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司得意洋洋的模样弄得刘长秧有些心烦,于是又捻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细嚼之后,拧眉道,“那王长史自己说说,他们为何要杀你的属下?还是几个人合谋?他刚到这里一日,总不见得已经与人结仇了吧?”
王司握拳,口中吭哧半晌,终于磨蹭着憋出几个字,“这......倒不好说。”
刘长秧懒得骂,狠狠白了他一眼后,起身便要离开,可就在这时,小屋的门被推开了,宋迷迭从外面跨进来,冷不丁和刘长秧对上眼,便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朝门外跑去,简直像看到了瘟神一般。
“回来。”瘟神哪里是这么好摆脱的,更何况还是个正在气头上的瘟神,于是一声令下,宋迷迭便又讪讪转过身,用比乌龟还慢的速度重新走进屋里。
“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刘长秧看看她,又看看王司倨傲的脸孔,只觉人生艰辛,不过如此,于是叹口气,放缓声线,“廷尉司主管司法,宋大人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
“没......没什么想法,阿依要我帮她拿针线筐,我拿了就走啊。”宋迷迭回答得飞快,脚已经向旁边的橱柜移去,伸手够上面的针线筐。
“不说就别走。”
淡淡的一句话,却彻底打消了宋迷迭速战速决的念头,她于是拘谨地立定站好,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后,才慢吞吞道,“那.....那位参军可有什么嗜好?”
话刚落,身旁的刘长秧忽的笑了一声,将她吓得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哪知却听他道,“瞧瞧,一个傻子都比长史大人清楚,王长史,说说看,你那属下平日都喜欢做什么?”
王司被他问得摸不着头绪,只小声咕哝,“他......他喜欢吃酒。”
刘长秧不耐烦摆手,“这个我知道。”
王司有点为难地抓着脑袋,“喝......喝了酒之后,就喜欢找......找女人......”说完,见刘长秧神色有些滞滞,便赶紧为自己开脱,“我骂过他许多次的,不过殿下您也知道,这臭毛病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得了的。”
“倒也算不得臭毛病,”刘长秧指尖把玩着一颗葡萄,目光收回来,重新沉淀在眼底,缓缓垂下头,“那么他昨晚吃酒之后,就有可能去找女人了,这么多天没开荤,想必是饿极了。”
这句话像是在自语,宋迷迭却听得一头雾水:明明他们昨天还吃了肉,怎么这景王殿下就说多少天未开荤了?可是她见对面的王司一下子警惕起来,便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于是也不敢多言,只盯紧两人愈发严肃的面孔。
过了许久,刘长秧终于抬起头,目光却落在那个一直站在屋角听他们说话的年轻人身上,语气比对着王司时温和了许多,“不用怕,你且告诉我们,老君沟里可有勾栏之地?”
年轻人被他问得一愣,刚想说话,刘长秧又加了一句,“私娼野妓也算。”
第30章 往事
“公子说野妓?”年轻人重复了一遍,宋迷迭终于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了,于是红了脸,垂下头去看自己的鞋面,牙关紧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有吗?”刘长秧追问了一句,又冲他温和地一笑,“都是男人,谁没有点不敢告人的秘密,你尽管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对谁都不会讲。”
男人抓抓脸,露出出一个有点憨实的笑容来,“没有,公子,这里真的没有,我们闲聊时常说,老君沟哪里都好,就这一点不好,平时想找个乐子都没有,”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可是没办法,三位婆婆心地质朴,别的事虽不大管,但这件事她们是绝对不允许的。”
“她们不让就没人敢吗?”刘长秧眼睛眯来,烛光在他的眼中闪动,像一条星河,“你们很怕她们啊?对三个老妇言听必从,唯马首是瞻?”
男人连忙摆手,“咱们对三位婆婆不是怕,是敬。公子,来老君沟的人有几个是在外面过得好的,三位婆婆在咱们最落魄最无路可走的时候收留了咱们,给屋子,给地种,咱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她们?”
刘长秧摘了颗葡萄在指尖玩弄,他的手指生得又白又长,葡萄被他捻在指间,像璀璨的珠宝,“所以那些吃食,都是你们主动献上以表谢意的?”
男人赶紧点头,“自然,不过三位老人家,哪里能吃得完那些,每次也都是分出去,大家饱餐一顿,热闹一番,就当过节了。”
说到此处,男人略顿了一下,“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刘长秧抬头看他,“什么?”
男人“嘿嘿”一笑,“以前有一个女人,夫婿死得早,没有孩子,又懒得耕种,所以便做起了皮肉生意,也就是您说的暗娼。当时吧,倒是也有不少人光顾她,可是后来知道的人多了,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也就传到了三位婆婆耳中。”
“她们做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红婆婆发火,”男人干笑了一下,“也不是发火,她不言不语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心里害怕。三位婆婆最终决定让那女人离开,那是她们第一次赶人走,玉婆婆说,老君沟之所以是一块世外桃源,就是因为这里面干干净净,没有外面那些乌糟事,所以才能得上天庇佑,成为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她还说,这种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以后再有,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客气,不光是女人,连做了脏事的男人也要一并离开。”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警告我们的,玉婆婆脾气最好,能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是动了怒。那女人哭天喊地地在三位婆婆面前耍赖打滚,可是最后,还是离开了老君沟。”
刘长秧一笑,“可她那般不情愿,又怎么会自己离开?难道是被五花大绑,扔出了老君沟?”
男人连忙摆手,“怎么会?三位婆婆一心向善,又怎么会指使人动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因为她闹了几日之后,忽然有一天人就不见人,我们都说,暗娼变成了明娼,她那是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便趁着无人之时自己离开了。”
“脸皮薄还去做娼妓?”王司难得插了一句话进来,说完,见刘长秧斜了自己一眼,遂清清嗓子不再吭声。
刘长秧又对男人道,“三位婆婆是从哪里来的?看她们的衣着打扮,外貌口音,倒像是中原人士。”
“她们确实不是西诏人,”男人皱眉想了一会儿,“哦,对了,听说,她们是从泯江来的。”
刘长秧摸着下巴思忖半晌,才道,“泯江?那可是鱼米之乡,水土丰茂,当地人生活富庶,她们为何放着好好的家不要,千山万水到这里来?而且她们没有亲人吗?夫君,孩子,一个都没有?”
“这......她们......确实一个亲人都没有,”男人摸摸后脖颈,“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简单说,就是红婆婆和彩婆婆都终身未嫁,而玉婆婆虽然成过一次婚,但一直都没有孩子,她的夫君不能忍受没有子嗣,所以便也离开她了。”
“好在三位婆婆的家底不薄,虽然父母走得早,但听说她们的父亲生前是卖酱菜的,生意做得不错,给三个女儿也留下了不小的一笔家产。所以玉婆婆当年嫁人,夫婿因为家境不济,是入赘到她们家的。”
刘长秧轻轻摇头,“即便无亲无故,也不是她们背井离乡的理由,三个有了年纪的女人,不顾长路艰辛,前途茫茫,离开家乡,怎么看都应该有内情。”
“听起来倒像是逃难。”宋迷迭听得入了神,脱口便说出一句话。
刘长秧稍稍一怔,转头看她,眼睛中流泻出一丝亮光,“傻子,你为何这么说?”
宋迷迭只恨自己嘴巴没把门,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只能舔舔嘴唇,指着男人一五一十道,“他方才讲,到老君沟里来的,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的,公子你又说泯江是个水土......丰茂的宝地,那么她们肯定不是因为逃荒才来这里的,不是逃荒,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逃难了?”
刘长秧盯着她下垂的眼尾和眼角处那一颗玲珑的小痣,过了半晌,才笑出声来,“小傻子,你不是真在装傻吧?”
宋迷迭挺挺胸膛,心里很有些得意,眉眼翻飞起来,美得灵动,“早就说了我不傻,你们非得不信。”
话没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又说多了,在景王殿下面前卖弄,肯定会招来灾殃,于是适时地住了嘴,却还是没逃过刘长秧的魔爪。
“西瓜冰了吗?”他俯身看她,在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声“是”的时候,唇际展笑连珠带炮,“衣服洗完了吗?水烧了吗?晚饭备了吗?宋迷迭,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倒赖在这里躲懒。”
一连串的诘问,迫得宋迷迭节节后退,直到退出门外,她才猛地一拍脑门:诶,方才不是他不准她走,让自己留下回答问题的吗?怎么现在倒被他倒打一耙了?
第31章 秘密
逃也似的从屋子里出来后,宋迷迭才想起自己忘记拿针线筐了,正在左右踟蹰要不要再一次踏进魔窟,身后忽然飘过来一声没了魂儿似的,轻悠悠的叹息。
“小傻子,你说,男人是不是都是这副德行,嘴巴上嫌弃那些个不干净的女人,心里,却对她们巴不得一声。新鲜刺激的,总是最能吊起人的胃口,日日相对的,早就看厌了。”
阿依倚在窗前,一只手去揪袖口处脱出的线头,揪掉一根,就接着揪下一根,仿佛和那只袖子结下了深仇大恨似的,“依我说,要赶,就应该赶这些男人,他们不心甘情愿巴巴掏出银子,那女人的皮肉生意怎么做的下去,三位婆婆也是老糊涂了,摆在眼前的事都看不清楚。”
宋迷迭知她是把他们方才的谈话一字不落听进去了,于是连忙摆手道,“那女人已经被赶走了,你莫瞎想。”
阿依笑得渗人,“瞎想?我自己的男人,我难道还不了解吗?他身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她美目一瞪,声音忽然放大了,引得那些等着审讯的男人们纷纷偏过头来,或笑或摇头地对着两人指指点点。
宋迷迭或多或少也听懂了一点,可她本来就生得傻,现在听到的又是平日里讳莫如深的男女之事,就更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能拖住阿依的手,想将她先拉离这个是非之地。
阿依却被那些嘻笑的男人激起了怒气,一手扶腰,另一只手朝他们回点过去,“笑什么笑,我看你们也没几个干净的,快快滚出姑奶奶的家,我才不管什么都护府,什么长史,只怕你们这几个脏男人弄污了我的院子。”
她是以泼辣出名的,平时没几个人敢招惹她,可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通怒骂,任谁也是忍不了的,于是有几个凶横的便从队伍中出来,骂骂咧咧地朝两人走过来。
阿依本就在气头上,挺胸撅肚地迎上前去,宋迷迭知道她在那几个男人身上是占不到便宜的,于是赶紧拦在中间,左右求告,希望他们大事化小。
可是双方谁都没将宋迷迭放在眼里,两边越靠越近,阿依还顺手抄起了洗衣的棒槌,显然想把口舌之争发展为一场热战。
宋迷迭急得满头热汗,两手抱住阿依朝后推搡,“孩子,你得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可气头上的女人现在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反而对着那几个男人,摆出了一张挑衅的笑脸。
好在宋迷迭的帮手及时赶到了,阿荣从内院冲了出来,把男人们拦住,口中赔着不是,将他们强拉了回去,“哥几个对不住,内人有了身孕,你们别和她计较,改天我请你们吃酒。”
安抚住那边,他又走到阿依身旁,不管她如何挣扎叫骂,将女人一把抱起抗在肩头,冲宋迷迭使了个眼色后,大步朝内院走去。
一直走到屋里,阿荣才将阿依放下,可刚一落地,阿依便伸出手,在阿荣脖子上挠出几道红痕,“我清清白白,需要你替我赔不是?现在世道倒是变了,好人要向恶人道歉,真是黑白颠倒了......”
阿荣不吭不响,只任阿依骂着,哪怕她锋利的爪子在自己身上又挠出了几条红痕,他也没有反抗一下。
站在一旁的宋迷迭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这两人不管闹成什么样,那都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闹一闹反而可能把龃龉解开了,而她一个外人杵在这里,反而不方便两人说话。
可是她刚迈出一条腿......
“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不想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待着......”阿依的声音夹杂着哭腔,这个方才还强悍的女人,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折即断, “小傻子,我跟你走,别把我丢在这里......”
宋迷迭不懂,回头看时,却见阿荣扑过去抱住妻子的膝盖,脸埋进她的衣摆,脑袋挨着她圆圆的肚皮,“阿依,我知道你难过。阿依,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想活了。阿依,你心里的刺若是拔不出,咱们就离开好不好?我和你,我们离开老君沟,到外面去,天大地大,我会为你和孩子拼命的,不会让你们吃苦的。”
阿依揉揉眼睛,泪水被揩掉,她的眸子是晶亮美丽的,像一头初生的小鹿,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憧憬,“你在说什么,离开这里?”
“你不是不信我吗?我们离开,你就能心安了。”阿荣将她的手抓住,在掌心中久久地捏握,仿佛握住了自己全部的人生。
一月前,阿依发现阿荣有些不对劲。
他早出晚归,经常不待在家中,就连有一次阿依肚痛落了红,让邻居去寻他,也没有找到阿荣。
后半夜里阿荣回家,面对阿依的诘问,却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自己去了哪儿,可是阿依无意间看到他的后背,发现那里,有几道明显的抓痕,女人的长指甲留下的抓痕。
阿依疯了似的剥下阿荣的衣服,又在他身体不同的部位,看到了嘴唇啄咬过的印迹,花朵一般,红且妖媚。
后来,这些印迹就长在了阿依的心里,她每每闭上眼睛,它们便争先恐后涌来,蝴蝶振翅一般,填满眼前所有的漆黑,在她脑海中掀起永不止息的波澜。
她逼问他,在无数个夜里,抓住他问那女人的名字,可是他从来不答,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卑微的哀伤。
阿依觉得阿荣在怜悯自己,他无法离开他已经有了身孕的妻子,却又舍不得那个在自己身上点燃了无数激情的女人,所以只能用哀伤的眼睛,瞅着她作践自己如小丑一般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