮,“传说之所以是传说,那是因为里面的故事听起来就不像是真的,彭祖活了八百八十岁,是因为阎王爷忘了勾他的名字,这种事,黄口小儿或许信,但大多数人,会把它当成一个奇谈,不会当真。”
尉迟青听得一头雾水,“殿下此话何......何意?”
“只有传奇故事中的人才可能长生不死,”刘长秧望着手中的杯盏,冷笑,“即便这里远离了尘世,却也并非什么话本故事,难道还能用五谷六畜喂养出三个老神仙不成?”
“殿下的意思是,根本没人能……能活这么久?”尉迟青总算听出些门道来,连忙问道。
“倒是那傻子提醒了我。”刘长秧轻声道了一句,眉头却依然没有舒展,“可是这么一来就又多出好些迷团,”他思忖半晌,不知是在对尉迟青说还是在自语,“今日我和那傻子竟然撞到了一对野鸳鸯,两人就在一团草窝里,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你可知男的是谁,就是这家的男主人阿荣。”
说完,见尉迟青红了一张脸,讪讪的,便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可是你看阿荣,分明对那阿依存着三分敬意七分爱意,又为何要与他人野合?”
尉迟青清了清嗓子,“此事,难……难道与都护府参军被杀之事有关?”
他昨晚本来是随刘长秧出去调查参军被杀一事,景王殿下虽然表面上对此事不大上心,实则,却觉其中深藏玄机,实不可大意。怎奈天黑路又不熟,两人竟然走散了,尉迟青在外面寻了半天没找到人,只好又回阿荣家里,看刘长秧是否先行回来了,好在刘长秧后脚就到了,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景王殿下竟是同宋迷迭一起回来的。
“王司说那参军一喝酒就要找女人,我找人问过,他死前一晚,便是喝酒去了,且未与他人同归,而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回来的,”刘长秧看着手中的杯盏,“阿青,你说他酒后去了哪里,会不会见了什么人?”
“可这里的人不是也说,老君沟里没有......嗯......那种女人,就算有,也不会和今晚同阿......阿荣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人吧。”
刘长秧鼻中哼一声,“不知道,只是总觉得这其中的牵连,环环相扣,可惜当时我还未及想到这一层,后来想到了,两个野鸳鸯早不知去向。”
尉迟青心中一惊,“可惜?难道殿下还......还真准备去......去打断别人的......”
“我可以让那傻子代劳,”他忽然展颜,本还带着倦意的脸庞生动起来,就像一朵暗夜中忽然开放的花,看得尉迟青倒疑窦丛生,不知他为何突然神清气爽起来,“谁会和一个傻子计较呢,阿青,你说是不是?”
第36章 送行
此后一天,宋迷迭都过得及其忐忑难安,几次三番,她都想把昨晚那件事对阿依和盘托出,可每次话到嘴边,脑子里便会突然闯进刘长秧的告诫,便只能又硬生生吞下。
阿依趁着人少时便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触上宋迷迭的目光,便总是心领神会地冲她微笑,他们夫妻二人要离开老君沟的事情,只有宋迷迭这一个外人知道,除此,她再未对旁人讲过。
所以她的喜悦,也只能通过目光与宋迷迭一人分享,但这种藏着掖着的快乐,却远比人尽皆知的喜悦来得更加甜蜜,以至于阿依的嘴角一整天都是提起来的,怎么都无法放下。
可是阿荣,却从早到晚都在沉默着,除了见着阿依的时候会偶展笑颜,大多时间,他的脸都是迟滞的,像是神思已到别处,只留下一个僵硬的躯壳。
宋迷迭看着这张失魂落魄的脸,心中便更是忿忿,脑中又忆起昨晚的情景,心想这男人的魂可能早跟着草丛中的那个女人飞了,于是更为阿依和她腹中的孩子不值。
“说”还是“不说”,她心中两个念头彼此拉扯,反复交战,谁也不能打败对方,给彼此一个痛快。宋迷迭的小脑袋显然是不适合想这么复杂的问题的,于是索性晚上跟着莫寒烟和祁三郎出去找人,两人都熬不动了她还不愿回来,在外面伴着星月待了一宿,回来时,已经接近午时。
日中,是老君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艳阳高照,晒得知了都不叫了,就连王司都暂时中止了审讯,和一众部下躲在屋里避暑。而刘长秧,更是早早让人送进了冰镇的新鲜瓜果,关门闭窗,将一切炎热和烦乱挡在外面。
宋迷迭回来的时候,见阿荣一个人站在院中,看见她,趑趄着,终究还是走过来,讪讪一笑,“公子方才找我问话,说他昨晚同你看见了我,”他的眼睛闪了闪,分明带着怯意,却一字一句,坚定异常,“你们认错人了,我昨晚并未离开家门一步,所以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告诉阿依。”
宋迷迭看见豆大汗珠从他额间滚落,也不知怎的,对这男人的恶感忽然就消减了几分。
“你会好好待她的吧?”
她看向阿荣,眼中一闪而逝的微光令男人身子无端一凛,于是正色,像是在对神佛起誓,“自然会,她答应跟我走的那日,我这条命就交给她了。”
树冠中的知了忽然叫了起来,无端的,齐声的。宋迷迭只觉脑袋被震得嗡嗡直响,连带着心跳都加快起来,抬头,却见一片乌云遮天蔽日,从西边赶来,想是一场大雨无可避免。
阿依就在这时推门走出来,手中挽一个硕大包裹,扶着腰,见宋迷迭也在院中,冲她展颜一笑,走到小傻子身旁,“迷迭,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一旁的阿荣早已将妻子手中的包袱接过来,他见宋迷迭同意为自己保密,心中轻快许多,脸上也绽出久违的笑,“你们两个在这里聊,我先把行礼拿出去。”
说着便疾步出了院门,轻轻扣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小傻子,”阿依伸手在宋迷迭头顶摸了摸,将那上面一片叶子捡下来,声音柔得似水,“好妹妹,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宋迷迭眼底一热,鼓着嘴巴想说些什么,可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冲阿依点了下头,伸手搀扶住她的臂膀,“反正今日无事,我送你们一程。”
阿依拍拍她的手背,眼睛笑得眯起,“不用,万一你那位冤家有事找你,你不在,回来又要挨他的训。”
“反正也惯了。”宋迷迭执拗搀住阿依出门,心中想的却是那八个字:宿鸟焚巢,雨雪满途。
这凶卦一直堵在她心口,扰得她一连两日无法安眠,直到今早,她困得实在撑不住,在一个树荫下睡着了,哪知,却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被一只豹子追着跑,吓得她从一个山头跃到另一个山头,可是每次都是还未站稳,便又听到身后一声低沉的咆哮,那浑身长满了铜钱形状斑纹的畜生冲她伸出利爪,在她背上留下五条抓痕,上面却带着蔻丹的香气。
这厢边刚刚消停,又一个梦浮起,这一次,她听到了女人的絮语,明明就在耳边,她却看不到她。眼睛睁不开,像压着两块千斤巨石,只能听到那声音从低处窜起,来到耳朵旁边,便逶迤着钻进去,像一尾冰凉的小蛇。
“他要走了......”
“不能放他走......”
“不能......”
醒来时满头热汗,她自知一时半会是找不出破解的法子的,所以下定决心帮人帮到底,送这对小夫妻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