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川烟雨半川晴——沧海一鼠
时间:2022-09-30 20:51:13

  难怪肖闯选了这块地方,原来是誓要将他置于死地啊。
  他心中一片凄凉,不知自己要如何小心,才能防范得住这么多这么深的恶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前行,因为踩下的每一步,下面都可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可仓皇中,却忽见远处一个黑点,映着星光,无声无息的,化成一条笔直的黑线。
  刘长秧怔住,目不转睛看向前方:原来竟是一队人马,有的穿着盔甲军靴,有的则着便装,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两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队伍最后面还有五匹马和两匹骆驼,皆瘦得骨头凸起,长舌耷拉在嘴边,仿佛是再走上几步就要断气。
  他们就这般朝自己的方向走来,领头的那个看起来像是个士兵,面无表情,神色萎靡,星光照在他乌黑的眼睛上,折射不出光彩。
  刘长秧心中大喜,也不管那流沙,挥舞着手臂朝那队人马跑去。可是跑了约摸十来步,他却又一次顿住了步子,手不自觉拽住氅衣的衣襟,朝里面扯了扯,眼睛望向脚边,自己浅淡的影子。
  星光笼在那一队人马身上,照亮他们的眉眼,在身廓上镀上细细的银线,可是,他们脚边的黄沙上,却是没有影子的,一条也没有,无论是人,还是跟在后面的马和骆驼。
  不,不对。
  不单单没有影子,甚至,他们走过的地方,连脚印也不曾留下一只,仿佛他们只是踩在上面,却没有任何分量。
  刘长秧心头大骇,忽然明白为何自己朝他们大叫了半晌,却无一人回应,也明白了,为何这些人虽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却无一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队伍越走越近,近到刘长秧已经听到了踏沙的“咯吱”声和马儿的响鼻声,这声音如此悠远,仿佛不是真的,而是这来自万里之外某个山谷的回音。
  他站着不动,听声音杂沓而至,几乎贴上他的耳朵时,才一个激灵,绷直身子朝那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领头的士兵望过去。
  士兵的脸很瘦,颧骨凸起像两座小峰,上面罩一层饿成青黄色的薄皮,塌陷勾勒出鼻沟和牙齿的轮廓。
  经过刘长秧身旁时 ,他将背在肩膀上的水囊取下,打开朝口中倒了倒,在接触到仅剩的最后一点水时,舔了一下嘴唇,又一次将水囊拧上、挂好。
  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刘长秧下意识地朝后挪了两步,哪知还未站稳步子,那士兵却忽然朝他扭过头来。
  他的头鍪烂了一半,所以转脸过来时,一半脸还笼在星辉下,另一半脸却罩在头鍪中。就是这在阴影中的一半脸,上面一丝皮肉和毛发都没有,眼眶乌漆烂成了一个大洞,鼻子仿佛被砍掉了,牙齿参差不齐朝外咧着。
  是半个骷髅啊。
  刘长秧比那士兵矮半个脑袋,至下而上看他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要被他脸上那几个破洞吸光,腿脚更是酸软得迈不开步子。
  多年后,已经成年的景王殿下对骨架啊,七零八落的身体啊这些玩意儿早已见怪不怪,或许,就是拜早年的这段经历所赐。
  刘长秧勉强稳住了身子,没让自己跌倒,再抬起头来时,队伍已经朝前走出一大半,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不知为何,他们没有随队行进,而是出列面朝他站立着,一前一后,都微昂着脑袋,目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远方。两人全身都暴露在星光下,所以并未变成骨架,刘长秧望他们的眼睛,心头微微悸动起来。
  皮包着骨的两个少年,脚上的芒履已经被磨得不剩什么,身上的衣衫也已被大漠的风吹得褴褛,可是,他们的眼中却仍含满了向往。因此,才要极目远眺,去看那心之神往的地方,虽然目及之处,只有苍茫黄沙,可是刘长秧知道,那地方,永远在他们心里。
  他心里也有这样一个地方,朝阳多姿,夕阳绚烂。
  于是忽然想对他们说几句话,可嘴唇轻轻一动,一个字还未吐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哀婉埙声,紧接着便有人在他身后道,“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是世间最残忍的事,贫僧平生最怕没有能力却乱许诺之人。”
  刘长秧冷不丁被这把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个穿着麻布纳衣的和尚正在冲自己垂首单掌行礼。
  “你是人?”刘长秧一时反应不及,再回头时,却见方才还走在自己面前的那队人马已经消失不见,就像化成了沙砾飘落到荒漠中一般。
  “自然是人,否则也不会有影子,有脚印。”和尚笑嘻嘻的,看起来不怎么像个正经僧人。
  “所以他们是鬼?”他愕然,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僧人点头,“没错,他是命丧荒漠,灵魂却还难以解脱,只能一遍遍重复走着生前这段路。”
  原来如此,回过味来,正处在叛逆期的景王殿下想起方才,和尚刚才对自己说得那番不近人情的话,于是抱着臂,攒眉诘问道,“既然是和尚,为何不去超度这些游魂,让他们可以早日解脱。”
  和尚又单掌行了一礼,“因为贫僧,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没有能力的人,一个对佛法一知半解的僧人。”
  他倒是直白,刘长秧被这番话逗得差点发笑,转念一想,却觉此事很有几分古怪:这荒凉大漠中,怎会突然冒出一个学艺不精的和尚?悄无声息地到来,简直比那一队游魂更令人生疑。
  于是朝后退出几步,警惕地盯视和尚的眼睛,“敢问大师法号?”
 
 
第131章 玫瑰
  和尚似是不愿回答,只抿嘴笑道,“无名小卒,不值一提,”说罢,却又冲刘长秧问了一句,“看小公子的打扮,应该是中土人士?”
  说完,目光落在刘长秧腰间的玉佩和香囊上,定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刘长秧觉得此人滑头得很,又来路不明,所以也只敷衍了两句,并没有自报身份。
  和尚见他甚是谨慎,便也没再多问,只看着他噗嗤一笑,像是在逗一个孩子,“那么公子请继续赏月,贫僧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刘长秧见他片刻已朝前走出数丈,心中顿时着急起来,提袍追出几步,“和尚,你将本王一人留在这荒漠中,难道不怕本王也变成了一缕游魂?”
  和尚飘逸的步伐顿了一下,回头看刘长秧,心中细细琢磨“本王”两个字,刘长秧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故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来的,给他一点压力,也给他一点期翼,“你若送本王出去,我能许的便都许你。”
  听了这话,和尚果然转过身来,思量片刻后,又露出和出家人很不搭的一个笑容来,冲刘长秧招手道,“跟上我,这里到处都是流沙,掉进去就是如来佛祖都救不了你。”
  此后这么多年,刘长秧一直记得那个长夜,他跟在一个麻布纳衣的和尚身旁,头顶满天星光,脚踩广袤黄沙,看一盘浑圆银月贴着远处沙丘的楞线缓缓落下。
  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了几队人马,隔得远,也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可每到这个时候,和尚都会唱吹起他的埙,而那些身影便也就远去了。
  鸡鸣之时,曙光乍现,两人终于走到大漠边缘,和尚看远方绿洲,眼中的不正经褪尽,却像那两个沙漠幽魂,浮上抹向往神色。
  刘长秧心下不解,正犹豫要不要问,和尚却又倏地将满眼憧憬收起,冲他伸出一只手,“说过要谢我,那至少要有信物为证,否则我哪天找上门,小公子不认账可就不好了。”
  刘长秧瞥他一眼,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淡淡道,“禹阳城景王府,你只要拿着它,便进出自如。”说完要走,想了想,又折回身子,“你救了本王的命,这个恩情,本王定会报答。”
  “原来是景王。”
  和尚看他离去的背影,虽是个半大孩子,脊背却挺得笔直。他轻轻一笑,心中默道,“既是景王,那么你可能帮不了我了,你尚不能自保,又怎会心有余力?”
  “后来呢?”褚玉有些困了,微眯着眼,却被这故事吸引着,仍不愿回房睡觉,“我记得小时候,你说你在大漠中遇到了七队信使,可在这个故事中,并未听到你提及他们。”
  “那是后话了,在这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人,”刘长秧见褚玉已经困得直点头,努嘴道,“你还是不要听了,仔细今晚做噩梦。”
  听了这话,褚玉忙一揉眼睛,重新坐直身子,“是什么人,元尹你定要告诉我,否则才是让我不能好睡呢。”
  刘长秧微微眯起眼睛,回忆那日情景,“与那和尚道别后,我便朝绿洲走去,哪知走出十来步,便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我初始还以为是肖闯的人,正在想要不要躲避,可谁知,那马儿跑得极快,我还未思量清楚,便到了眼前。”
  “不是肖闯,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一身白衣书生模样的人,眉眼清冷,飘逸洒脱。”
  褚玉努努嘴,“翩翩公子为何会让我发噩梦?”
  刘长秧勾唇一笑,“他身上的衣料沙沙作响,走近,我才发觉,那竟是一件纸衣,”说完做骇异状,“玉儿你想,若非是死人,又怎会穿着一件纸衣?”
  “你惯会吓唬人。”褚玉口气虽还硬着,心里却已添了几分怯意,毕竟听他说了一晚上的死人死马死骆驼,现在,又多出一个纸衣秀才来。可偏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褚玉听了,忙不迭从软杌上站起来,走到刘长秧榻边,眼睛朝门口一斜,“元尹,外面好像有动静。”
  刘长秧也听到了声音,于是起了身,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从门缝朝外看了一眼,却见那外面只有一地月光,于是道,“什么也没有,玉儿,杯弓蛇影可要不得。”
  他边逗褚玉边打开门,却在看到那朵别在门环上的沾着着夜露的玫瑰时,眸光凝滞,停顿片刻后,将花儿摘下捻在两指间。
  玫瑰的花瓣挤挤挨挨,灼灼如火,倾尽一生,绚烂一季,就像一场短暂且美丽的邂逅。
  刘长秧望它,目光如炬,仿佛倾注了余生所有的心力。
  “元尹,你在看什么?”褚玉的身影从后面绕过来,眉心蹙着,同他一起去看那朵娇嫩的花儿,“咦,什么人将它放在这里的?”
  刘长秧没有回答,许久后,才望向远处苍茫的夜色,轻声道,“晚风送浮香,似是故人来。”
  乾化寺,是轮台的孩子们绝不会涉足的地界。
  因为纸衣秀才就被镇在乾化寺下,这是他们从记事时起就从爹娘口中听到的故事。
  纸衣秀才,不衣丝棉,常服纸衣,不御烟火,只啖活物。身为禾香的孩子,阿常自然比旁人记得更深刻些,因为母亲额间和后颈的疤痕总是时刻提醒着他,乾化寺下,压着一个喜食活物,尤其是孩子的大妖怪。
  这妖怪一年四季都披着件纸做的衣服,吃人时便化成仙鹤的模样,把好好一个孩子,啄食成一具骨架。
  不过阿常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纸衣秀才的,他出生前,那妖怪的元神就已经被悟真大师压在寺中多闻天王的真身下,这么多年来,未曾再出来作祟。
  可是方才,阿常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他......
  今天的天气冷得有些怪异,明明已经开春了,却沸沸扬扬飘了一天的雪花,入夜都还没停,从天穹深处飘落下来,占领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所以在已经泡热了脚准备上床,却忽然听到院中的狗叫起来的时候,阿常还是决定出去一趟,给狗窝里多放些稻草,以免它在雪夜里冻死。
  在狗窝里塞满稻草后,阿常却发现那畜生的两只耳朵还是耷拉着的,鼻中也哼出悲鸣之音,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
  “看到鬼了?”笑着说完这句话,他却下意识地朝远处的乾化寺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却差点吓走他的魂。
  他看到了一个白影儿挂在乾化寺门前,飘飘晃晃,竟像是脚不着地的,可就在他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朝那看去的时候,那影子却不见了,仿佛被一阵风吹散了一般。
  阿常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个哆嗦,方想回去告诉爹娘,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出去了几日,现在家里就剩自己一人。他站在狗窝前不动,听狗儿压低了声音的呜鸣,知道现在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回到房中不管不问,可纸衣秀才,这个从小便扎根在他心中的故事,对阿常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妖怪、和尚、吃人、救赎......这些东西,恰恰能激起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的一腔热血。所以,在这样一片白雪皑皑的天地下,已经长得和娘差不多高的少年,忽然心生出某些壮志踌躇的豪迈,想挣脱出恐惧的藩篱,去触摸神秘未知的那一头。
  谁让他是禾香的孩子呢。
  阿常朝乾化寺走去,为以防万一,他还拿了一把镰刀,虽然他也觉得这玩意儿在遇上妖怪时毫无用途,但手里抄着家伙,多少让他心里踏实一些。
  在雪地上踩出一长串的脚印后,阿常终于来到了乾化寺旁,庙宇高大,压满了积雪,更显得萧杀严酷。阿常望那几扇黑漆漆的窗,有一扇被风吹得敞开了,不时吱扭作响,被寂静的雪夜衬托的尤为突兀。
  他放慢步子,猫腰踮脚,不发出声地朝那扇窗走过去,来到墙边,两手扒住窗棱,像从水下浮出一般,慢慢探出半边脸。
  乾化寺的地面上也覆了薄薄的一层雪,像是被踩过,黑白斑驳。阿常在黑暗和飘雪交织成的迷茫夜色中,看到了那个坐在多闻天王伞尖上的白色影子,就和娘描述得一样,洒脱飘逸,不沾尘埃,若菩提静坐,看潮生潮落。
  只是,他是瞧不着他的脸的,他的脸藏在乾化寺巨大梁柱的阴影中,只在黑暗里透出仿若花瓣一般的小小的一盏白。
  阿常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如今就像画卷一般,活生生在眼前展现,心中未免激动,未免好奇。可是,在听到多闻天王脚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哧”声时 ,他却陡然一凛,被拖拽回现实。
 
 
第132章 义军
  可是,在听到多闻天王脚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哧”声时 ,他却陡然一凛,被拖拽回现实。
  他看到了悟真大师,许久未见的悟真大师,仰躺在多闻天王巨大的金身下,从头到脚被一条绳子捆得扎实。
  阿常吓得一个趔趄,朝后跌倒在雪地中,脸色比身下的积雪还白:悟真大师镇不住他了,纸衣秀才又重现人世了,他们这些父辈曾经的罪过他的孩子们,如今,怕是命不久矣了。
  念及此处,心窝子里的一腔热血被冻成冰疙瘩,他脑袋中如今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有两个字:逃命,再不逃,就要被困到娘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再不逃,就要被这只妖怪啄食成一具骷髅。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