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于是连滚带爬朝家的方向跑去,耳中依稀所闻,是一阵被风带过来的低语声。
  乾化寺中的两人确实在说话。
  悟真本在地上扭动犹如一只大虫,可愈是挣扎,身上的绳索就捆得愈紧,缠在胸廓,恨不得将他的肋骨勒断。他只得识趣地放弃,头轻轻抬离地面,去看上方那个坐在伞尖的身影。
  “贫僧被勒得快断气了,你下来看看绳结是不是捆得不对,解开重新调整一二,万一我死了,你也白费心了。”
  说完,见上面的人没理会,悟真继续道,“你觉得坐那么高便会显出玉骨仙姿吗,那上面都是蛛网,一沾一身灰,你这么白净的一身衣裳,还是莫要弄脏了。”
  可上面的人还是没有答话,就像睡着了一般,悟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只得拿出最后的杀手锏。
  “我眼睛痒得很,你下来帮我揉揉好不好,痒也是会死人的。”
  上面的白影终于笑了,细听,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如铃铛般清脆,“你用不着各种手段唬我下来,我知道你想对我做什么。”
  悟真一愣,方才交手时他只觉对方骨骼纤细,可过了几个回合过后,却发觉这人招招狠辣,所以心中认定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可没想她一开口,却是这样一把细嫩的声音,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
  从哪里涌上来这样一号人物的?而且,她似乎还摸透了自己的底细。
  悟真心头诧异,方想说些什么,便听上面的人道,“你来自西极,深喑祝由之术,于近处用双眼凝视对方,便能控制住他人心神,令其为你所用。”
  说完,见悟真面色一变,便又慢悠悠道,“祝由术在古代亦被称为巫术,巫在那时是指通天地之人,是人神之间的媒介,也曾经是黄帝所赐的一个官名。据说黄帝自己也是巫师出身,每次出征前都实施一套仪式催眠部落士兵,如祭祀先人,占卜祈福,一起舞蹈为部落摇旗呐喊助威,使士兵有如神助而士气大增,黄帝也因此才打败蚩尤。”
  说着一笑,“我一直以为祝由是传说中的法术,毕竟,连我师傅都摸不透其中的宗理,可是那一日,我却清楚明白地看到有人将它用在他人身上,并且成功控制了对方。”
  话毕,见悟真一言不发,于是又道,“和尚,你知道我说的那位和你一样会使祝由术的人是谁吗?”
  悟真舔舔干燥的嘴唇,“所有的话都是你说的,跟我有什么干系?”
  上面的人笑道,“好,你不乐意谈他,那么我们先来谈谈另一位。”她说着以手支腮,琥珀似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慑人,“你方才说你若是死了,我便不能以你为要挟,就白费了心了,和尚,你口中,我要用你来要挟的那个人又是谁?”
  悟真翻她一个大大的白眼,黑暗中都看得分明。
  那姑娘于是被他逗笑,想起某人说这和尚的话,忍不住道,“传言果然不错,大师可没有半分出家人该有的持重。”
  说话间,她已从伞尖飘下,虽也是白衣若仙,但她身上的,却不是一件纸衣,而是一件丝绸制成的裾袍。她越过悟真,走到多闻天王脚下,手在那只布满尘土的脚上摸索几下后,摁住了其中一只脚趾的指盖。
  “唰”的一声轻响,多闻天王后背上的铠甲缓缓朝两旁移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一个洞口。那姑娘没有钻进去,只用眼睛斜瞟着悟真,“这里面全部都是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你好好的一位出家人,怎么脑袋里装得庙里藏的却都是打打杀杀的玩意。”
  悟真“嘁”一声,很不雅地就地翻了个身,“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咱俩就别再打哑谜了,没劲,没劲得很。”
  那姑娘拊掌,“我也最不喜遮遮掩掩,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尚未想明白,还请大师为我答疑解惑。”
  悟真将一片即将要飘落到自己鼻头的雪片吹走,“哼”一声道,“姑娘这般聪颖,还有想不明白的事吗?”
  “是......七队信使。”
  悟真怔住,许久,古怪又凄哀地笑了一下,眼睛却落在她身上那件丝绸制成的裾袍上,“在他来以前,这里的人甚至连丝绸都不知是何物。”
  “他是谁?”
  “仙鹤秀才啊,他在长庚星升起的时候出现,将吉祥如意带给人间,”悟真自语着,目光却穿过寂静雪夜,落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你看,他来了之后,轮台的人便开始读书、识字,甚至,他们不再甘于被压迫被欺凌的命运,开始反抗了。”
  二十年前,一个一身白衣的秀才被掩埋在轮台的遍地银霜中,他被一家农户所救,后来趁在乾化寺养病之际,教当地的小孩子读圣贤书,知天下事。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天窗,抬头,便可见天阔云深,未来无垠。
  再后来,接连有两个孩子死了,尸体皆成了白骨,惨不忍睹。
  一开始,村民们曾怀疑是书生做的,甚至在第二个孩子的骸骨被他抱在怀时,认定他是嗜吃孩童的妖怪。可是在书生被赶走的那晚,禾香,也就是书生救命恩人的孩子,在雪地里遇到了真凶。
  那是一头毛色银白的独狼,卧着时肩膀已经能到达成年男人的脖子,站立起来,竟有房子那么高。
  禾香被狼咬到后脖颈,重伤昏迷,就在狼要将她拖入林中,像前两个孩子一般,啃食干净的时候,书生出现了。
  他一直躲在村子旁没走,就是为了逮到这头吃人的畜生。
  书生武功了得,可他现在伤病未愈,手无寸铁,而且面对的,是这样一头怪物。所以那场厮杀自然是你死我活,惨痛万分的,那晚,书生失去了三个脚趾和后背一整块皮,那头畜生,则被扭断了颈骨。
  当然,你一定听过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书生被描述成了一个身着纸衣的秀才,杀人嗜血,而禾香,则是被我这个所谓的大师所救。
  自然是要编出这样一个故事的,虽然这故事并不全然是编造的,更准确的说法,它是禾香在昏迷时做的一个梦。可这个梦后来为我们所用,为这村子里所有的人所用,为的是,保护书生不被那些追逐他的官兵所害。
  呼揭的士兵极敬鬼神,也极怕鬼神的,有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么多年来,乾化寺便真的成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净土。
  你自然是知道书生的真实身份的,否则今日,你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猜到多闻天王的金身中藏满了兵器。
  是的,纸衣秀才便是那位薪犁王呼揭悬赏万金追捕的,沙洲的义军领袖张常青。
  他原本是沙洲名门望族之后,其父还曾官至吏部尚书,但常青出生时,大燕已失去了沙洲的统治权。所以,尽管作为名门望族,在薪犁的统治下,他也与寻常百姓一样,要忍受来自薪犁贵族和官兵的欺压。这样成长起来的常青,从小便立下了反抗薪犁残暴统治,回归大燕的志向。
  他自幼刻苦钻研兵法,磨炼武艺,散尽家财,将其作为召集军队的军费,秘密招募、训练那些有着同样想法的人,积蓄反抗薪犁的力量,同时不断收纳起义后被镇压的流亡者,暗中等待时机,短短数年,便已经召集吸纳义军三万余人。
  而在到轮台之前,常青的义军已经收复了瓜沙二州,正准备收复伊州,却遭到了薪犁军队的反扑,常青率队抵抗时,不幸与大部队走散,被薪犁的军队一路追到轮台附近才侥幸逃脱。
  他和我相交于微时,因此才在落难时来乾化寺寻我,只是我那时恰好远游在外,才让他在这里等了我三月,甚至差点丢掉了性命。
  可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在轮台的三个月里,常青看到了无数的艰辛,什么半年糠菜半年粮,什么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土。
  
 
第133章 石头
  有一日,他和我同坐在乾化寺门前,看朗月清风,看流云飞逝时,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百姓们,是不是早已经忘记了,轮台距长陵不过六百里,忘记了这里曾是繁华的丝路,忘记了无数诗人来这里来写绝世的诗词,也忘记了艳丽的胡伎经这里去长陵献技……”
  他苦笑一声,“他们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的白绸是什么,纷纷问我,为何要穿着一件纸做的衣裳。连年灾荒,苛政杂税压垮了他们的身体,也压垮了他们的理想和精神,长此以往,他们,只会变成薪犁人脚下的一块石头,和地上任何一块石头都没有分别。”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可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种境况,便问他,“那你想怎么改变?”
  他说,“石头只有磨一磨,才能发热,才能迸出火花。”
  后来,他就开始教这里的孩子们念书识字,教大人们练习武艺,使用兵器。轮台人,从来没有加入义军,却总能在常青振臂一挥时应者云集,成为了常青最为有利的一块盾牌。
  所以七队信使的人选,也大都是从轮台人中选出的。
  和尚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内中有些许哽咽,被他用哀伤的笑意掩饰过去。
  十年前,常青在历经几十场战役后,终于将沙洲拿下,为了及时获得大燕的支援,他决定派人去把胜利的消息告知大燕。可沙洲和长陵之间相隔千里,中间的河西诸城又都还在呼揭人的控制之下,所以为了确保讯息能够到达长陵,常青派出了七队使者,带着七份完全相同的文书,经由不同方向的沙漠绕过呼揭人控制的河西向长陵进发。
  但河西走廊南面是巍峨雄壮的祁连山脉,北面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东面又被呼揭重兵把守、封锁阻断,可知一路有多么的艰险。
  所以最终,只有我率领的一支向东北方向进发的队伍,穿过莽莽的大漠,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长陵,而这时候,距常青沙洲起义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
  剩下的六支队伍则全部死在了路上,或遭到呼揭士兵的尾随追击而献身,或在大漠迷失方向而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
  我抵达长陵时,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沙州人竟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光复失地,河西陇右再度畅通,丝绸之路重焕异彩。
  可朝廷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我将常青亲书的文书呈上去之后,在长陵的客栈中等了整整半月,也未等到新帝的召见,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有一日,却看见了薪犁使者的车队从城门进入,带着黄金珠宝,美女骏马,浩浩荡荡,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便明白,常青、我还有千千万万薪犁的大燕遗民们,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的鲜血和生命,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座繁华都城中的人们,或许有一些还记得我们,但大部分,早已经将我们遗忘了。
  我心灰意冷返回薪犁,经过沙漠时,也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发现了其中一队信使的尸骨,已经变成了干尸,其中两个最小的,还未长成的孩子趴在地上,没有眼珠的眼眶依然瞧着长陵的方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万念俱寂,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轮台的乡亲,也不知后面的路在哪里,要如何走下去。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埙声,幽深哀婉、绵绵不绝。常青在漫天黄沙中走到我身边,他早已洞悉一切,所以眼中是悲天悯人的伤怀。
  他将我拉起,揩掉我身上的沙砾,“我说过的,若你平安归来,我便将这埙赠你。”说罢,递它上来,见我未接,便硬塞进我的怀中,神色黯然地笑着,去望远处已经落了一半的夕阳,“贤弟,你说咱们做了这么多,为的是什么?”
  我有气无力回答,“回归大燕。”
  他伸手在我肩头拍了一拍,“回归大燕后,咱们的人便不会再被他人欺负,大人们能劳有所获,孩子们能上学识字,立四方之志。”
  我冷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是人家不要咱们,将咱们弃如敝履。”
  “他不要,我要。”常青忽然站起,他本来是看着长陵的方向的,现在,目光却在黛蓝色的长空下调转,望向了西边。
  “没有大燕的羽翼庇护,我便护着他们,我张常青用性命发誓。”他的眼睛像极了那头被他杀死的独狼,孤注一掷,凶狠乖戾,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常青,我想,或许许久之前,那头狼的灵魂便已经藏身在他的体内,被困境所迫,便会现出真容。
  至此,我们便舍弃了回归大燕的念想,只求一个丰衣足食,安身立命。可是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遇到了十年前被贬至西诏的前太子——景王刘长秧,只是我当时没想到,这次偶遇,会成为我和常青生命中的一个变数,一个转折。
  说到这儿, 悟真看向那个姑娘,“你早已知道了刘长秧与我们之间的交情,但我很想问一问,你是如何猜到这一点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常青和景王三人,而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绝不可能向你透露实情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鱼啊,我以前总想不明白,尉迟青为何总要掂着两桶鱼,大费周章。后来才明白了,两桶鱼,两个方向,一群去了长陵,一群则到了沙洲。”
  和尚的脸由红转白又转红,过了许久才道,“这么精妙的设计都被你识破了,想必姑娘一定是景王身边极亲近的人吧,”说完眼珠子一转,“他还未娶妻,那么,你便是他的妾室?通房?”
  这次轮到那姑娘的脸红了,瞪他一眼,啐道,“好个不正经的和尚,怪不得教出这么个没正经的徒弟来。”
  说罢朝外面风雪交加的夜色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张常青怎么还没来?你们两个不是约好了在此处见面的吗?”
  和尚撇撇嘴,“他少了三根脚趾,自然走得比寻常人慢些。”
  姑娘又瞪他一眼,示意他讲话不要再如此不三不四,接着道,“刘长秧十三四岁时在沙漠中被你所救,可后来你们又是如何勾结到一起的?”
  “勾结?”和尚眼睛放光,“姑娘怎生如此粗鄙,难道你与景王相识,便也是‘勾结’了?”
  姑娘被他的话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和尚见她这般,倒暗自好笑起来,“算了,如此不经逗,好没意思。”
  他忽然想起刘长秧,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小少年也因为自己这张讲话不着五六的嘴生闷气来着,可是后来,因为常青及其部下在一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他去禹阳城里找他,刘长秧却是全心全力地相助,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悟真还记得那个晚上,刘长秧见到浑身是血的自己时,脸上真诚和临危不惧的神情。他快速地安排属下在禹阳和附近的城池买药,为防被官府的人发现,还令他们在不同的药铺买药,甚至,为了掩盖急需止血药这一事实,搭配了许多种不同的药物采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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