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琼之就着她手吃下,皱眉:“有点淡。”
说罢又撒了点盐,火苗在他脸上打出光影,黢黑的面庞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刚毅果敢。
再有十日便要过年,京里定然热闹非常。
以往只要入了腊月,坊间便萦绕在浓重的年味里,各种果子酥糖摆满摊子,更有酿好的浊酒,应景的花灯糖人,时而请来游街的舞龙高跷队,鳌山灯海想来已经开始搭建,到了夜间,火树银花,整个京城像是仙境一般。
谢瑛托着腮,何琼之看见她眸子里的火光,有点失神。
翌日,宫里来人,道西凉使臣再有两日便要离京,陛下脱不开身,便让何琼之护送谢瑛回珠镜殿。
分别时,何琼之叫住谢瑛。
车帷外,他想要再确认一番,那夜承禄的话他仔细想过,不无道理。
“或许陛下不是你想的那般...”
“然后呢?我不能为了这丁点的或许把自己搭进去,凡事总要奔着最坏的打算,才能让自己尽可能留有余地,不至于被胁迫着推到不想去的地方,还对罪魁祸首抱有幻想。
不管你怎么说,他早就变了。”
有宫婢经过,两人皆沉默。
“等明召落定,我会帮你安排。”
入夜后,谢瑛换了身鹅黄色对襟长裙,罩上周瑄送的雪白狐氅,去了清思殿。
她知道周瑄此时在紫宸殿议事,故而特意挑了空子。
宫婢黄门都认得她,进门后谢瑛把氅衣解开,吩咐要热水沐浴。
不多时,便有人抬了沐汤过来,两个宫婢展开四联屏风,随即去了外殿。
谢瑛状若无恙的脱了衣裳,耳朵竖起来听四下动静,这个时候,眼线定然不敢窥视于她,也只有沐浴的短暂时间,可以容她去找印鉴。
她脱得只剩下里衣,又赤着脚,提心吊胆到处逡巡,心跳如雷,手心后背全是汗。
凭记忆,谢瑛果然在榻上暗盒里翻出印鉴,她几乎不能喘气。
从里衣内取出手令,出城文书,分门别类十几张,全都盖上当今印鉴,复又塞回胸口,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快要跃出喉咙,她依样放回去暗盒,整理好床榻后,翻身下去。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随着周瑄说话,承禄推开寝殿门。
谢瑛脑筋快速一转,把东西掖在被褥最下方,抬脚坐进沐汤。
周瑄站在屏风后,抬手摁在上面,眉眼含着笑意,道:“一日都忍不了,便这么思念朕?”
手指捻着屏风上的小衣,谢瑛脸通红,又怕被他看出异样,只好装作羞涩将身子藏在水中。
匆忙褪下的里衣撇在地上,犹如绽开的浓云。
周瑄走到跟前,拾起来后放回几案。
他在等她出来,扯了大巾给她擦拭头发。
谢瑛怕在榻上过分动作,暴露了手令和文书,遂主动示好,伸手勾了勾。
周瑄弯腰,被她双臂缠上。
他蹙眉,谢瑛忙怼上红唇,拉着他跨入沐汤。
水浪不断,地板上很快溢出许多。
待水温湛凉,谢瑛已然疲乏,酸软的靠在他胸前,素手被牵着环过后腰,能感受到他结实的皮肤,每一寸都绷紧硬朗。
周瑄低头,啄了啄被吮肿的唇。
裹上大巾,把她抱回榻上。
“吃药。”
他拍拍谢瑛的后背,视线自肩胛往下游移,直到纤细的软腰,像高几上摆置的长颈白玉瓶,喉咙滚了下,周瑄把药放回去。
自后又是一番磋磨,谢瑛连睁眼的气力也无,像一滩水躺在床上。
他跪立起来,沾了温水给她擦身体,就像之前每一次,将里面的残余悉数抹去,犹不放心,换了几回湿帕,直把她擦得双腿打颤。
她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求道:“饶了我吧,你若实在不放心,给我一碗避子汤,别这么折磨我,疼。”
周瑄把帕子掷到盆里,眼神冷冷。
“陆奉御给你调的药,今晚还没喝。”他揽起谢瑛,往她嘴里喂。
“又换方子了吗?”谢瑛尝了口便吐回去。
她不想喝,现下月信正常,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巨疼,也就没必要一碗不落的喝药。
她往外推了把,周瑄没端稳,全洒在地上。
热雾翻涌,浓浓的苦味瞬间散开。
谢瑛掀开眼皮,恹恹道:“我不想喝。”
承禄很快又捧来一碗,周瑄低头,凑在她耳畔道:“朕不介意亲口喂你。”
谢瑛不得不撑着身子爬起来,谁知道亲口喂完又是何等情形,保不齐又来一次,周瑄体格太好,精力也太过旺盛。
这夜她无论如何受不住他的逗弄了。
承禄走在周瑄身后,今儿难得晴天,屋檐的冰凌子开始融化。
周瑄揉着太阳穴,缓缓开口:“清思殿案上的旨意,她都看到了,却还是不肯同朕讲。”
他故意摆了两道圣旨,一道迎娶,一道和亲。
承禄叹了声,躬身道:“陛下难道真要让谢娘子去和亲?”
“为何不可?”周瑄乜了眼,“事到如今,朕倦了。”
谢瑛白日又去紫宸殿转了圈,好巧不巧,撞到西凉公主。
她弯着腰,跟周瑄不知在聊什么,浓眉大眼,颇具异域风情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向周瑄时的目光,荡漾炽热。
公主也不避讳,见谢瑛打量自己,便也回看过去,咧唇惊叹:“陛下,这是你的宫妃?”
周瑄迟迟没有开口,谢瑛觉得空气焦灼,宛若凌迟,她只得主动解释:“公主错认了,陛下洁身自好至今后宫无人。”
她福礼作揖,态度恭敬谦卑。
公主眉一挑,问:“那你是谁?”
“朕送给西凉王的礼物”
饶是知道,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谢瑛终究不是滋味。
周瑄笑盈盈的走上前,抬起手来捏住她的下颌,像观赏一个物件,“公主以为如何?”
“父亲看见一定爱不释手。”
夜里,谢瑛站在清思殿门外。
周瑄自内掀帘出来,看她只穿了件秋香色袄裙,连氅衣都没穿,因为冷,面色更白,只那双眼睛明亮,灼灼看向自己。
他蹙眉,想看她究竟要作甚。
他想着,只要她服个软,把自己整个儿从内到外交给他,他愿意破例,那圣旨终归是假的。
他已经不信什么情谊,真心,唯独在此刻仍愿意给她机会。
最后一次。
可谢瑛接下来的话让他彻底失望。
“你送我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她眨了下眼睛,澄澈的眸子满是星光。
“扯平了,往后你便没什么说辞,说我对不住你了。”
深夜,周瑄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谢瑛喊他“明允”,他高兴上前,被她捅了一把刀子。
外头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他掀开帘帷,赤脚下地:“承禄,何处走水!”
承禄跑来,慌张回他:“陛下,离咱们很近,像是珠镜殿。”
谢瑛穿着宫婢的衣裳,黑暗中循着记忆往前穿梭。
不断有人惊叫声响起,她摸着柱子不敢停步。
比起在途中死遁,今夜好像契机更合适,也更能让周瑄相信,她是怀了必死的决心,被伤透了,自尊全无,一气之下引火自焚。
她是忽然想到这个办法的,又兴奋又激动,全盘细想下来没有破绽,这才去了趟清思殿,假意让他看见自己绝望,伤心。
救火的黄门和侍卫,一桶桶的水抬过去,浇到火上,又噌的窜出更高的火焰。
谢瑛在屋里撒了很多油,能用的都用了,连擦头发的桂花油都不放过,故而那火点起来后,很快蔓延呈不可遏制之势熊熊燃烧。
等潜火队赶来,大火便把该烧的都烧完了。
为防连累白露和寒露,她从内插上门栓,关闭所有楹窗,只留下一扇角落里极不起眼的小窗,猫腰从那跳了出去。
谢瑛摸着门框,刚敲了下,院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紧张地往后看。
腕上一紧,谢瑛被带进门内,听见咔哒一声,门在身后从内合上。
何琼之脑子发热,今夜真是豁出去了。
谢瑛小声:“外面侍卫正在四处巡查,像是要找纵火的。”她往桌上看了眼,“你得装醉,不然他们会搜出我去。”
她搬来一坛酒,打开后到处撒了一遍,又沾着手指甩到何琼之身上,满屋子都是酒气。
何琼之见状,提起坛子,把剩下一般仰头喝完。
“去床上。”
话音刚落,有人叩门。
何琼之抱她腰翻身滚进帐内,掀开被子,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密,自己顺势躺下,挡在她身前。
“何大将军?”
有人推门进来,目光四处查看,后面跟着的几个黄门赶紧进来翻找,领头那位嗅到酒味,随后看见鼾声响亮的何琼之,一边帘帷掀开,一边垂落。
他侧躺着朝外,脸很红,嘴巴不断嘟囔哼唧。
“什么人在那吵闹!”
黄门登时客气:“何大将军,有人纵火,陛下命我们搜宫,一处都不能放过。”
何琼之低声骂骂咧咧,鼾声更大。
黄门挥手,赔笑道:“您睡吧,一会儿帮您把门关上。”
谢瑛几乎贴着何琼之侧躺,幸她瘦些,不到一寸的距离,加上何琼之壮硕,故而从外看去,倒像一个人躺在那里。
黄门找不到人,退出门后继续往前搜寻。
谢瑛绷紧的身体骤然松懈,何琼之扭头,看见她如烟似雾的水眸眨了眨,他哑声说道:“他们都走了。”
谢瑛爬起来,坐到床尾。
何琼之醉意全无,“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几日你便住在此处,使臣后日离京,到时我会趁机将你混出宫去。”
“好。”谢瑛点头。
何琼之披上外衣,听见院里不断有人奔走相告,从房里往外看,半边天色染得通红,,大火迟迟没有扑灭。
“十一娘,你若现在反悔,还能回去,我总觉得陛下不会那般对你,或许他有别的意图...”
“不管是真是假,皆与我无关,我实在不明白他要什么,可能他要的东西,我这辈子都给不了。
与其相互怀疑,相互折磨,不如退一步,何必溺死在泥汤里。”
谢瑛态度坚决,没有因何琼之的劝说而动摇半分。
她有些晕,浑身直冒冷汗,何琼之帮忙扶住,见她小脸苍白,眉头紧蹙,似难受极了。
她呕了几下,哇的吐出来。
何琼之惊:“十一娘,你会不会..你不会有喜了吧。”
谢瑛笑,摇头:“怎么可能,被烟熏得。”
有些事,她不想告诉何琼之,知道的越少,他越安全。
珠镜殿外,周瑄直冲内殿而去,他手持长剑,看见任何阻拦径直砍上。
楠木雕花大门推不开,周瑄奋力砍着门栓,赤红着眼睛疯了一样。
他手发抖,几乎站不住。
就在方才,陆奉御前来禀他。
“娘子似乎有孕,只是月份小,诊不清楚,再有半月微臣可再诊一次。”
“那药,断断不能用了。”
“调理经血的,本身就含多味活血化瘀,散郁开结的药材。”
周瑄扶着木门,指甲抠破,他声音沙哑,似央求一般。
“谢瑛,开门!”
第49章 倒不如跟了我◎
周瑄浑身僵直, 眸光尽被火光充斥。
他踉跄了下,嘈杂救火声仿若全无,他像被扔进深海,漫天灌来的海水让他听不清任何声音, 犹如隔进层层棺椁, 他用力睁眼睛,咬牙, 耳畔时而清晰, 时而模糊。
一道翁鸣骤然炸响,脑中轰隆裂开。
兵荒马乱中, 周瑄直挺挺仰了过去。
“陛下!陛下!”
“快,去请陆奉御!”
“来人, 将陛下抬回清思殿, 来人呐!”
承禄疯了一样, 跪下去抱起周瑄, 炽热的烘烤隔着殿门渡进皮肤,烧的他脸皮皱疼, 他挡住火光,看见鲜血沿着周瑄的唇角淌下。
他是看着当今一点点长起来了,从年少老成的六皇子, 他克己复礼,端庄持重,天底下他要什么有什么, 先帝打心底里喜欢,恨不能收拾利索了江山, 拱手捧到他面前, 王皇后只他一子, 自幼悉心养护,珍视万千。
他本该前程坦荡,一生无忧,却偏偏在感情上折了。
周瑄睁开眼,手指指向雕花大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禄不知是何滋味。
“关宫门,自即日起出行马车严格盘查。”
“是。”
清思殿
周瑄躺尸一样,甫一合眼便冷不防吓醒,承禄进来送膳食,瞥到食案冷透的汤羹,不由暗叹口气。
但见圣人双眸通红,熬得眼底乌青憔悴,只一眼便觉得形如槁木,令人生寒。
“陛下,您吃口饭,否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他是当真心疼。
枯涸的眼睛阖上,遮住赤红的血丝,周瑄摆摆手,嗓音沙哑沉厚:“宫门处可有异常?”
“并未有异常。”
继而便是死寂般的静谧
“她肯定逃了。”周瑄鼻孔翕动,“即日起放松宫门守卫,别叫她做出极端的事来。”
她有孩子了,他不敢逼她过盛。
承禄知道,圣人到现在都不肯承认谢娘子死去。
饶是找到一具烧的面目全非只剩骨头的尸体,他还是不认。
“陛下,尚衣局的女官已经将嫁衣送去,王家二姑娘业已准备妥当,西凉使臣今日便要启程折返,依着礼法,您得去丹凤门城楼亲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