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迷迭一手搀扶着阿依,一手推开院门,阿荣就站在几节石阶下,背对着她们,肩上依然挎着那只硕大的包袱。
“阿荣,”阿依在背后唤了他一声,“迷迭说,要送我们出山洞。”
阿荣站着不动,衫子被风吹得微微掀起一点,露出好看的腰线。
“阿依,你再等等我,”他回头,鼻梁上的汗珠被太阳照得晶亮,顺着鼻尖落下,唇角似乎在微颤,“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等事情办完,我再回来接你。”
宋迷迭觉得手臂一沉,阿依的身体似乎整个压在她的臂弯上,若非她这厢边托付着,这肚大如罗的女人几乎要仰倒下去了。
“你要做什么?”呼吸微弱,阿依几乎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还是要去见谁?”
“你不要胡思乱想......”阿荣从下望向妻子,脚却已经朝旁迈出一步,做出要走的架势。
就这么迫不及待吗?人心,就这般叵测吗?宋迷迭死死抓住阿依的胳膊,将这女人最后的尊严用力支撑起来。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权当你死了。”
阿依嘶吼出声,她看见阿荣冲自己点头,用力地朝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第37章 寻人
月光如银如练,那场本该来的大雨却一直未至。
阿依坐在院中,身上像披了层银纱,将她僵紧的身子罩着,似是永远也不会动了。
“阿依,”宋迷迭蹲在一旁,手扶住她的膝盖,“阿依,你说说话好不好?”
阿依不动,也不言语,宋迷迭于是又晃了晃她,“阿依,你不要变成石头了。”
阿依依然不动,宋迷迭吸溜一下鼻子,“我小时候听过望夫石的故事,说是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说,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就是望夫石。”
她认认真真看阿依的眼睛,“你不能变成石头,你肚子里的娃娃还没见过天日,你变成石头,他就是块小石头了,太可怜了。”
阿依一哂,眼角带着泪花,“他不值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为了他变成石头。”
“阿依你想通了?”宋迷迭见阿依终于动了,心中很是开怀,也随她站起,却发现她的眼睛依然是盯住那个敞开的门洞的。阿荣已经走了许久,远超过一个时辰,而阿依说过,若他一个时辰后不回来,她就当他死了。
现在,她口中说着不值得,心中却还在盼着一个“死人”回来。
一阵风从门洞中穿来,吹两人满头的落花,阿依神情滞了一下,旋即挥手,将头顶花瓣拂下。
“说不定,他是同她一起走了,原来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多余的。”她一笑,扶着腰缓缓转身,“迷迭,我很累了。”
宋迷迭把阿依送回屋,阖上门扭头,看一地碎玉似的月光,随着树叶的晃动,仿佛流动了起来,心中忽然想到祁三郎常说的那句话“流水无情恋落花”,不由地气堵胸闷,深深叹了一口气出来。
“开眼了,如今这世道,傻子也有心事了。”
伴随着说话声,两道人影从外面横斜进来,刘长秧剪手走到她面前,俯身,一张俊脸似笑非笑,“又给别人讲故事呢,我可都听到了。”
宋迷迭猛见他和尉迟青进来,不禁结舌,好一会儿才嗫嚅道,“这次可不是杜撰的。”
“本王自然知道,”刘长秧边说边用眼睛去斜她身后紧闭的屋门,故意抬高声音,“平常也是厉害角色,怎生现在倒甘愿吃这份哑巴亏,若是我,早将这老君沟翻个底朝天,揪出那对男女来,把他们衣服扒了人捆了丢在街上,好好地现一现世丢一丢人,如今倒好,自己躲在床脚哭,任那两人快活去了?”
这话一出,屋里似乎有轻微响动,但很快,就重新化成一片寂静。
宋迷迭被这番话吓得心惊胆战,连忙比手势示意刘长秧闭嘴,景王殿下于是撇下嘴角,声音倒是压低下来,只冷冷嗤道,“也是本王面皮薄,昨晚没上前将那女人的面貌瞧清楚了,看看她到底生得是何等的花容月貌,竟然将阿荣这小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你什么都知道了?”宋迷迭轻呼,“你方才躲在门外偷听?”
刘长秧斜她一眼,“宋大人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本王被情节所引,不觉就从头听到了尾。”
都已经这般寡廉鲜耻了,他还说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宋迷迭气结,却一时又找不到话驳他,只双手掐腰,气鼓了两个腮帮子,看起来倒又添了几分可爱。
“殿下大才槃槃,怎么倒欺负起一个傻子?”
听到莫寒烟的声音,宋迷迭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外那个颀秀的人影,身子一侧,藏到她的身后。
“本王只是打趣宋大人两句,怎称得上欺负?”刘长秧瞥一眼莫寒烟悬在手腕上的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金刚锤,抬手捂嘴,打了个呵欠,“不早了,本王先回房休息了,你们自便吧。”
说罢,便抬步朝后院走去,尉迟青也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被夜色掩住。
“欺软怕硬。”莫寒烟轻声咕哝一句,随后转身,看向后面的宋迷迭,探出手在她头顶摸了一把,将夜露拂去,轻声道,“这几日,我与师兄搜遍了整座山谷,也未发现呼揭王妃的踪迹,想来,她和小世子是真的没有到这里来。”
宋迷迭眨巴着眼睛,“如此一来,便可以将寻人不力的罪责归到景王头上了。”
“哪有这般简单?”莫寒烟唇边衔一丝冷笑,方才我在外面遇到景王和尉迟青,也告诉了他们寻人之事毫无进展,你猜景王怎么说?他说,莫大人,地面上是找遍了,那么,地底下也找全了吗?”
宋迷迭忿忿道,“他这是为难咱们。”
莫寒烟轻轻摇头,“倒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她说着望向远处层叠的堤田和起伏的山脉,眼中慢慢笼上一层寒光,“这老君沟,并不是什么太平宝地,都护府的参军惨死,咱们这么多人,竟都查不到凶手。所以景王要我查地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宋迷迭挠头,不解道,“他是何意?”
莫寒烟照宋迷迭脑门上弹一记榧子,“傻子,他是说王妃和小世子说不定已经死在了老君沟,所以才让咱们翻地下。”
宋迷迭惊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这桩事就不能安在他头上?”
莫寒烟点头,扯着她的手朝阶下走,“虽不知上面如何定裁,但我们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是说一定要将每一寸地皮掀开,但这几日绝不能闲着,否则,就会落人口实。”
宋迷迭懂了,于是打起一万分精神,默不吭声地跟在莫寒烟身后,顺着门前石阶朝下走去。可是穿出阿荣家住的巷子,看着前面四通八达的一条主道,她心中又泛起了嘀咕:要从何处下手呢?总不能走到哪挖到哪吧?还是为了让景王无话好说,干脆在阿依家门前先挖个大坑出来。
宋迷迭想象了一下,自觉好笑,便没忍住笑出声来,引得莫寒烟回头,送她一记眼刀,“什么事如此有趣,说来让我也乐乐。”
莫姑娘的威慑力一向无人能敌,宋迷迭被她的眼风扫到,身子一凛,脑袋里倒忽的蹦出一个石破惊天的念头来,“师姐,有一个地方你们是不是还没有找过?”
第38章 扇子
阿荣准备带阿依离开的山洞,就是宋迷迭他们初次遇到他的地方,那洞掩映在一丛丛的草木山花下面,不仔细看,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所以,当宋迷迭将悬在洞口的草叶藤条拨开的时候,二人便能看见远处一个指头肚大小的白点,俨然便是那出口了。
“倒是一条好路,”莫寒烟不动声色道了一句,“若是从北面走山路,得用上两三日才能出的了沟。”
说完,人便先一步踏进洞中,宋迷迭也随她走进去,可是她扯住洞口草叶的手臂刚放下,洞里就一下子暗了。这里又长又窄,天光又灌不进来,只有远处那个亮点,勉强指引出前行的方向。
宋迷迭摸出火折点亮,朝前一探,在黑暗中划出一条蜿蜒的金线,“幸好带着它,师姐,咱们......”
胳膊猛地被莫寒烟拽住,宋迷迭身子一紧,手肘贴上身旁石壁,沾上石缝中沁出的水汽,凉得彻骨。
“前面有东西。”莫姑娘气息平缓,吐字如珠,可拽住宋迷迭胳膊的手却倏地松开,握紧了那悬在她腕上的千斤锤的链条。
宋迷迭将火折又朝前一送,火苗张牙舞爪地挣脱黑暗的束缚的时候,她也终于看到了那一团蜷在地上的人影,与此同时,一丝淡淡的甜腥味钻进她的鼻孔,不重的味道,却熏得她口干舌燥,连带着颞颥处都突突跳了起来。
她认出了那个人,虽然他的轮廓被黑暗晕染得模糊,可一闪而过的火光却映亮了他的面孔。
“阿荣。”宋迷迭哀叫出声。
山洞像灌满了浓稠的墨,一眼望不到头。
洞是没有出口的,因为阿依看不到那边的白光,可是心里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清明告诉她,那一端有光,那里,是阿荣要带她去的地方。
阿依抬起手,朝前面够了一下,手指却触碰到了一样东西,凉嗖嗖的皮,下面的肉像被虫蛀烂了,一碰,只握了满掌的虚空。
“你是谁?”恐惧如潮水,从四面八方灌下来。
那东西没有说话,她听到它的笑声,阴鸷的,比老鸦还要凄厉,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阿依张嘴想叫,没发出声,已先一步睁开眼睛,虽然浑身都在发抖,却趁着微弱的烛光,看清楚了周围:是她的家,她的屋子......
心尖被猛地一揪,她听到窗外起伏的人声,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阿荣回来了,被人抬回来的,草席兜不住他腹中流出的血,那血便从外面一路滴洒进院内。
“是在山洞里找到他的。”
这是阿依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以神魂不清,梦中,她也到他殒命的山洞走了一遭。
阿依强撑着起身,从窗缝往外瞧:阿荣还躺在那张草席上,身边虽围了很多人,可看起来还是孤零零的。
她下了榻,抱起一张被子走出去,肚子有些疼,于是便一步一挪,脚下颠簸。众人都给她让开了一条路,让她可以顺利抵达,她扶腰蹲下,盯着阿荣的脸发了一会子呆,方才把手中的被衾抻开,覆在那具开肠破肚的身子上。
“阿荣定是违了那女人的意,所以才被杀了。”刘长秧俯低身子,用只有阿依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了一句。
“我知道。”阿依吐出三个字,两手探过去,将阿荣双肩旁的被衾掖紧了。
阿荣的死讯一夜间便传得人尽皆知,他一向与人为善,所以前来悼别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阿依亲自接待来客,挺着肚子,礼数却处处周全,无可指摘,于是便有好事者闲话,说她死了夫君,却如此淡定自若,可见传闻不假,二人之间早有罅隙,只是一直隐而未发罢了。
宋迷迭听到这些议论,便很觉很是得心烦,于是索性逃出门去,到屋子斜后方的瓜田中,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从袖口里掏出一样物事,两根指头捻着,对着日光仔细的瞧。
是一块纻布,本白而细疏,只是现在沾上了血污。
它是阿荣死时紧握在手中的,莫寒烟猜测这块布应该是阿荣从凶手的袖子上揪下来的,他当时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拼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一丝线索。
会是何人的袖子呢?宋迷迭拧起眉心,盯着那块纻布瞧,怎奈脑中如有一团乱麻,她如何摸索,都找不出头绪。
头顶喧沸的知了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吵得她头昏脑涨,嘈杂之外,忽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在阿荣家门前。
“日头下暑气大,玉婆婆还是拿了这柄纨扇遮阳吧。”
宋迷迭朝旁边侧出半个脑袋,果看见刘长秧踏出门槛,冲探望完阿依,坐在阶下肩舆上准备回去的玉婆婆缓缓躬身,一面命身后护卫将一把他常用的纨扇送上。
“公子贴身的东西,老身怎好收下?”玉婆婆推却,语气中却有难掩的一点夷愉。
“身外之物,若能护婆婆无恙,也算是没有浪掷。”
宋迷迭眉头拧地更紧了:这一向无理都要搅三分的景王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知疼着痒了?
尚未想明白,又听玉婆婆道,“这纨扇上的美人画得像真的似的,也不知是何人的墨宝?”
送扇的护卫“噗嗤”一笑,“就是咱们公子画的,我们是不懂,但常听别人说,咱们公子的画线条如飞,墨色如韵,竟像是能将扇中人画活一般。”
玉婆婆叹道,“没想到活到这把岁数,竟然也遇到谪仙了。”
刘长秧拱手,“他不懂,所以才满嘴混说。”
玉婆婆神情滞了一下,目光在纨扇上流连半晌,见扇面上的女子风鬟雾鬓,绰约如仙,轻轻一笑道,“看到这纨扇,老身倒忽然想起,有一年过寿,也有人送了几柄团扇于我们姊妹,只不过那是些纯色绢扇,与这纨扇比起来,倒是少了几分精巧。”
刘长秧拊掌,“不若我为三位婆婆作画,权当是生辰贺礼了。”
第39章 作画
宋迷迭藏身在一簇茂盛的飞燕草中,拂开挡在面前的一根花枝,便清楚地看到下方的竹楼以及楼前的几个人影。
此时正有和风送暖,吹动竹楼的轩榥,咿呀作响。
可下面的人却似乎不为这杂声所动,下棋的手眼相随,观棋的敛声屏气,作画的,则笔走龙蛇,在团扇上绘出饱满的醉墨丹青。
宋迷迭只知道玉婆婆和彩婆婆下的是六博棋,因为她看到了六著十二棋,但是刘长秧画在团扇上的画,小傻子却看不懂其中的精妙。她只记得祁三郎讲过的一段往事,一段有关前朝小太子和今上的往事。
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太子刘长秧作了一副《扑蝶仕女图》,画作中人优游闲适,容貌丰腴,整幅画用笔劲简,色彩柔艳,为朝臣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