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走,谢瑛便醒了。
她起身披上外衣,走到楹窗前,绕过书案后,忽然怔住。
回过头,目光盯着突然出现的书卷,逡巡四下,不见陌生人影,她分明记得清楚,入睡前没有这卷书,他又是何时放在此处的。
谢瑛摩挲着书页,翻开速速阅览,忽然双腿发虚,她扶着圈椅慢慢坐下,浑身上下全是冷汗。
或许是阴谋,她不敢想。
怎么可能,跟她同在谢家长大的兄长,竟然会是陛下的私生子!
谢楚,是周瑄同父异母的兄长!
简直,太荒谬了!
她平复着呼吸,继续翻看书页。
当年周瑄御极之时,太极宫承香殿发现的铜像死人案,是交由谢楚处置的,死在铜像内的是宫婢,亦是近身侍奉先帝之人。
周瑄在谢楚查案前,将宫婢身上携带的诏书取出,后来她听周瑄说过,那是一封假诏,是先帝用来提防他,不能迎娶谢瑛为后的证据,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谢瑛是先帝的女儿,是周瑄的皇妹。
这事只有周瑄,何琼之和谢瑛知晓,先帝的苦心孤诣,当时她很不明白。
他为了不让周瑄娶自己,竟能编排出如此荒唐的证据,为什么?为什么这般强烈抵触她,抵触谢家!
原是为了这个!
为了谢楚!
那么先帝,是不是很早便知道谢楚的身份。
既知道,却不认回皇室,他将谢楚置于何地?!
谢瑛越想越觉得心寒。
攥着书卷的手松开,她口干舌燥,心慌意乱,胡乱摸来冷茶喝下后,更是觉得可笑。
皇权与世家的博弈,最后谢楚却成了最无辜的棋子。
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亲生父亲,养父,个个都拿他当权衡利弊的玩意儿,何其可恶!
宫婢的尸身,是谢楚处置的,连同那个案件,早就盖棺定论。
彼时查不出真相,谢楚将那宫婢与刑部和大理寺其他无名尸体一般埋葬,统统经过石灰粉消杀,如今就葬在乱坟岗。
恐怕那宫婢的身份也不简单,自入宫那刻起,幕后之人便指使她诱引先帝,而后又悄悄生下孩子,神不知鬼不觉。
谢宏阔,很早便生了谋逆之心。
谢楚是他握在手里的最大筹码。
真相让谢瑛惊骇恐惧,现如今,她恐怕是最后得知此消息的人了。
若如此,周瑄意欲何为?
谢楚如何自处?!
她兀的站起来,手指捏住案面,攥到发白发疼。
她想着谢楚手腕新添的刀痕,心中如同被割裂一般,她的兄长,不该遭此不公的对待。
生不能由己,死却要糊里糊涂。
谢瑛只觉胸口发闷,憋得快要透不过气,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楹窗,冷气挟着芍药香扑来,她好似察觉不到凉,只是犹如被甩到案上的鱼,终于得以呼吸。
不对,好像哪里不对劲。
谢瑛努力去想,脑筋疼的厉害。
谢宏阔究竟想用谢楚来做什么,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实施,便死在周瑄刀下。
时机不到,准备不充分,或是还有旁的理由。
谢宏阔即便握着皇子,凭借一人之力也不可能成事,那么他的联盟会是谁。
就连当初送到七王爷身边的陆阮,也只是谢宏阔谋划的一小部分,他究竟给自己留了多少后手,谢瑛蹙眉,倚靠着雕花屏风竭力回想。
无数回忆如碎片一般拼接,却又在关键黏合处出现瑕疵,记忆像是洪水铺天盖地的涌入,令她无法细细梳理开,越来越胀,头想要快炸裂一般。
这书卷,会是谁特意送到自己手上。
能送到清思殿,必然也送去给了别人。
还有谁,谁拿到了关于谢楚身世的证据。
谢瑛觉得很不好,越多人知道,也就意味着,谢楚越危险。
子夜过半,承禄匆忙推门进入。
灯下埋头批阅的周瑄微微凛眉,听见承禄急道:“陛下,娘娘动了胎气。”
第102章 你选谁◎
恍若白昼的寝殿, 四角平纱灯被开门时的风吹得一震,人影憧憧,跌落在藕荷色帷帐上。
谢瑛躺在床榻内,绯红的腮颊枕着素手, 青丝散开, 铺满绣牡丹花暗纹的软枕,长睫小扇一般, 洒在眼底淡青色光影, 绵密的呼吸,交缠着薄薄的香气, 来人挑起一角,嗅到濡湿温热的恬淡。
白露端来热水, 绞了帕子将要上前, 周瑄抬手, 白露忙把帕子放在他掌心。
圣人周身上下笼在阴郁之中, 似带着火气来的,令人不敢逼视。
甫一摁在她脸上, 谢瑛便睁开眼来,水雾缭绕的眸子,沁着点点柔婉, 她伸开手指,撑在下颌处,似有点惺忪, 眨了眨眼,粉腮凝上胭脂色。
“你怎么来了。”
周瑄俯身, 亲了亲她的唇瓣, 触碰到那柔软的唇,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吻得深了,听见急促的呼吸,忙放开,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怎么无端端动了胎气?”
谢瑛笑,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颈子,声音浸在蜜意里:“白露和寒露小题大做,不过梦见吓人的东西,惊惧罢了,算不得动胎气。”
周瑄抚着她的红唇,眉眼深邃的望着,香气一缕缕飘入鼻间,他忍不住褪去靴履,躺在外沿用手肘支着身子,长臂一揽,细腰握在掌中,靠在胸前。
谢瑛偎着他,纤软的手臂虚虚环过坚实的腰脊,指尖点着他的皮肤,来到肩胛骨处。
周瑄眸色变深,微仰起头,喉咙滑了滑。
手掌箍住她不安分的柔荑,声音暗哑。
“谢瑛,朕对你不大有克制力。”
闻言,谢瑛停了动作,窝在线条明显的手臂上,脸颊热热的,烫灼周瑄的皮肤,他似乎喟叹出声,腰间的肌肉瞬时绷的坚硬,整个人如一张遒劲长弓,半卧在谢瑛上方。
浓烈的呼吸喷薄而出,是野兽才有的蛮横。
吻,细细侵来。
耳垂,每一丝轻盈的发梢,拨开乌黑绸缎似的发,露出雪嫩的肌肤,他支起身子,眸色隐隐蓄着风暴。
极致的忍耐,催出巨大的张力感。
粗重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就像一波波热浪快要将谢瑛融化。
她闭上眼,思忖着即将来临的风雨,然——
渐缓渐弱的声音,昭示着狂暴的熄灭。
一滴汗“啪嗒”落到谢瑛鼻尖,然后慢慢滚落在腮旁,她眨着眼,抬起头来,那双眸子已经转亮,仍氤氲着浓雾,却不似方才那般炽热逼人。
“梦见什么了。”
周瑄按捺住内心的阴郁,极力表现出寻常的从容。
他忽然意识到,谢瑛或许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所以才引/诱他,逢迎他。
方才的热瞬时冷鸷下来,如同被人兜头泼下冰水,浇的寒浸浸的。
谢瑛捏着他的衣襟,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擦过皮肤,周瑄握住她的手,覆在胸口,眉眼沉沉如雾霭一般。
“告诉朕,梦到了何物。”
谢瑛像被攫住心脏,她怔了瞬,仰起下颌说道:“我梦见与阿兄去打猎,跑到一片密林里,我们两人走散了,当我再找到他时,他掉进猎人的陷阱里,被捕兽夹伤了脚。
阿兄让我别下去,可他就要疼死了,我想找人帮忙,天忽然下起雪,白茫茫的又阴又冷,阿兄奄奄一息,我走投无路跟着跳了下去....”
周瑄掀开眼皮,幽幽的望着她。
谢瑛继续说道:“明允,你知道最后我梦到了什么吗?”
周瑄拎了拎唇角:“你和谢四郎冻成了冰坨子,同归于尽了。”
谢瑛摇了摇头,双手捧起他的脸,目光灼灼说道:“我被冻到意识涣散,手脚僵硬时,忽然听到你在唤我名字。
你像是一道光,出现在昏暗的甬道尽头,我抓住了你,你救了我和阿兄。”
她紧紧抱住周瑄的腰,严丝合缝。
周瑄愣了瞬,嘴角忍不住抽了下。
心道:小骗子。
面上不显,大掌拍拍她肩膀,继而抚在那顺滑的乌发,温声开口:“朕这般好么?”
谢瑛点头,虔诚地望向他的眼睛,怕他不信,凑近些啄了啄他眼皮:“因为你永远都不舍得伤我啊。”
仿佛有破冰的声音,轰隆一下。
周瑄手指颤了颤,柔软的人拱到怀里,似要得到确认。
“明允,抱着我。”
一面冰川,一面火海。
周瑄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
他很想剖开她的心,看看自己究竟占了多少位置,又是谁分走了大半。
她此时此刻说的甜言蜜语,几分真几分假?
又或许,全是假的,为了哄骗他保全谢四郎,刻意的委曲求全。
神经突突直跳,他闭上眼,藏起猩红的杀戮。
大掌同时捂住谢瑛的眼,唇落下去,亲吻她殷红的唇。
双臂勾住他的颈,如丝绸般细滑,周瑄反手抓住她手腕,扯下来,摁在头顶,另一只手则继续遮住她的眼睛,不想看到任何一丝欺骗的神情。
谢瑛绷紧了脚趾,抵在绸被上,虽担心周瑄忘了顾及,却还是忍着,尽量蜷曲起小腹护住孩子。
仿佛那唇贴近耳畔,低低说话。
“谢瑛,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
何琼之的密信传到京城,周瑄亲自启开,朝廷伐乌孙的几次战争,皆以胜利告终,何琼之与乌孙残存部落进行密切追赶围堵,只剩扫尾。
得胜的消息被摁下。
天香阁的鸨母在离开顾家后便被秘密擒获,顾九章到底选择了忠君,这才免去顾家大难,否则今日的顾家,将深陷泥沼之中。
经过审问,鸨母招出上线,然去追捕时,那伙人已经分散逃窜,故而海捕公文发出,只是以极其隐秘的形式,怕引发骚乱,亦怕打草惊蛇。
无形的网子铺开,周瑄在下一盘棋。
一盘决定谢楚生死的棋。
现下唯一的不确定,便是幕后策划者。
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深深潜藏,等待最佳时机,然后以谢楚的身份做文章,趁势掀起争端乃至战乱,朝廷乱则边境不稳,边境不稳则异军伺机而起。
朝廷花重金人力物力倾囊而助的安稳日子将不复存在,成群的小撮逆乱将会流窜联合,成为令朝廷头疼却无法根治的存在。
此等势力一旦养成,必然要重新花费时日和钱银兵马去治理。
眼看就要入夏,睡前楹窗都开着。
谢府花厅的灯亮堂堂的,秦菀打了个哈欠,从小厨房来到花厅,见谢楚仍坐在当中,愁眉不展。
不由上前为他捏了捏肩,宽慰道:“临哥儿也是没睡,方才我给他端去银耳百合羹,看见他坐在书案前专心抄写,我看着便觉得很是欣喜,但也心疼。
临哥儿这么懂事,听夫子说,课业完成的好,近日来的考试也很优秀。”
谢楚嗯了声,眼神淡淡。
秦菀停下来,双臂压着谢楚的右肩,问:“郎君,我觉得皇后似乎都知道了。”
谢楚僵住。
秦菀接着分析:“她问了临哥儿好多话,随后便将临哥儿从宫里送回来,必然觉察到什么,依照她的脾气,若不知道,那她定会问咱们。
若真的知道了,反而会闷在心里,想方设法替咱们考虑。”
谢楚喝了口茶,润嗓子后肃声开口:“从小到大,我没为十一娘做过什么。
如今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保护她,保护她作为皇后的尊严。
我不会给御史们,给任何人以攻讦她,议论她的把柄。”
扭过头,谢楚看着秦菀说道:“自然,我希望你同我一条心,莫要因为凭空出现的消息乱了阵脚,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话的警告意味极重,其实即便他不说,秦菀也明白该怎么做,如今被他堂而皇之的告诫,心里反倒不是滋味。
她瘪了瘪嘴,难受的歪过身子,抹着眼泪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不抹黑她。”
谢楚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看秦菀哭的伤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护在怀里,秦菀哭的更厉害了,边哭边拿拳头砸他。
“没良心,你好没良心。”
“菀娘,跟着我,你受苦了。”
不是没有看见潜伏在四下的暗卫,他们如鬼影般无处不在,时刻窥探谢家人的一举一动。
谢楚明白圣人的意思,不动,才是对谢家,对谢瑛最好的保护。
那些人想要的,是他受他们蛊惑,甘愿沦为权力和不甘的棋子,一旦踏错,将会是万劫不复。
贪心起,欲难填。
奢望本就是从危险中找糖。
圣人怕他抵不住诱惑,怕他生出觊觎之心,对皇子之位,甚至是皇位。
毕竟那个位子,是天下人都仰望都渴望的存在。
他算什么,亲生父亲和养父都不要的弃子罢了。
饮酒后,谢楚分外清醒,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挑开系好的护膊,云纹图案绣的一丝不苟,仿佛能看见谢瑛坐在绣墩上绣护膊时候的恬淡样子。
他的妹妹,倔强而又执拗,谢宏阔说过,十一娘是最冷情最狠心的女子。
可他说错了,十一娘的冷情,是对自己的保护。
因为被忽视被冷落,她便穿上更冷的护甲,保护和支撑自己,她若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和期待,那才会被伤的更深更狠。
他的妹妹,是最坚韧最可爱的女子。
匕首尖端抵着皮肉,沿着伤痕一点点割开,绷出的血珠很快凝成血水,滴滴答答掉在地砖上。
痛苦随之减轻。
谢楚靠在圈椅背,手腕垂落,匕首的锋芒凉且冷厉,映着孤独的影子折出一条条寒光。
死是最懦弱的行为。
他不会死,他会活下去。
但他无法消减内心的颓败,唯有肉/体上真切的疼痛能让他找回活着的感觉。
秦菀就站在门外,捂着嘴,泪珠沿着眼尾往下掉。
她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打破谢楚好容易才平息的情绪。
记不得有多久,谢楚开始给自己包扎,他很专注,面上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像是麻木了似的,包扎完,又将护膊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