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腹触到水痕,炽热的心被猛地浇灭,唯独舌尖那丝苦涩,缠裹着神经遍布周身,让他嫉恨痛恶。
粗重的呼吸慢慢克制,平缓,然他始终没有离开。
十指交握,摁着她压在脑旁,两人额抵额,一言不发,细密的呼吸此起彼伏,如同一张蛛网黏腻缠绕,这是他们相隔最近的时刻,于他梦中折磨数年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多少日夜,让他摧心剖肝,难以入眠。
梦里有多放肆,醒来便有多孤冷。
而此时此刻他抱着她,掌心有她肌肤的柔软,鼻间有她清甜的香味,只要他想,他就能占有。
可他浑身冷得发抖,因为他清楚明白的知道,泪不是为他,哭不是为他,眸中厌恶却是真真切切因他而起。
雾气氤氲的视线中,周瑄的唇染上鲜红,嘴角被尖锐的牙齿咬破,血珠凝成一团,欲落不落。
“张嘴。”
他声音阴冷,心内如焚。
四角绢纱灯光影迷蒙,在谢瑛面上投出潋滟似水的光华,安静隐忍的面庞下,处处充斥着抗拒与抵触,她放任泪水往下淌,死寂的眼神没有一丝往年的温情。
周瑄目光从她眼眸移到唇畔,语气更加郁沉。
“五息后,别逼我用强。”
谢瑛抬起眼皮,眸中闪过难以名状的情绪,而后便紧紧咬住唇角,视死如归的闭上眼睛。
忽觉身边一沉,不待睁眼去看,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周瑄拦腰提起,大掌用力从后背猛地拍了下,胃里登时翻腾起来,倒行着直往喉间窜涌,她努力想要直起身,又被他往下按住。
接连几掌拍下,她喉咙咽了再咽,终是没能承受巨大的压迫。
药汁全都吐到茵毯,周瑄亦没幸免,雪青色锦袍上沾着点点污脏,他没有看,只是掏出帕子摁在谢瑛唇角,随后将她抱到书案上。
谢瑛大口喘气,喉咙里的烧灼感令她呼吸艰难,她此时极其狼狈,鼻涕眼泪纵横,头发凌乱散落,原先穿着整齐的襦裙因为倒挂而掀开卷在腰间。
“你宁可去死,也不肯去求朕,是不是?”
没有歇斯底里,帝王的修养沉稳持重,周瑄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桌角,眸光如雪,森森凝视。
谢瑛不说话,沾了水汽的睫毛湿哒哒的垂着。
“即便吞药自尽,也不肯委曲求全,你甚至连问都不敢问,你以为朕会要你什么?”
“朕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谢瑛兀的抬起眼皮,嘴唇哆嗦:“是!”
周瑄浑身僵住,抠着桌案的手骨似要崩断。
“陆奉御只诊不治,不是您的授命?您想要什么,我又能给您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此生我是彦郎的妻,他活着,我便活着,他死了,我同他一起去死。
总之我不和离,死也不会背弃!”
自打他进京登基,她的生活便全乱了。
谢家逼她,云家逼她,蜀地来的表妹也要逼她,而他就像成竹在胸的猎人,只管站在高处等她自投罗网。
然后呢,奚落,羞辱,挖苦,嘲讽。
妄想!
她死死瞪着他,愤然而出的话耗尽全力,她剧烈喘息,犹如孤注一掷后无所顾忌,这么多年的悉心经营,轻而易举毁之一旦。
曾以为就此便能与云彦远离纷争,平淡而又温和的度过一生,她越往前挣扎,越看到光的希望,拽在她身后的绳索便愈发紧致,勒的她想回头割断,却发现,另一头牵着的,是她谢家人,是她夫郎,是她想保全的一切。
无能为力,瞬间就绝望了。
“所以你的无情无义,只用给了朕?”
周瑄笑,薄凉的眸中闪着狠绝。
“何其有幸。”
谢瑛抿着唇,认命般的扭头。
周瑄一把掰正,强逼她看向自己。
“朕是要你同云六郎和离,很难吗?不过像当年抛弃朕一样,把事情再做一遍,你便觉得羞耻愤怒,便要宁死不屈,为他云六郎守节?
你是有多在意,连命都不要了,啊?!”
他恨她不惜命,更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惜命。
如利刃剜心,又骤然灌满醋汁,他直起身来,胸腔一阵悲鸣,往日种种,皆成云烟,却又不时敲打自己,提醒那是一厢情愿。
他所珍重所纠结的,她从未在意。
那他紧紧抓住的,又是什么?
周瑄望着她,脸色阴晴不定。
谢瑛精疲力尽,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颈间,她动了动唇,终是没说出缘由。
周瑄走时并不从容,脚步绊在门槛,身形晃了下,然回看过去的眸子云翻雾涌,挟着微锐逼迫。
“十一娘,你若死了,朕让谢家陪葬。”
“言必行之,你尽管试试。”
谢瑛捂上眼睛,绯色帔子勾在小臂,肩膀颤颤抖动。
夜里落了雨,凉飕飕的冷意直往骨头里钻。
白露和寒露见她背影萧条,不禁劝她去榻上睡会儿,谢瑛本想摇头,可才起身,便因为劳累昏厥过去。
她这一病,府里翻了天。
第22章 ◎你不就想这样吗,我给你◎
灯影幢幢,屋内静的能听见呼吸声。
曹氏听闻云彦中毒,白日里吓得四肢瘫软,卧床不起,府医连扎了几针才恢复神智,眼下虽好点,却也病秧秧的歪在榻上,看一眼云彦,抹一把眼泪。
忠义伯就着光看完笔录,只觉胸内萧瑟,怒火翻涌,他猛地捶了把案面,曹氏打了个哆嗦,虚虚望去。
千娇百宠养大的长女,即便再跋扈嚣张,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做出如此混账之事,简直猪油蒙心,又蠢又毒。
他蓄着火气,起身便往外走,曹氏忙跟过去,也顾不得身子不适,那纸上写的东西,着实让人心寒。
她虽难受怨痛,可也怕忠义伯下手没分寸,伤着云臻。
云臻舔了舔唇,佯装镇定:“我自然是担心六郎的,可阿耶阿娘知道,我被六郎媳妇困在梧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想帮六郎也无计可施。”
她去寻得蕃医,用药前已经盘问清楚,这药不会害人性命,只会让表征看起来严重。想把谢瑛撵出府去,就得咬紧牙关,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
孟筱可比谢瑛好拿捏的多,淡笑没见识,唯唯诺诺,遇事就会哭,到时她嫁给云彦,伯爵府还不是她云臻说了算,总好过身处自家,还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她实在受不了谢瑛那得意的面孔。
忽听“啪”的一声碎响。
“孽障,事到如今还不赶紧坦白,六郎快死了你知道吗?!”碎瓷崩到云臻面前,擦着她面皮飞溅而过。
云臻僵住,伸手抚着脸,指尖一热,面上觉出疼来,她怔怔瞪着忠义伯,忽然往地上一瘫,委屈的痛哭起来。
“阿耶是要冤死四娘吗?我是和离了,待在家中不受待见,您跟阿娘也不像从前那般疼我,稍有不满便要外人罚我禁闭。可别忘了我初嫁到吕家,咱们伯爵府得了吕骞多少好处,不都是我的功劳吗?
谢瑛挑唆,您便信了,从小到大您从未吼过我,今儿是怎么了,我还是您亲生的吗?
您打死我吧,若不解恨,便把我拖去衙门,横竖您跟阿娘都不喜我,嫌恶我...”
曹氏跟着哭,怕碎瓷片再扎伤云臻,便上前拽她,云臻发了狠不肯挪地,曹氏便靠着她跪下,拿帕子擦那划破的脸皮,边哭边道:“你倔什么,同你阿耶好好说便是。”
扭头又道:“还未查清事实,你便给四娘定罪吗?!”
忠义伯老脸憋得肃青,血液像逆流顶到颅顶,下一瞬就要爆裂,他猛地抬起手来,曹氏扑到云臻身上护着,疾风袭来,忠义伯生生收势,一拳捣在高几花瓶,随后起身咣当踹开门,蹒跚离开。
谢瑛睁开眼,白露和寒露眼睛通红,守在塌边。
她起身,披上外裳,倚着绣缠枝牡丹纹软枕开口:“别哭了,交代你们的事都办妥当了没?”
寒露胡乱擦了把泪,点头:“四娘找的那个蕃医,下落不明,想来已经跑路了。”
谢瑛垂下眼睫,苍白的小脸陷进乌黑的发间,她预料如此,倒也没有吃惊,只是找不到蕃医,云臻便成了替罪羊,蠢得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曹氏又换的新方子,药味很腥,满满一葵口碗,云彦喝进去的只有碗底那么多。
谢瑛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捏了撮盐放茶水里,推过去,低声问道。
“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阿耶阿娘打算如何追究阿姊?”
曹氏哽住,神色惶惶的掩着胸口:“四娘她确实过分...”
谢瑛一记凉眸扫去。
曹氏打了个寒颤,觉得那眼神淬了毒,要杀人,当即改口道:“她确实该死,可她再恶毒也是我身上掉的肉,你让我怎么追究。”
伏在床沿,谢瑛摩挲着云彦的手,修长如玉,清隽如竹,他的字铁画银钩,风骨遒劲,他的画惟妙惟肖,意境深远。
魏公曾说过,云六郎乃本朝难得的学士,若能深入钻研,此生可成大才。
他不该被当成争风吃醋的赌注。
顾盼生辉的女子纵然憔悴,也比旁人多了股易碎的风情,出身世家教养良好,孟筱羡慕嫉妒,面上扯出一抹笑来。
“嫂嫂,你便放兄长一条生路,可好?”
“你签下和离书,我会给他服药,让他少受点罪吧。”
“你不怕被四娘供出来?”
“她?她比我还巴不得成事,”孟筱咧唇,“嫂嫂了解四姐姐,她是个没脑子的,从头到尾我可一件事都没掺和,都是她拿的主意,她找的人,她下的毒,我顶多算个知情不报,被胁迫。”
正是因为如此,谢瑛才咽着闷气,发作不得,给亲弟弟用毒,传出去伯爵府什么颜面都别要了,往后便是京城的笑柄,再不可能抬起头来做人。
“你说你喜欢彦郎,为何舍得对他用毒,伤他身子。”
“若嫂嫂早与兄长和离,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毁了,也不想留给旁人。你占着他三年,我恨了三年,如今也该还给我了,不是吗?”
孟筱收起虚情假意的笑,满面皆是压抑的疯狂,她眼睛锃亮,面目扭曲,肩膀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不定。
她把手举到谢瑛面前,语气骤然平缓:“我本不想承袭祖业,造纸做笔,可看到兄长夸赞我做的纸笔,我心里高兴极了。
你看看我的手,皮肤粗糙,骨节宽大,我不在乎,只要兄长喜欢。”
透过薄薄的日光,谢瑛看到她指腹上有许多细密的伤口,骨节比常人都要肿大,她很快抽回去藏在身后,目光狠狠瞪着谢瑛细长滑腻的手掌。
“他可以用我的纸笔写字画画,一辈子。可他变了——”
“是你们逼我的,所以,别怪我无情,既然注定得不到,我不在乎亲手毁了,总好过看着你们举案齐眉,夫妻恩爱。”
谢瑛略过她半哭半笑的脸,像看着阴诡可怖的恶魔,唇轻启:“疯子。”
转身提步,孟筱追上去,压抑着嗓音嘶哑叫道:“你根本就不喜欢兄长,与其说把他当夫郎,不如说你把他当主顾,不出差错尽着妻子的义务,你孝顺你恭敬,你像掌柜的一样伺候整个云家。”
谢瑛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孟筱低声笑起来,“兄长真可怜,被你玩弄了三年。”
夜里下雨,空气里透着泥土的清香。
谢瑛掀开薄衾,侧身朝内躺下去,她的手搭在云彦腰间,指尖传来冷冷的温度,她仰起头来,手指慢慢挪到温润如玉的下颌,一点点摩挲,直到触碰他冰凉的唇,若有似无的呼吸。
云彦像一具尸体,不会再给她半分回应。
她支起身子,右手覆在云彦面颊,弯腰低头,呼吸喷吐在他面上,睫毛翕动,她沉下身去。
腰间一紧,有只大掌一把攫住她。
谢瑛倏地睁开眼来。
入目,是那沉黑如墨的眸子。
他神色清冷,视线死死盯着谢瑛微张的唇,另一只手抬起,在谢瑛震惊的注视下,压着唇角擦到另一侧。
指腹温热,像要擦出火来,一遍一遍,慢条斯理。
谢瑛恨极,张嘴咬住他的拇指,尖尖的牙齿尝到血腥,仍不松口。
周瑄抬起眼皮,吃痛却不躲避,任由她发狠的用力,仿佛能听到骨头相磨的脆响。
“还当你有多大本事。”
谢瑛扭头,闭眼急促呼吸。
周瑄将人抱起来,放到斜对面榻上,半敞的楹窗咔哒落下,谢瑛心中涌起一股绝望,她捂着脸,屈膝哭起来。
周瑄只瞟了一眼,便扯过她的手臂搭在脉上,诊了少顷,沉声道:“几日没好好吃饭?”
谢瑛还在哭,泪水沿着指缝往外淌。
桌案上搁着晚膳,一口未动,此时已经凉透。
“起来吃点。”
周瑄没有耐心,声音更加凌厉,他端着一碟酪樱桃坐在床畔,命令一般。
谢瑛不理他,转身朝里,然还未躺好,便觉浑身一重,却是周瑄倾身下来。
一手攥着她下颌,一手箍住她脑袋,唇齿相碰,酪浆的甜香沿着舌尖滚到喉咙,谢瑛咽了下,周瑄趁机渡进樱桃,怕她吐出,直抵着送到喉间,谢瑛被呛得咳嗽起来,双颊涨得通红。
周瑄将人抱起来,掌心拍背,声音却依旧冷淡:“咳完了没。”
谢瑛好容易平复呼吸,却见他转头又去拿酪樱桃,心急之下叫道:“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她咬着樱桃,一连吃了五个,便觉恶心想吐。
周瑄拿帕子摁在她唇角,抬眼皮嗤道:“朕会好好看着你,饿死也不成。”
谢瑛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几颗落到周瑄手背,她也不在乎,哭的心口发疼,还是止不住,周瑄莫名心烦,刚要开口让她闭嘴。
谁知谢瑛忽然朝他扑来,两条手臂环住他后颈,身前的柔软撞到他胸口,他猛地攥住双手,浑身僵硬。
那人捧着他的脸,满面泪痕的亲到他唇瓣,毫无章法,急切而又直接,隐隐的啜泣声夹着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