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勰得胜回京后,如以往一般内敛自持,不仅没有修缮京中旧宅,对各部官员的拜邀也一概拒绝,除了每日上朝,便是在家中研究些字画,也不是什么名人墨宝,只是他在各地驻军时收集的一些普通画作。
其行事作风,可谓低调到了泥土中,只是王勰为人向来如此,所以朝中也无人对此多有议论。
只这一次,他要走了太子的画,并在一日后来御前请罪,说太子丹青妙手,所以画中人竟然羽化飞升了。
而明日,便是太子的生辰。
“气短心虚时,便常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或是曲意逢迎,或是矜情作态,以此为掩饰,就像这只狸奴,搔首弄姿,装腔作势,其实心中所想,不过是一顿生肉。”
崇丰帝的话飘过来,撞进太子的耳朵,他侧头去看父皇,发现眼前茫茫一片,那个方才还搂住他肩膀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面门上扑过来一阵腥风,太子惊得回首,却见狸奴不知为何丢了那黄鸟,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过来。可它的脸分明不是狸奴了,而是变成了王勰的脸,笑着,眼角却还镶着狸奴的纹路,朝上飞起。
它扑了过来,两爪深深勾进太子的咽喉,太子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双手扼住狸奴的脖子,拼命攥紧。
他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咯嘣”声,抬起眼帘,却见狸奴的脸又一次变了:那是沈尉的脸,嘴角纹路很深,陷下去,仿佛将下颌割断成三片。狸奴的胡须依然竖在嘴旁,上面淋漓的血珠儿随着它挣扎的动作甩出来,溅了太子满脸。
沈尉张开了嘴,利齿在他殷红的口腔中交叠,朝小太子的面门压下......
刘长秧惊出一身的汗,叫了一声,终于从缠住自己的噩梦中脱身,他大口的喘气,胸膛上下起伏,迷离间,见月光已从窗外泻下,被窗格割成整齐的银块,铺落在自己身上。
原来只是一个梦,他心中稍定,俯身捡起地上的大氅披在肩头,方想起身,却听一阵歌声从窗外飘来,唱的是,“瀚宇苍,夜君忙,惊莫哭,少尿床,湖舟静,风波扬,细伢子,醉梦香......”
声音婉转清亮,如山泉叮咚,却又带着一丝娇憨,不是宋迷迭又是谁?
第42章 祭奠
原来是这把声音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的,刘长秧心中忽的一动,起身走到窗边,从窗格朝外望,却见宋迷迭坐在院中的条凳上,旁边坐着阿依,正将头枕放在她膝上,眼睛闭着,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刘长秧莞尔:她这首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不仅助阿依暂时忘却了烦恼,也将自己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他忽然不想动了,斜倚在窗旁,偷看那依然在唱歌的小傻子。她的手指抚在阿依的鬓旁,被月光镀亮,他想那手指一定是柔软温暖的,否则,阿依不会睡得如此香甜,连嘴角都抿出上翘的纹路。
刘长秧将大氅又朝里面扯了扯,他忽然也很想去追逐那抹温暖,因为他知道,它一定像多年前,母后带给自己的踏实和无虞一样。他曾被她抱在膝上,当然,那时他还是扎着总角的孩童,他蜷在母后怀中,嗅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感觉她温柔手指的抚弄,心中所奢,无非是时间可以在这一刻稍稍停驻。
以至于到多年后,他看到母后悬在一根白绫上,裙裾被风吹动,所想到的不是其它,而是,他从此再也不能感受她手指的温度了。
于是在这个夜里,他静静凝望窗外人良久,然后在她并不轻灵也算不得悠扬的歌声中,重回榻上躺下,闭眼,脸庞摩挲身下粗糙的垫絮,却仿佛像再一次触到了那双温柔的手。
许久,一行清泪从刘长秧眼角滑下,他却微笑着,沉沉坠入一个圆满的清梦中。
第二日下了一天的雨,雨势急骤,在地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直到傍晚时分,雨停云散,那雾却依然没有消弭,浮在地面上,一人多高,将老君沟衬托得仿若一处仙境。
三位婆婆就是在雨停之后来到阿荣家的,三人依次从肩舆上下来,拾阶而上,缩水的身子淹没在雾气中,快到阿荣家门前时 ,才露出一个三个花白的头顶。
阿依亲自出来搀扶三人进门,表情却是怯怯的,“婆婆,我知道老君沟的规矩,只是阿荣生前总说,若是死后无人祭奠,那灵魂便会被魔鬼拉走,他死得这样惨,我不想他在下面都不得安乐......”
话说到一半,已被红婆婆打断,“这些话是断不用说的,你的心,咱们都懂。”
说罢,便在阿依手心里轻轻按了一下,玉婆婆和彩婆婆旋即跟上,两人皆泪眼婆娑,脸皱巴起来,像一张被水打湿的宣纸。
“这孩子我一直都喜欢得紧,厚道踏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二姐你记得吗?有一次咱们的窗子被风刮坏了,他二话不说就爬上窗台去修,风大啊,窗子那么高,我们都怕他栽下去,他却说不修好窗子,婆婆们晚上都不得安睡。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老天真是不长眼,作孽啊......”彩婆婆擦掉阿依挂在颊上的泪珠儿,自己却哭得停不下来。
玉婆婆轻拍妹妹的背,轻声啜泣,“他和阿依最是恩爱,孩子又马上就要出生了,怎知飞来横祸,哎。”
红婆婆比两个妹妹沉着,缓缓踏过门槛,站定,抬头看插在院中的一丈多高的竹篙头上,挂着的阿荣生前穿着的长衫,被雨雾打得湿漉漉地,贴在竹竿上,神色蓦地一哀,叹道,“孩子,你安心去吧,她们娘俩有我们呢,以后,有婆婆们一口饭就有她们一碗羹,我会把她们当成自家人,好生照顾的。”
话落,背后忽然扑过来一阵风,直直地从雨雾中撞出来,逐散雾霭,将三位婆婆的衣衫都吹得朝前漾起,仿佛泛泛的水波。
几人皆同时打了个寒噤,同时回过头去:这雨已经痴缠住老君沟整整一天,雨势急骤,雾气空蒙,却是没有夹杂着一丝风的。整座山谷仿佛被一层不透气的水雾罩住,连呼吸中,似乎都缠绵着湿沉的气息。
可是现在,却蓦地腾起一阵风,就在后面,几人刚刚踏过的石阶下。那里,也是一片葡萄藤,碧云层叠,绿叶田田,虽被雨水浇过,却依然不掩苍翠。
只是,当雾气散开,便能看见一个灰突突的影子,团在交叠的绿叶间,微微颤动,依稀,似乎还有悲鸣声从中传出,吚吚呜呜,如泣如诉。
“阿荣?”
阿依揉揉眼睛,轻唤一声,哪知,一声轻啼撕碎雨雾的沉静,那灰影竟扑扑楞楞,振翅飞出葡萄藤,朝上方灰蒙蒙的天空去了,竟是一只大鸨。
“不是他......”阿依步子朝后挫了一挫,失神地去看身旁三位婆婆,“我还以为这狠心的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红婆婆怜爱地摸阿依被雨雾染湿的发,扯住她的手朝屋内走,经过竹蒿旁时,瞥那湿哒哒垂下的长衫一眼,喑声道,“你想怎么做都好,道祭挽歌,婆婆全都依你,只一点,你要记得,人死不能复生,这是阿荣命数该然,亦是天公注定,你便是哭死都无用,还是要顾着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一边又道,“或许是活得太久了,见过的生离死别,数不胜数,所以心也不觉变得硬了,阿依,你莫怪婆婆。”
阿依摇头,“无常即是有常,这个道理我懂,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想为阿荣备一口薄棺,将他好好安葬,”说到此,又握紧拳头,“杀死阿荣的真凶尚未找到,我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为阿荣报仇。”
原来她这几日只是强作镇定,心中所念,无非只是“报仇”二字。
“我们三姐妹虽不信什么天理昭彰,但这么多军爷驻扎在老君沟,还愁找不到真凶吗?”玉婆婆走上前,“阿依,进屋吧,别误了时辰。
阿依点头,引三位婆婆入室,自己则将香烛纸钱和酒碗一一摆上供桌,看上面的灵位,声音微颤着,“阿荣和我的故乡,要边绕席边祭二十四拜,作揖、跪、叩首、起为一拜,一样都不能少。可阿荣的尸身毁损得太厉害,且除了我,他在这里又没有旁的亲眷,所以就避繁就简,由我一人在他灵前祭拜吧。”
第43章 屠夫
阿依说罢,便将酒碗斟满,由宋迷迭搀扶着在供桌前跪下,将一盏清酒洒在阿荣的灵位前。
酒水浸湿一方地砖,阿依垂下两行热泪,“阿荣,我会把孩子好好养大的,你就放心去吧。”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沉闷雷鸣,紧接着,乌云又一次纷沓而至,豆大雨点飘洒着落下,砸在地面上,咚咚咚咚,仿佛地下有人在屈指敲打,想要出来一般。
阿依的脸色忽的变得惨白,眼神迷离着回头,看漫天雨丝飘落,忽然打了个抖,手朝前一指,声音高了一个调子,“阿荣,是阿荣。”
几人皆是一愣,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外面一个影子,贴窗站立,看不清楚五官,只能依稀看出是个男人。只是这人,穿着那件挂在竹蒿上的长衫,一样的湿湿嗒嗒,袖口朝下滴着水珠儿。
“阿荣。”阿依攀住窗口,轻唤一声,而此时正好当头劈下一个闪电,将那张脸映得雪白,五官也从暗处浮出,剑眉浓长,眼窝微陷,薄唇抿着,嘴角挂一抹似有似无的哀伤,不是阿荣又会是谁?
“阿荣......”
阿依又唤了一声,脸上的神情却是又惊又喜,一手推开窗,另一只手探出去,去摸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孔。
可是,指尖刚要触上他,便又是一声惊雷,她身子一抖,眼睛不由朝满是氤氲的天看了一眼,再垂目时,却发现窗外的人不见了,外面只有茫茫雨雾,缠绕上她冰冷的手指。
宋迷迭走到窗前,去看前方屋外的地面,神色悚然,“我听说,鬼魂都是没有脚印的,阿依,阿荣可能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所以魂魄回阳,来看看你们母子。”
阿依好像听进去了,肩膀垂下,像忽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可是下一刻,她猛然转身,朝屋外冲去,“阿荣还没有走远,我要去问问他,问问他是何人害了他。”
她虽挺着肚子,却是健步如飞,宋迷迭一下没拦住,她便已经钻进了雨雾中。
宋迷迭疾步跟上,来不及掩门,白雾便裹挟着湿气冲进门内,像一条条绵软的胳膊,争相探向屋中的三位婆婆。
玉婆婆盯着越飘越近的雾气,手不耐烦轻轻一挥,将它打散,嘴角浮起一个虚浮的笑,“大姐,你说,阿荣的魂魄真的回来了吗?”
红婆婆的头发方才被雨水沾湿了,本就不剩下几根的白毛贴在头皮上,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斑点,她轻哂,表情冷漠,“回来了也是个不成器的,远远站着,连靠近一步都不敢。”
彩婆婆跟着噗嗤一笑,“他怕死大姐你了,做鬼都不敢过来。”
“怕我?”红婆婆嘴角衔一丝戏谑,目光转向妹妹,“小妹,他最怕的人是你吧,你那把长指甲,可没少让他遭罪。”
“是啊,”玉婆婆轻嗔,“有几次,我在门口听他叫来着,声嘶力竭的,小妹你也太狠了。”
“哎呀,二姐怎么还喜欢偷听别人的枕边话,”彩婆婆掩着嘴笑,眼神却倏地冷下去,像春水结了冰,“我那是成心的,谁让他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我榻上像条死鱼似的,紧锁着嘴。”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一脸骄纵,“这下好了,他真死了,我看到阿依哭得痛,心里就愈发高兴,姐姐,不瞒你们说,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们小夫妻恩爱肉麻,恶心死了。”
红婆婆冷嗤一声,望向窗外飘摇风雨,“可他死了,也不能伺候你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妹才不在乎呢,她现在一心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玉婆婆虽然也在笑,语气却带着酸,眼角一抬,瞥了彩婆婆一眼。
彩婆婆活到这把年龄,又怎会听不出来,绞着手指冷笑,“二姐,你可别胡说,小妹一向是尊老的,哪次不是大姐腻味了才轮到我,怎么你说的,好像我贪心不足蛇吞象?”
“你敬重我我知道,但阿玉也是你姐姐,你对她也要像对我一般,”红婆婆阻止两姊妹继续争论下去,眉毛微微抬起一点,额头上的皱纹挤压成深沟,“不就是一个刘长秧吗?我知道你们俩都喜欢他,不过这人非池中物,我怕你们一口吞不下,倒被他噎死了。”
她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作画时微簇的眉头和睫毛下闪动的眸光,以及,攥住紫毫的白皙手指,心头微微一震。
彩婆婆不屑地冷笑,“怕什么,这么多年了,哪一个咱们想要的能逃得出这里,阿姐怎生如此瞻前顾后起来?”
“说不清楚,”红婆婆的眼睛却盯住门外被雨水砸出的一个泥坑不动,水满则溢,她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搅得她心慌,“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可是我独看不透他。”
屋后不远处的一座柴房中,刘长秧正抱臂站在窗边,目光如炬,望向那厢屋中的三位老妪。他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却能看到她们的神色,于是目光更加幽沉。
站在他身后的祁三郎嘴里衔着草根,轻声拊掌,“殿下这一出大戏排得好啊,只是难为阿青了,冒着雨,还要上演一出‘偷梁换柱’的戏码。”
刘长秧回头斜他一眼,“又没人邀你看戏,你自己非得跟过来。”
祁三郎对他的讥讽并不在意,只“嘿嘿”一笑,“下官只是好奇,为何连听到死人就怕得要命的彩婆婆,方才见了阿荣的‘灵魂’,却泰然自若,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另外两位也是一样,这其中因由,还望殿下指教。”
刘长秧淡淡嗤道,“那是因为阿荣的死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祁三郎皱起眉头,“杀人凶手不应该更怕吗?”
“杀人这种事,做得多了就会习惯,更何况,她们根本不把阿荣当成人,”刘长秧说着回眸,眉眼中萧杀之气顿起,“祁大人,你见过屠户怕死猪的吗?”
第44章 玩意儿
祁三郎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进谷时莫寒烟说的那句话,她说什么来着:阿荣看你们的眼神,就像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眼神闪烁的阿荣怎么看都不会是那手拿尖刀的屠夫,现在听刘长秧这个新奇的比喻,他却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阿荣,也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所以他当时看他们,便大有兔死狐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