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他心头一惊,扭头时,从窗缝中看见一道影子在墙头一闪,消失不见了,于是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便翻身下榻,追出门去,随着那黑影跃上墙头,踩着高低错落的屋檐,朝正西方追去。
  一直追至一片广袤无人的荒地,祝洪方看到那道黑影在前方丈余外站住,背对着他站着。那人穿一件玄色斗篷,带着兜帽,辨不出身形,只能看出是个身高八尺的长人。
  “你是何人?为何引我来此?”祝洪紧盯前方那个背影,但他知道,此人并不是来要自己性命的,否则方才在房外,他便已经可以得手。
  “你的傻徒弟宋迷迭,便是苍南黄泉谷虚山的关门弟子过山风。”
  年轻的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听得祝洪心惊肉跳,不寒而栗:虚山先生苏穆何人不知?一百五十年前,他身佩四国相印,合纵抗燕,差点就将燕太祖刘玺多年的部署和筹谋毁于一夕。
  可是“过山风”,他却并未听过这个名号,更不知她便是大名鼎鼎的虚山的关门弟子。
  他强稳住心神,瞪视那黑影道,“我凭什么信你?”
  黑影桀桀一笑,“校事府府令祝洪当然不可能轻信于人,不过四日后,过山风会到薪犁轮台乾化寺去,”他一顿,“你这个当师傅的,并未让她到轮台去吧,所以此行,她有自己的主张。到时,你只需要埋伏在寺中,若她真如我所说,到那里一游,你便能分辨我今日所讲是真是假。”
  祝洪不出声地绕到男人侧后方,想看清楚他的侧脸,口中慢吞吞道,“她去乾化寺做什么?”
  男人猜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左手朝后方一挥,斗篷中已然窜出一股冷风,直冲祝洪而来,逼得他倒退几步,鞋底在脚下的砂石上磨出两道深刻长印,才止住后退。
  “她的目的,你到了乾化寺自会知晓,”男人寒声笑着,手一甩,整个身子已经朝前跃出数丈,“不过我奉劝祝大人一句,莫要打探密查我的身份,否则,我会让祝大人抱恨终天,死不闭目。”
  说罢,黑影便已经窜至十余丈外最高的一处树梢,披着满身月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消失无踪了。
  祝洪在月下伫立片刻,嘴角轻撇,现出狠辣纹路,俄顷,左手紧攥成拳,哂笑一声,转身离去。
  山巅上流淌下来的清泉,一条向东,一条朝南,绿汪汪的,顺山势蜿蜒而下,绵延千里。清泉旁的草丛中,闪着银光翻腾跳跃着的,是上百尾小鱼,鱼鳞却都是参差不齐坑洼不平的,明显被什么利器刮过。
  宋迷迭也坐在清泉边,边拧湿透了的衣衫,边静静看那一地垂死挣扎的鱼儿,直到它们不再翻腾,才起了身,甩了甩潮湿的发辫,朝山下走去。
  山石旁斜出来两个人影,将她唬了一跳。宋迷迭收住步子,在看清楚来者是莫寒烟和祁三郎的时候,心跳非但没有平复,反而如鼓点般律动起来。
 
 
第129章 卦象
  她勉强稳住心神,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师兄师姐,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祁三郎将手中的草药在宋迷迭面前一晃,“我想着师傅他老人家一路兼程这么多日,腰痛的老毛病定然又会找上门来,所以便和你师姐一起到山中寻了几味马钱子和麻黄,回去磨汁,给他老人家热敷理疗。”
  说罢,看宋迷迭湿哒哒的发辫和衣摆一眼,轻轻笑着,“师妹还是和以前一样,仗着内功修为高,喜欢在溪涧里冬游。”
  宋迷迭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应付他们,现听他如此说,便嘻嘻一笑道,“羊肉吃多了,腹中有如火烧,便想到冷水中泡一泡。”
  莫寒烟蹙起眉尖,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在宋迷迭的肩头,“这里不比中原,虽已开春,还是要小心些,莫要着凉了。”
  宋迷迭身上一暖,心头也跟着暖和一起来,扯了莫寒烟的手撒娇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差点命丧于师姐的金刚锤下。”
  这话一出,三人便撑不住笑了起来,往事像落日映照的河面,浮起金灿灿的光芒。
  那是宋迷迭到校事府的第二天,初来乍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睡,索性起了身,到校事府后门的那条小溪里游水。
  溪水冰凉,她跳进去便觉得回到了黄泉谷,那条托着云影和日晕的溪流中。于是不安和忐忑一扫而光,她化身成一条小鱼,在白浪中上下梭游,自在痛快。
  可正在享受着刺骨溪流带来的舒畅,一样重物已经从天落下,若非她躲得及时,当场便要变成一条鱼干。宋迷迭游出几丈远,才敢在一片水草中冒出头来,小心窥望,见河岸上站着两个人影,也正冲她的方向遥望过来。
  “何方贼人,在校事府后门鬼鬼祟祟?”
  后来在她自报身份游上岸后,莫寒烟和祁三郎都很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这些天到外省去了,并不知道校事府多了这么一号人物,所以才把宋迷迭当成了贼人。
  不过莫姑娘面冷且不善言辞,所以气氛一时间便僵冷住了,好在祁三郎活泛,指着宋迷迭放在岸上的老骨头问她为什么要烤这么一块看起来已经快要发霉的骨头吃。
  宋迷迭听了这话不知该笑还是该恼,告诉祁三郎这是可以卜卦的文王的骨头后,祁三郎却登时来了兴致,非拉着她给自己算姻缘。
  “就算我和那谁的,你......你师姐。”他用眼角余光瞥着身后的莫寒烟,将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宋迷迭只得依他说得算了,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认真卜了一挂,“差圈叉叉圈叉,水底捞月,劳而无功,”她声音越来越小,“此乃坎卦,求名不遂,疾病难愈,合伙无利,婚姻......难成......”
  祁三郎嘴角抽动,“卦象能改吗?”
  宋迷迭见他脸色发铁青,忙道,“时移世易,有些也是能改的。”
  “不扯那些虚的,我现下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姻缘?”他干脆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一手托腮,目光炯炯看向宋迷迭。
  可是刚坐定,莫寒烟就走过来了,不动声色瞪了祁三郎一眼后,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宋迷迭肩头,嗓音清淡,“师妹还是快些回去吧,夜长风大,小心着凉。”
  就是她身上现在披着的这一件,灰鼠皮做的,莫姑娘不讲究穿戴,所以一直用着它。宋迷迭觉得这披风中依稀还有她的体温,就像她的人一样,淡得几乎没有温度,你却能明明白白感觉到她的炽热。
  “师兄师姐,我再给你们算一卦吧,时移世易,说不定卦象已经变了。”她将老骨头从衣襟里取出来,席地坐下,放在自己面前。
  “他混,你还要陪着他一起混?”莫寒烟嗤了一声,却破天荒没有走,只看向那块焦黑的肩胛骨。
  祁三郎见她默许,心中已然是乐坏了,忙蹲在宋迷迭身边,催促她快些卜卦。片刻之后,老骨头发出“咔嘣”一声,最下端浮起一条细细的黑纹,朝上蔓延开去,化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是什么卦?”祁三郎声音有些哆嗦,似乎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全然不想知道答案。
  “夫妻恩爱,生死不离,师兄,你心想事成了。”
  片刻后,宋迷迭说出答案,声音中却透着古怪,可听到“夫妻”二字,祁三郎已然顾不得其他,看了莫姑娘一眼,人却忽然扭捏起来,“夫妻,这事,还得看你师姐答不答应。”
  说完,便像个大姑娘似的,红着一张脸,两掌对搓,拿眼角去瞅莫寒烟的反应。
  “西诏气候宜人,景致开阔,我也觉得此处比长陵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好多了。”许久后,莫姑娘道出一句两不相合的话来,说完,便独自朝山下走去。
  宋迷迭这边听得是如堕云雾,祁三郎却顷刻间明白了这话中的深意。这是他们刚来西诏时他对莫寒烟讲的一句话,说是想等此事一成,便避开世间纷扰,与她留在此地。
  他以为她不会答应,毕竟,他在她面前已经碰壁无数。可他没想到的是,她还记得,不仅记得,今天还应了。
  祁三郎呆立着,像被一道惊雷劈了,直到宋迷迭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两下,问他是不是癔症了,他方才回过味来,转身,同手同脚朝已经走出数丈远的莫寒烟追去。
  脚步声渐远,重新落入宋迷迭耳中的,便是落叶萧萧,北风寂寥。她的脸被月光镀得清冷,微颦的额心隐着道不出的愁闷。她重新将骨头放于星光下观摩,越看便越是心惊。
  吉中带凶的一副卦象,且趋吉避凶之路已经完全被堵死了。
  这是为什么,她分明算的是他们的姻缘,且卦象告诉她,两个人将会携手与共,生死不离。
  宋迷迭心头激跳不已,丢了魂儿似的看着那诡谲的卦象,直到头顶的星光黯淡下去,才将那老骨头重新放回衣襟里。
  她起身,目之所及,是长夜漫漫,一眼望不到头。山石、花树、溪流似全被黑暗吸去了生气,她能听到它们被风撞击的声音,却觉,那只是茫茫无法触及的远方。
  孤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在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慢慢扩张,无法收拢。她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不动,便要和四周所有的景致一般,被黑暗揉扁碾碎,变成它的一部分。于是撒开腿便朝山下跑去,也不知要去哪里,只这么一路飞跑着下山,耳中只余如涛风鸣,心中却是浊浪排空。
  终于,她在一堵高墙前停住步子,心脏像被一片落叶托着,缓缓落了地。
  墙内点着灯,不过即便没有灯光,她也能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过,轻车熟路地找到那间屋子。只因,来西诏的第一晚,她便到过这里了。
  宋迷迭朝浮光阁走去,见里面烛光流溢,还有人声传出,便躲在一根檐柱后面,脑袋偏出去一点,去望那个映在窗纸上的人影。
  他真的很好认,没有人长他那样的一双眼睛,似嗔似笑,欲拒还迎,隔着窗子似乎都能看到他眸中流溢的光彩。
  宋迷迭看着那人影静静微笑,随后便听到坐在对面软杌上的褚玉道,“元尹,今日祝洪过来说了些什么?”
  “说新任都护不日就要到禹阳城了,还说圣上一直记挂着我这个景王,无非就是这些场面话,其实不过是要见见我一探虚实罢了。”刘长秧大病初愈,又在祝洪面前勉力强撑半日,声音有些发虚,听得宋迷迭心头一紧。
  “那老小儿可真会挑时候,殿下方才好了些,又被他耗得没了精神,”褚玉难得言语上不客气起来,见刘长秧朗声一笑,又道,“不过也有喜事,听咱们的探子说,呼揭派出的使臣已经到了长陵,说是要退亲。”
  意料之中的事情,刘长秧于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外面的宋迷迭听了,方将前些日子那几件怪事联系起来,又想到他笃定地说出“心属一人”那话,心中一时间感慨万千,明白了里面人的用心良苦。
  正在欷歔,又听褚玉道,“这些天消息一直递不出去,尉迟大哥急得猴儿似的,三天两头地往山上跑。”
  刘长秧沉默半晌,“看来这条路已经被人发现了,”说罢一笑,“想来是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小野猫,偷了你尉迟大哥的鱼。”
  宋迷迭脸上一红,正在揣度他的意思,却听他道,“褚大小姐,已经快近子夜了,你是不是该回房睡觉了?”
  褚玉嗔道,“这些日子我多了个坏毛病,睡前不听段故事,是断断也睡不着的,元尹,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第130章 七队信使
  她本意是引他多说些话,因为晚饭后他便一连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子才醒没多久,喝了碗羹又在榻上仰着了。她担心他又像上次那般昏睡多日,所以才缠他到这个时候。
  “我哪里会讲故事?”
  刘长秧嗤笑着拒绝,褚玉却不依不饶,“尉迟大哥说殿下的故事说得可好了,什么张一李二,比说书的讲得还动听呢。”
  刘长秧道她是为自己好,于是朝后面的隐囊上靠了靠,“说吧,你想听什么?”
  褚玉眼睛一转,“不如,就讲讲七路信使的故事吧。”
  刘长秧十三岁那年,有一次,受肖闯之邀到西诏与薪犁交界处的沙洲打猎。
  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晴空万里,无风无云,站在山坡上朝下望,一汪静水尽收眼底,像是草甸的眼睛,映着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山脉。夏窝子里的黄眼鹿和野驴被夏季丰沛的水草养得膘肥体壮,不时从草丛中露出几只毛茸茸的耳朵,呆得可爱。
  肖闯那天收获颇丰,不到半日,已经猎了半麻袋兔子,一头野驴和两头马鹿。刘长秧却一无所获,因为临来前,尉迟青已经百般叮咛,要他千万提防着肖闯,不要远离了队伍,落入了他人的算计。
  刚过未时,天气却忽然变了,远处仿佛有黄龙腾起,声如牛吼,朝他们的方向滚动而来。
  “不好,是雨土。”
  刘长秧听身后熟悉西诏气候的护卫吼了一声,尚未想明白“雨土”二字是何意,身下的马儿却忽然像发了疯一般,驮着他朝前方那条越滚越宽的黄线跑去。
  刘长秧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因为一路上,他都在和身下的那匹畜生“搏斗”,想让它慢下来,想让它不再如此狂躁不安,撒开四蹄恨不得将黄沙撞出个洞来。
  可是当人困马乏,马儿终于不再狂奔的时候,刘长秧却发现,自己脚下早已不是青青草甸,而是,一片仿佛铺到地平线尽头的荒漠。
  没有沙袋,没有水源,这里目之所及,只是柔软的细沙,被月亮的光染成冰冷的铅灰色。
  身下的马儿累了,四蹄卧倒忽然不愿再走,刘长秧只好下了马,在用尽各种方法都没法令它站起来后,忽然发现了那根扎在马尾巴上的银针,针尖的藏毒将半条马尾都染成黑色。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算计,可是发现后还是不免心悸,他无助地冷笑,看马儿吐出白沫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伸手阖上它半张的眼睛,一个人朝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大漠的夜极冷,风撞过来,卷着黄沙,像刀子割在脸上。刘长秧将大氅在身上缠紧,却依然觉得那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掠夺走他身上所剩不多的温度。
  他记得曾听人说起过,沙漠是会“吃人”的。太大了走不出去耗干体力是其一,夜晚极寒失温而死为其二,其三,则是要防范流沙。沙漠下的坑洞会将沙子吸进去,人若是一不小心踩到了这些地方,就会被四周流动的黄沙带进坑洞,越是挣扎,就陷落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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