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蛮生立在桌边,垂着眼睛一张张挑拣翻看,嘴角饶有兴味地翘着,忽地“嚯”一声掏出一张封面格外奔放大胆的,仰头眯眼仔细瞧了瞧,便用戏腔念出一声:“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回过头,看了一眼束手束脚一副犯错模样的朱D,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朱D扭头就跑,没跑出两步又折回来:“去……干什么?”
“笨蛋,”顾蛮生白他一眼,“当然是去找人借个VCD啊。”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起上街摆摊,明明生意好得不像话,可朱D很快看出,顾蛮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个年轻女人鹤立人群之间,就是杨柳。
杨柳今天穿了一条红色连衣裙,被衬得肤白胜雪仙女一样,往那儿一站即是“这边风景独好”,一街的男女老少全成了她的附带物。可她一开口就破功,活脱脱从仙女儿变成了朝天椒。她卖内衣内裤,跟身边的摊贩争风抢地盘,别人最多骂她一句“北姑”,她骂起人来却是什么生猛的词汇都往外蹦,满嘴的操|你爹娘砍你祖宗。杨景才当了好些年的兵,退伍归来才开始创业,所以杨柳打小没人管教,都说人如其名,可“隔户杨柳弱袅袅”这些美好的意象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顾蛮生起先在几米远的地方打量着她,随后就如嗅到蜜香的蝴蝶,热烈地黏了上去。
杨柳也注意到了顾蛮生。不可能注意不到,她退一寸,对方就进一尺,没一会工夫,人就近在眼前了。杨柳终于忍不住了,一甩手上的内衣,冲顾蛮生喊:“你是不是有病?”
“瞧着挺聪明一姑娘,怎么这么死心眼,你扯着嗓子喊几个小时,不累吗?”顾蛮生挺贴心地提了个建议,“你把自己的吆喝声录下来,循环播放不就行了。”
其实这时候杨景才已经松口了。一来顾蛮生三顾茅庐确实很有诚意,二来照目前的趋势看,鹏信电子连盘出去都没希望。杨景才当年也是从代理做起,起初赚得动,然而贸然投入研发、打造品牌才发现,他一没背景,二没渠道,资金跟不上,产品销不掉,到头来守着一堆已经过时了的交换机,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就任由这个年轻人搏一搏。
杨柳知道父亲的意思,却仍想故意为难一番顾蛮生。她说,你替我把这包内衣全卖了,我可以再劝我爸考虑考虑。
对方总算流露出一点通融之意,顾蛮生盯着姑娘的风流眉眼看了一晌,哗啦咧开一个笑容,一口白牙亮得晃眼:“这有什么难的?”说着便蹲地挑拣起麻袋里的内衣。
见顾蛮生这么落落大方,杨柳倒是一愣:“女性内衣裤,你个大老爷们不嫌丢人?”
顾蛮生头也不抬,干脆道:“你一个女孩儿都能靠练摊儿支持家业,我个大老爷们卖个内衣怎么了?哎,你卖多少钱一件?”
一个人咬牙生扛一个家,到底不易,这话听得人无端端心头一暖,但杨柳却不肯作出受了感动的情态,依然冷面冷声道:“少看不起女孩儿,文胸10块,内裤2块。”
“这么着,文胸15块,买两件送一条内裤,不仅能拉动销量,还能多挣6块。”顾长河当年就是这么干的,顾蛮生反应很快。他挑了一套粉红蕾丝边的内衣拿在手上,冲杨柳微微一笑,“你看我的。”
说着顾蛮生就撸起袖子,将那件粉红色的文胸穿戴在了自己身上,码小,就没系扣。接着他四下看看环境,见没有能让他登高的地方,便冲朱D喊一声:托我一把。
顾蛮生被朱D托了一把,爬上高处,然后两手将这条粉红内裤展开,冲着来往的老太太小姑娘,扯开嗓子就喊:“厂家直销,薄杯厚杯蕾丝纯棉,经久耐穿聚拢透气,老公看了把持不住!”
这一下,许多路人的视线就乱蓬蓬地投射过来。然后他们以眼观瞻,以舌翻卷,各种私语一起涌了过来。顾蛮生在众人关注中镇定自若,听见有人骂了一句:这北佬大概有病。
朱D怕丢这个人,已经远远躲在一边,但更多人还是被这热情的吆喝与滑稽的画面招揽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第一个问出声:“这内衣多少钱一件?”
“一件15块,这种厚杯蕾丝的穿着性感,这种薄款纯棉的穿着舒服,你买两件混着穿,是既性感又舒服,还多赠一条内裤。”
很快,女同胞们就给了顾蛮生信心。本来,一个高大漂亮的异性,先天就有夺取她们目光的优势。顾蛮生又落在地上,向每一位潜在顾客说那不着痕迹的奉承话,说得对方施施然如沐春风;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就毫不怯弱地用并不娴熟的粤语与她们交流,并虚心接受矫正。
这回换杨柳旁观,她看着顾蛮生被一群女人围得水泄不通,麻袋里店内衣越来越少,流水额不断增长。这人明明是戴着文胸的滑稽样子,却如开屏的孔雀,大大方方施展魅力。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这看着混不靠谱的小痞子臭流氓滚刀肉,兴许还挺靠谱的。
第18章 农村包围城市(上)
最后签约时刻,顾蛮生作了让步,用二十万换来了三成股份,其中又分了一半给借他启动资金的贝时远。杨景才也深明大义,合作达成之后,他就两家公司各取一个字,把公司名字改成了展信。
然而新名字没带来预料之中的新气象,展信的1996年是在一次次闭门羹中度过的。
贯彻自己“农村包围城市”的计划,当务之急就是得把库存的程控交换机全销出去,顾蛮生挂上“销售经理”的名头,带着他的左膀右臂朱D小耗子奔赴各地农村,一次次北上或者西行。长相十分西化的顾总再没穿过那件象征着“顾总”气派的定制西装,他总是穿着一件军绿色风衣,背着个大号的黑色双肩包,里头装着一个老式收音机大小的交换机。
为了节省开支,废寝忘食是惯例,餐风露宿是常态,顾蛮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军绿色风衣灰扑扑的,衬着他那高大身板立体五官,整个人就像一件锈蚀的青铜雕像,时常略显落寞地伫在电信局门口。
可惜筚路蓝缕换不来一笔订单,总有别的企业先他一步。连着白跑几回,老厂里就有人不乐意了,认为他们出差即是穷折腾瞎浪费。
不乐意的人叫余少哲。佘父跟杨景才是相识多年的老战友,也是最早一批跟着杨景才打天下的人,所以在杨景才眼里,余少哲跟半个儿子没差别。这些年,余少哲一直悄么叽儿地惦记着杨柳,所以对于这个新来的销售经理,始终暗藏几分对优秀同性的嫉妒之心。他当面跟顾蛮生笑嘻嘻打哈哈,一回头就到杨景才那儿参了他一本。
顾蛮生确实有不像样的地方,他每次出差回来,必去大吃大喝一顿,说是昂着头出征不能夹着尾巴回来,得好好犒劳跟他一起出差吃苦的展信员工们。吃喝倒不花公款,是从他的薪资里扣的,可他一毛钱还没挣呢。杨景才为人憨厚,面上没对此事有异议,可时间长了难免心里嘀咕,总觉得顾蛮生这人嘴尖皮厚腹中空,好像也没什么真本事。
其实朱D也不太乐意。阿伟都赚了不少钱了,带着秀秀新租了一套二居室,再不用跟一堆人挤着住。朱D认为顾蛮生应该听他的去贩卖盗版碟,从贝时远那儿借来的二十万早晚花光,却不知道局面什么时候才能被打开。
见顾蛮生又一次两手空空晃晃悠悠地从厂门外进来,朱D叹了口气,拿着个电话听筒冲他喊:“来得正好,你的电话。”
迟迟没订单,电话搁在这儿就是一件摆设,顾蛮生疑道:“谁找我?”
“曲颂宁。”
顾蛮生一下来了精神,三步并俩地跑过来,一把从朱D手里把听筒夺过来。这个时候曲颂宁刚刚毕业,如愿子承父业,进入了他最心仪的邮电设计院。顾蛮生在小户型程控交换机的销售上屡屡受挫,所以写了信给曲颂宁,向他讨讨主意。两人通信通了个来回,结果顾蛮生又生幺蛾子,信中表示信件沟通太低效,他们改打电话,但自己如今一分钱要掰两瓣花,这么贵的长途电话费理应吃公粮的曲颂宁来负担。
曲颂宁收到信后笑骂了一声“抠门”,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主动联系顾蛮生。他在电话里说,电信局的领导们不能随便把已有的供应商换了,尤其还是换他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家,因为一旦出现问题,乌纱帽都不保。所以哪怕几家大厂的订单已经排不过来,他们也不肯冒险采购展信的交换机。
顾蛮生道:“所以我才打算农村包围城市么,可也没想象中容易,太穷的地方根本没有通讯需求,不太穷的地方可能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
曲颂宁想了想:“我爸的老同学、老朋友不少都在地方电信局当领导,只要你的设备没问题,或许可以让我爸爸去打声招呼?”
顾蛮生当场拒绝。人穷志不可短,当初他义无反顾地被学校开除,早就在心里立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头,如今为卖几台程控交换机还得转头去求曾经看不起自己的老岳丈,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就慢慢琢磨吧,我没法子了,换作贝时远,兴许他有主意。”顾蛮生一走,曲颂宁与贝时远的关系倒近了起来。曲颂宁说他分配进了汉海市邮电管理局,任局长秘书,无疑是毕业同学里最有出息的一位。
“那你姐……”直到这次短暂的通话结束,顾蛮生也没问一问曲夏晚的近况,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漩,他收住眼底蹿升的火苗,说没事了,挂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曲颂宁也收了线。听筒刚刚搁上,曲夏晚就从他身后幽灵一般冒了出来。她插着腰竖着眉瞪着眼,两腿再岔开些活脱脱就是鲁迅笔下的圆规。她恶狠狠地盯着弟弟,犹如盯着一个仇家,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是不是顾蛮生?”
曲颂宁被冷不防出现的姐姐吓一跳,回她一声:“是。”
“他现在在干什么?”曲夏晚迫近一些,“他的交换机是不是卖不出去,他那家小公司是不是快倒闭了?”
“是不是也都跟你没关系了,你不是快跟刘岳结婚了。”当时顾蛮生不听她劝,曲夏晚一气之下就接受了刘岳的追求,毕业之后她无心工作,刘岳是大老板,也不希望女朋友抛头露面。曲父对此不赞同,但拗不过曲母的爱女之心,天仙一般的闺女自然应该被人宠着护着,哪有遭罪受苦之理?
曲颂宁不肯实话实说,多少也是顾忌着顾蛮生的面子,但曲夏晚其实都听见了。她立马跟弟弟想到了一块儿,采购哪家公司的交换机,还不是当地电信局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当晚的饭桌上,曲夏晚主动向父亲出击,一阵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终于提起了远在深圳的顾蛮生。岂料这个名字如在火上淋了油,曲父当即大发雷霆,抖动着嘴唇骂顾蛮生好高骛远、不识好歹,让原本打算帮腔的曲颂宁都噤声了。
没从父亲那儿得来一点助力,饭后,曲夏晚颓然躺倒,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临近天光大亮时分,她才想起一件事来,汉海市邮电局的林局长是曲知舟的老同学,小时候对方在家里常来常往,把自己当作半个亲闺女一般。既然她爸不愿意开这个口,她自己去求一求又何妨?如此一想,曲夏晚陡然来了困意,望着窗外旺盛的爬墙蔷薇,微风的清晨花枝摇曳,花繁影乱,她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清醒之后,曲夏晚就自作主张,打车去了汉海邮电局。但这种求人开后门的事情对她来说也是头一遭,所以心里生出些许怯意,在大门口徘徊来去,就是不敢进去。门卫见她一个单单薄薄的小姑娘,时不时抻长了脖子往门里张望,眼神忽明忽暗,嘴唇撅着抿着,既满怀期翼又垂头丧气,也忍不住来问了两回:你要找谁。
“我找……”头一回曲夏晚只是摇头,第二回 才鼓足勇气开口,然而话音刚到嘴边,忽然身后有人喊她名字。她一回头,竟看见了贝时远。
贝时远遥遥一眼就认出了曲颂宁的孪生姐姐,姐弟俩虽不十分相像,却是一划出类拔萃的好模样。曲夏晚也马上想起听曲颂宁提过一句,贝时远毕业之后顺利分配到了市邮电局,现在是局长秘书,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贝时远知道顾蛮生最近创业艰难,弟弟曲颂宁跟他聊过这事,姐姐曲夏晚显然也是为此而来。身为局长秘书,他深知路上行人口似碑,不能随随便便把要走后门的人带进局长办公室。想了想,贝时远对门卫笑笑,说这位曲小姐是来找我的,又转头对曲夏晚道:“街对面有家咖啡厅,我们先去那儿坐坐吧。”
跟着贝时远走进咖啡厅,曲夏晚意识到店里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一半因为她本人,一半因为她此刻的男伴。以前她一颗心全扑在顾蛮生身上,倒没注意过学校里另一位风云人物,虽未真正留神注意过,但对贝时远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的。跟顾蛮生那种随时随地能倾倒一片的张狂气质不同,贝时远温和谦逊,捉摸不透,整个人亦近亦远,笑容明亮又暗昧。曲夏晚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贝时远对面,跟他坦诚自己确实是来找林局长帮忙的。
服务员送来两人的咖啡,贝时远轻轻拨动咖啡杯,问:“为了顾蛮生?”
曲夏晚承认自己仍在气头上,不想跟顾蛮生多说一个字,却又狠不下心来不管他的死活。她将顾蛮生现在的困境和盘托出,他的小型交换机始终打不开农村市场,不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就是这些村子实在一穷二白,温饱尚待解决,哪有安装电话的需求与经费。
“‘农村包围城市’确实是他现下最好的法子,可全中国的农村那么多,也不能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贝时远抿了口咖啡,沉默一会儿,“我倒有个建议,不敢说这就是有的放矢,但一定比他满世界瞎跑有意义。”
“什么建议?”曲夏晚着急地问。
“他可以去贵州试试。”贝时远说,“今年国家将开始东西部扶贫协作与对口支援,就是说,东部一些城市将投入大量资金,来帮助西部贫困地区。”
曲夏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只是惊得愣住,这人不知什么背景,居然连国家的方针动向都一清二楚。
“报上刚刚登的消息。”贝时远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们可能不关注,对我们公务员来说,党报党刊是每日必读的。”
曲夏晚红了脸,为自己显出的那点无知而羞愧,贝时远倒也不介意,只以有条不紊又笃定有力的声音说下去:“黔东南州的16个县和黔西南州的8个县都是今年宁波市重点帮扶的对象。那些地方原是穷乡僻壤,肯定乏人问津,但今年开始就会收到东部城市的财政援助,用来建设公路、水电与通讯等基础设施。”贝时远稍作停顿,又是一笑,“顾蛮生那两个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