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蛮生斩钉截铁道:“通讯设备将是个巨大的市场,我们的机会来了。”
朱D似是明白了一些,却又没明白透彻:“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辞职,非要闹这一出?”
顾蛮生勾着手指示意朱D过来,待对方真的靠近,忽地就用力兜了他一记脑瓢:“你个笨蛋,没看咱们的劳务合同?”
合同上写,凡经过入职培训的员工必须在宏康干满三年,如果期间主动离职,不仅拿不到工资,还得给予赔偿。也就是说这苦干了三个月,不仅分文挣不到,还得倒贴钱。顾蛮生补充道:“咱们这合同就跟卖身契一样,要不闹这一场,三年都得废在这儿。”
朱D没经验,哪知道顾蛮生自打被摆了一道,对待合同这种东西都是格外仔细的。他诧异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签呢?”
顾蛮生摸着鼻梁笑笑:“我想实操了解程控交换机,这不还没来得及在学校里上这方面的课程,就被开除了么。”
朱D这会儿总算听出其中的关系与门道,确实有点道理,但架不住顾蛮生这身匪气招人生气,仍脸色不善地说:“我哥在家时就跟我说过,你这人行为处事一点都不像大学生,你就是一土匪,一流氓!”
“你说的对,你哥说得更对,”被人指着鼻梁骂,顾蛮生居然还很高兴地点着头,“我还是一混蛋,一疯子。”
朱D泪干了,眼睛尚且红着,问:“那下一步我们该干什么?”
顾蛮生想一出是一出,想干什么干什么,立马带上唐茹塞给的钱还有这三个月几个人的全部工钱,去申请注册了一家公司――展灵技术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包括电子领域内的技术服务、技术开发,以及电子产品与通讯器材的销售。
公司还没注册下来,所有的钱都成了不可动的注册资金。离开宏康之后,顾蛮生他们真真的身无分文,所以带着无处可去的浩子一起,只能暂时住回阿伟家里。顾蛮生再三承诺,等资金抽出部分之后连租金与吃喝用度会加上利息一并还上,然而没住几天,秀秀还是不乐意了。
因为是顾蛮生他们的介绍人,阿伟也挨了批评,扣了工钱。一顿热菜刚刚端上饭桌,秀秀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天下乌鸦一般黑,在哪儿干活不是干,这么好的工作,不知道你们瞎折腾什么。”
“就这工作还是好的?”朱D本人学生气未脱,说出来的话也透着浑似傻气的稚气,他不同意秀秀的说法,一本正经地跟她较真,“这种工厂哪有技术含量,吃的是人口红利,赚的是血汗工钱,迟早完蛋。”
别看浩子今年只有十五岁,已经有两年的深圳打工经历了,他嘴里含了口米饭,跟着朱D点头。
“别的工厂还经常得讨薪呢,宏康至少从不拖欠工钱。人宏康的老板厉害着呢,没技术含量也赚了大钱了。”秀秀嫌浩子碍眼,故意伸出筷子去打阿伟夹鸭肉的手,恶声骂道,“就知道吃好的,你在厂里有机会见到你们老板,就多跟着学学,别成天眼高手低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明里数落着阿伟,实则就是责怪他们,顾蛮生听出对方的指桑骂槐之意,面不作色。浩子也听出来了。秀秀的寒眉厉眼令他明确认知了自己“拖油瓶”的处境,便不敢再吃一口菜,只低头扒拉米饭,干巴巴地吞咽着。
顾蛮生已经没了胃口,却看出浩子这个心思,主动给他夹了一只红烧鸭腿:“吃吧。”
秀秀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愉悦的短促音节,夹枪带棒的眼神就一起扫了过来,浩子不敢惹女主人生气,怕得想把鸭腿夹回去,顾蛮生却不让。他说:“钱会还的,你吃你的。”
秀秀一听“钱”字就来气,立马嘲讽道:“哟,这话说的,好像真有本事能赚回来多少钱似的。”
“当然了,人若瞧不起自己,就不怪别人将你看贱了。”顾蛮生本来已经没胃口了,这下非把另一只鸭腿也夹进自己碗里,他慢慢悠悠看了秀秀一眼,“这是吃我自己的。”
嘴上一点便宜没占着,秀秀更生气了,乒乒乓乓摔下碗筷,饭都不吃了。
浩子其实也不白吃白住,除了打扫洗涮,连秀秀的丝袜都是他给搓的。饭后留下浩子在厨房刷碗,秀秀与阿伟先回了自己房间。房门还没关上,秀秀的怨气就跟溃决的河水似的,扑扑跌跌地涌了出来。
就螺蛳壳大的地方,嗓门一高,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房里两个人一打一挨,气氛十分尴尬。浩子只当自己是这场冲突的始作俑者,冲顾蛮生吐了吐舌头,又愧疚地埋下了头。
“不包分配以后,他们大学生还能干什么?我说他们‘眼高手低’说错了?尤其是那个顾蛮生。”秀秀以前就听阿伟提过顾蛮生他们被瀚大开除的事情,事不同而实则一,她当下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顾蛮生确实是个祸害,还是走哪儿祸害到哪儿、顶顶贻害无穷那种。
“你说话轻一点,别被人听见了。”阿伟貌似为难,想尽法子讨饶,“我跟朱D打小一起长大的,他妈把我当半个亲儿子,我也不能撵他们出去吧。”
“听见怎么了?说要分担我们的房租、上交伙食费,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回来。”秀秀向顾蛮生所在的位置伸长脖子,提高嗓门,像以一声华丽的高音押尾一台好戏,“还大学生呢,白吃白喝,真不要脸!”
等公司注册下来的这些日子里,顾蛮生并没闲着,他试着先跑了跑市场,但那些大厂商的大门都不让他进。他起初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然而碰壁后才发现,他当年跟王传富做生意的那一套在如今的程控交换机市场上根本行不通。一些能叫上名字的品牌代理权早就被瓜分一空了,价格战打得一塌糊涂,他完全插不进脚。
招生并轨之前,大学生不仅学费全免,每月还有各项补贴,简直是社会上最生存无忧的一群人,他代理的山寨Walkman在那样的环境下自然不愁销售。待离开这座象牙塔,才知当初的自己不过仗着名校头衔,而h食艰难才是人间常态。
秀秀其实说的没错。小两口早有结婚的打算,如今一屋子里又多出三个大老爷们,连夫妻间的“公事”都没地儿办。顾蛮生不怨对方说话难听,只是实在憋得慌,趁一屋子男女都入睡了,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先来到小区正门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卖部,顾蛮生偶或在这儿买包烟,已经跟老板混熟了。老板以前问过他在哪儿打工,顾蛮生回答“不为别人打工,为自己创业。”眼见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人却一点没富起来的迹象,不仅没富起来,还没少听小区里那个泼辣的发廊老板娘抱怨,说他白吃白住,尽占人便宜。所以老板一见顾蛮生就发笑,故意打趣道:“哟,顾老板,这么晚出门,谈大生意啊?”
“嗯,大生意。”顾蛮生明知对方揶揄自己,偏还嘴硬顶着来,他从兜里摸出一点零钱,“来包烟。”
“中华还是熊猫啊?”都是很贵的烟。
“红双喜。”十一块的硬壳烟,顾蛮生把角角分分全掏了出来,结果还差两毛五。就剩这么多了。
“顾老板,瞧你这费劲的样子,跟孔乙己买茴香豆似的。”老板人不坏,就是终日混迹市井街头,管不住地嘴欠,“这两毛五我不要了,等你大老板发大财,记得回头接济我呀。”
店家搬出了孔乙己,摆明了是嘲笑他穷困潦倒还自命不凡,死要面子活受罪。顾蛮生也不生气,垂着眼睛,真跟孔乙己似的把硬币一枚一枚地认认真真在柜台上排开,才抬头微笑道:“我记得了,你也记着,我不是孔乙己,我是沈万三、胡雪岩,我也不是沈万三、胡雪岩,我是顾蛮生。”历朝历代的首富都蹲过班房,想想,不吉利,不妥当。
“好好好,”还强充面子呢,老板都笑不拢嘴了,“这烟还要不要啊?”
“不要了。”顾蛮生用目光指了指货架上一瓶十块钱的低质白酒,“来瓶牛二吧,52度的。”
深圳沉浸在夜色中,整座城市宛若一个天成的集会,从白天一直哄闹到黑夜,都没有一点散场的意思。顾蛮生初来乍到,还不怎么认路,他边喝酒,边漫无目的地一气乱走,最后走到了不知地处哪里的一座天桥上。
从高处望出去,前方不远处的露天大排档正如火朝天,身后的小商品夜市也人头济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桥边,像被前后两处灯火生生剖了两半。
天桥对面竖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一个叫“雷纳”的国产随身听品牌横空出世,广告牌上一个人所共知的香港女星,正带着耳机巧笑嫣然。一年多前国内还没有成气候的随身听生产厂商,如今国产随身听品牌已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了出来,其中销量最高的就是雷纳,主打胶圈防震与高保真音效,全拾的是顾蛮生当日的牙慧,还比他的想法整整晚了两年。
诡谲商海,致富之机一纵即逝,错过淘第一桶金的那个村,可能就再也没有那个店了。换作一般人早就哀天叫地、生无可恋了,顾蛮生倒不觉得惋惜。他又喝一口白酒,立在桥边,望着远方,心中轻叹,时也,运也。
拂尽那点雪泥鸿爪,顾蛮生决定什么也不想。这一夜他喝尽一瓶一斤的牛二,便借着酒劲,数了数天桥下一排老树上的疤节。他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地数清楚了,一口憋闷气儿就抒发干净了。
第16章 “七国八制”下的商机(上)
自此三人食不言寝不语,别别扭扭、安安静静地在老乡家里待着,总算熬到了公司注册成功能取回部分注册资金的日子。顾蛮生就留浩子一人在老乡那里,带着朱D一起去取钱。
钱被整整齐齐摞在一块,又小心翼翼收进背包里。顾蛮生说,这些钱还一部分给老乡,剩下的留作咱们公司的启动资金。
取完钱便走回程路,一路上,朱D小调轻哼,唱的尽是“万里长城永不倒”这类激昂振奋的歌,小孩儿过年似的满脸喜兴。顾蛮生都听乐了:“这么高兴?”
朱D说,寄人篱下太憋屈了,你没看秀秀那脸,每天垮得比驴脸还长。
两人达成共识,不管怎么说,得先找住处,再谋出路。正在街上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呼喊,循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衣冠楚楚、颇见气质的银发老人被一个匪徒一把拽倒,手中皮质公文包也被夺了过去。老人当场仆地,一头磕在消防栓上,磕得头破血流,一下就站不起来了。
顾蛮生甩手就将装钱的背包扔给朱D,然后快步奔上前去,将那倒地的老人扶了起来。老人喘匀一口气,也顾不得自己的伤,急急慌慌地拽着顾蛮生的袖子,恳求道:“我包里的东西很重要……包里的东西……”
见对方没大碍,顾蛮生又起身去追刚才行凶的那个歹徒。他人高腿长,三步并作俩,跑起来耳畔生风,很快就把人追上了。他也不怕死,赤手空拳与持刀的歹徒一场恶斗,仗着以前在天桥下瞎混的一点身手,最终成功将人擒了下来。治安巡逻员好一会儿才赶到,顾蛮生将歹徒与公文包一并交给了对方。
顾蛮生的脸被刀子擦了一下,颧骨上一道口子,哗哗地流血,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见治安巡逻员已经把公文包还给了老人,便打算学雷锋不留名,就这么回去了。
见朱D也朝自己走了过来,顾蛮生伸手去拿他肩上的背包,眼色猝然一沉,大呼不妙:“你这包怎么打开了?”
朱亮这才发现背包被人拉开了,里头的几万块钱也不翼而飞了。他方才抻长着脖子跟路人一起看热闹,根本没注意到黄雀在后,可能从他们取钱时就被惦记上了,那贼一直悄无声息地尾随着。
低头找了一圈,钱早没影了。钱是在自己手上丢的,朱D脸色惨白地望着顾蛮生,胆战心惊地等他反应。屋漏偏逢连夜雨,打击接二连三,换别人早踣地不起了,但顾蛮生没有。他血流了半脸,以一种严峻又阴森的表情看了朱D一晌,忽然眉头舒展,大笑起来。
“生哥……你、你笑什么?”朱D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心想,别是刺激太大,已经傻了。
顾蛮生笑得都呛了嗓子,连着咳了几声:“否、否极泰来,咱们就快走运了!”忽地想起什么,赶紧又来到治安巡逻员身前,拦着对方问:“我这是见义勇为才被偷的,有关部门能不能给点奖励?”
“这怎么可能?是有见义勇为人员的奖励,但你不是没缺胳膊断腿么。”
眼下处境山穷水尽,顾蛮生是豁出去了,他一弓腰,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口子,态度是既认真又没脸没皮:“您看我这脸,这么花俏一张脸拉了这么长一道口子,难道不比缺胳膊断腿儿招人心疼?”
“我看被你救下的那位老先生穿得挺考究,你是救他才遭偷的,没准他能给你一点补偿,”治安巡逻员也觉得这小伙子仗义热心,对这种助人反遭人偷的际遇也挺博人同情,然而他抬头四下看看,“哎哟”一声,“你刚才不说,这会儿人家已经走了。”
那穿着考究的老头也早没影了,顾蛮生最后那丝希望彻底湮灭,紧接着胆汁涌上喉咙口,他特别苦涩地笑骂了一句:“他妈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虽然顾蛮生一直对警察这职业没好感,但丢了这么大一笔钱,哪怕知道找回来的概率寥寥无几,还得去报案。
一进接警办公室的门,顾蛮生就被一幕平日里不鲜见的画面吸引了目光:一个瞧着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儿蓬发乱衣,鼻青脸肿,正捂着断了的鼻梁嘤嘤啼哭。他身边坐了一个年轻姑娘,两个人像刚刚干过一架,姑娘同样蓬发乱衣,但从头到尾不拿正眼瞧人,听小伙儿哭久了就大喇喇地翻了个白眼,一脸的鄙夷嫌弃。
朱D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用眼神对顾蛮生说:这雌雀儿挺凶啊!
白墙黑地的环境里,姑娘简直如同一枚叹号,这种勃发的、浓烈的美逼人眼目,又令人心不由己地狂跳。顾蛮生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倘使拿秀秀跟她比,就是鞋底泥比岭上雪,再多看两眼,好像连记忆中的曲夏晚都略逊了她一筹。
姑娘意识到一个陌生异性投来的目光,扭过头,狠狠瞪了顾蛮生一眼。见顾蛮生脸上带血、形容狼狈,愈发认定不是好人。
顾蛮生做笔录的时候便心猿意马,耳朵竖着老长,偷听姑娘那边的动静,好像姑娘家里是办厂的,但办不下去了,她就自己上街摆摊卖货,补贴家用与员工花销。结果碰上前男友黏前贴后死缠烂打。姑娘脾气泼辣,当街对纠缠不休的前男友一顿暴打,围观路人不知两人关系,还当这是杀人现场,赶紧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