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时间:2022-10-01 11:43:52

  这话朱D与顾蛮生都听见了,朱D气得双肩打抖,顾蛮生用力揽住了他。
  宏康老板是台湾人,谁也没见过,用朱D的话说,这人就是台湾日据时期的遗毒,狗汉奸剥削中国人。宏康全军事化管理,七天集中培训,上午踢正步,下午上课,讲些厂规文化与生产线操作技能。过了培训就上岗,普工二班倒,一个月就休2天,每人每天至少上工12个小时,总共只给十五分钟吃饭喝水上茅厕的时间,超时了就得扣钱。
  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听着不够,但在宏康居然绰绰有余了。中午的菜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黄瓜炒蛋、苦瓜肉片、水煮白菜、家常茄子,也不知道掌勺的是哪里人,每道菜都重油又重盐,黄瓜炒蛋里没有蛋,苦瓜肉片也瞧不见肉丝,难得吃一顿红烧鸡腿,那是工厂接受领导抽查了。午休时间一到,就有人推着餐车而来,车上两只脸盆一只木桶,脸盆盛菜木桶盛饭,普工们端着自己的饭碗一拥而上,花不了一分钟,盛菜的脸盆就见底了。
  朱D抢不过老工人们,只能怏怏回来,闷头吃白饭。顾蛮生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夺来朱D的碗,将自己的茄子与黄瓜全扒拉进他的碗里。然后再往自己扒拉剩下的空碗里倒上一些开水,见水面漂着一层油花,就当汤喝了。
  结束培训之后,顾蛮生跟朱D分了一个宿舍,朱D想去PC生产组,顾蛮生却提出要去程控交换机组,两人为此还发生了一点口角。但不管人在哪个组,工作强度都很大,新手根本忙不过来,也就中午午休时间能说上两句话。朱D本就清秀显小,然而车间里居然多的是比他看着更小的工人,有个年纪最小的看着才十三四岁,脸上有块面积不小的白癜风,手上的皮肤更是呈现出不均匀的花纹状,莫名瞧着脏,瞧着筚路蓝缕。少年叫白浩,因为身形瘦小,工人管他叫“浩子”,身份证上显示浩子已经十六了,但朱D悄悄问过他真实年纪,其实就是童工。招工负责人只管招人,哪管这证件真假。
  吃完午饭,普工们还得继续站着干活,整个车间就一条凳子,只有一个瘸脚的工头能坐。讽刺的是,这工头是厂里领导的某位亲戚,名字叫郑高兴,可一张脸一年里头能板足三百多天,为人极其刻薄,永远不见高兴。普工们私底下都管他叫“烂仔”,但一见他就唯唯诺诺,一经他管就服服帖帖。
  郑高兴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不准偷懒,偷懒扣钱”,一双三甲眼被横肉堆挤得犹如一丝细缝,却偏偏明亮如炬火,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懒。郑高兴管起人来确实很有一套,车间仅仅有条,据说新招的员工先在大太阳底下踢两天正步,这主意也是他想出来的。他说,先喊“一二一”,思想才统一,汗滴禾下土,干活不怕苦。
  朱D开工没几天就被点名了好几次,一下工就抱怨:“站得我腿都麻了,这一天下来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这不挺好,还省得挤出时间去厕所了。”顾蛮生躺靠在床上认真翻看着一本册子,随口答他。
  “去年,全国范围内就已经开始实行一周双休制了,凭什么我们一个月才能休两天啊?”朱D老调重弹,“这老板就不是东西,狗汉奸欺负中国人,早晚我得上劳动部门去投诉他。”
  “说说得了,别真去,我还没学完呢。”
  “要不咱们转组吧,要再不行,咱们去别的工厂?”
  “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儿不一样。”
  顾蛮生眼睫低垂,答什么都兴致缺缺,好像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那本册子上。这人不喜读书在瀚大都是出了名的,朱D忽然狐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
  这儿的普工平时没别的消遣,人手一本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色|情画报,边看还边垂涎三尺,啧啧有声。朱D笑嘻嘻地将册子夺了过来,没想到居然不是袒胸露乳的美女,而是一本交换机操作手册。
  朱D当场目瞪口呆,顾蛮生趁机又劈手夺了回来,他一手闲适地垫在脑后,一手握着操作手册,继续认真阅读。
  经老师傅指点,入职没两天,顾蛮生就已经能够熟练布线与安装程控交换机了。宏康这款装配生产的万门程控交换机在市场上供不应求,订单一直排到了后年。顾蛮生听厂里的老师傅说,目前国内通讯市场共有8种制式的机型,分别来自日本、比利时、美国等7个国家,人称“七国八制”,不同制式的交换机间互不兼容,市场一片混乱。
  顾蛮生记得清楚,头发花白、一脸沧桑的老师傅说到这里,露出特别诡秘一笑,“就跟当年的八国联军似的。”
  大学里就学过程控用户交换机的通信原理教案,但书本只限于理论知识,顾蛮生很快在螺丝刀与电烙铁之间发现了一块崭新大陆,紧接着他就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读书那会儿荒废太多了。
  朱D每天上完工便累得半死,回屋就倒头大睡。顾蛮生则沉迷学习新知识,犹如海绵汲水,也顾不上他。倒是那白癜风少年浩子拿顾蛮生当自己亲哥,天天黏前贴后地跟着。他没见过大学生,连这种中途被开除的都没见过,他觉得这人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很是仰慕憧憬。
  这种枯燥无味又平静无纹的生活,在三个多月后,终于被一声闷响捅破了。
  “咚”的很响一声,所有埋头工作的普工都听见了,然后抬起头,循声望出去――他们看见浩子以跪姿扑倒了,脑袋就重重磕在操作台上。
  普工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紧张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车间里一片唏嘘声与惋叹声,但没人敢上去搭把手。原来在顾蛮生他们没来之前,就有个工人猝死在了操作台前。听工头郑高兴说那人天生身体不好,家里也没人来闹,赔了万把块钱,就这么草草了事了。
  浩子已经发了几天高烧,走路都趔趄了,依然不下火线,又在操作台前连着干了十个小时。顾蛮生刚想上去救人,没想到郑高兴眼尖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上去踢了浩子一脚:“别偷懒啊!这么偷懒是要扣钱的!”
  但人没动。
  顾蛮生赶紧冲上前,一把扯开堵住前路的郑高兴,俯身探了探浩子鼻端。他惊呼:“糟了,已经没气儿了。”
  郑高兴这时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也伸手去探浩子鼻息:“不是吧,还真没气儿了?”
  又有人猝死在操作台前,工人们全停下手头工作,战战兢兢围拢过来。顾蛮生迅速把人在地上放平,松开了他的领口与裤带,为他进行胸外按压与人工呼吸。浩子那张花白不匀的脸像蒙了一层石灰,黯淡惨白,然后在顾蛮生的急救下,渐渐透出红晕。他呼啦一下喘过气,睁开眼,懵懂地望着周围一张张人脸。
  别的工人赶紧搬来那条独伶伶的长凳,把浩子扶起来,让他先坐着休息。
  再有人死在车间里,到底是个麻烦。见人救过来了,郑高兴也缓过一口气儿,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坐什么坐?我看这小崽子就是偷懒装死。”
  刚刚放下揪起的一颗心,顾蛮生站直身体,冷下脸道:“都是打工的,别这么刻薄。”
  “我知道你们私底下都管我叫‘烂仔’,没事儿,我就是烂仔一个。”工头监工不力,那也是要扣钱的。郑高兴方才被顾蛮生推搡那么一下,本就不满意,他比顾蛮生矮了一头,但仗着鸡毛当令箭,气势倒是不弱,他恶狠狠道,“我再烂仔也是工头,我还就刻薄了,你有本事就别干了。”
  顾蛮生很想上去招呼对方一拳头,但被别的工人扯住了袖子。郑高兴不知哪儿来一股恶气,龇牙瞪目地自己说下去:“你们以为大学生就了不起啊?我是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77级,上过山,下过乡,这条腿就是那时候瘸的!我吃过的苦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从570万备考学子里杀出的一条血路,不也在这小破工厂里当工头吗?你又神气什么?”
  没想到这郑高兴也是大学生,顾蛮生被点着鼻子一通骂,但脸上的怒气竟渐渐消失了。他凝神听着。
  “你要不想被人管,自己去开一家工厂啊,不用宏康这个规模,就这儿到这儿,”郑高兴伸手前前后后这么一比划,冷笑道,“有这么大点地方就行,到时候我跪着给你打工。”
  顾蛮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瘸子工头,真实的视线却越过了郑高兴。眼前是漫漫群生,忽远忽近忽暗忽明,郑高兴说开家工厂,老师傅说七国八制,曲颂宁说八纵八横,最后一切回溯至1994年的那个下午,刘岳手上拿着的那只大哥大。
  顾蛮生的眼里微光漫漶,心头热望滋生,然后他就很明亮、很踏实地笑了一笑,这一百多天的打工生涯终于让他有了灵感。
 
 
第15章 “七国八制”下的商机(上)
  浩子本来年纪小,身子骨又弱,遭不住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摧折,这下终于彻底病了。他在宿舍冷硬的钢丝床上躺了两天,怕这个月的那点辛苦钱被扣成零光蛋,坚持要回去上工。
  但顾蛮生不准。也伸手探探浩子的额头,发现还有低烧,便又强拉硬拽,逼着他躺了回去。
  到了工厂就干活,郑高兴一看少了个人,立马把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还长。他认定浩子就是故意装病,骂骂咧咧地说着早晚怂恿上头将他开除,两片嘴唇上下翻动,宛如刀子一般严厉。普工们都小心翼翼屏息噤声,顾蛮生也没说话。有个工人偷偷问他浩子情况,他只摇头,作出长吁短叹、情况不容乐观之状。
  屁股不着凳子地干了六个小时,又到了中午放饭的时间,照例两菜一汤,一盆苦瓜肉丝,一盆青椒土豆炒木耳,唯一的荤腥就是苦瓜肉丝里的那点肉丝,还得细细挑拣出来,才能从J咸恶苦之中尝出一点肉味。
  普工人数众多,车间外头有个休息室,整整一面墙上齐齐排放着大茶缸子,供他们午休时喝口水用。十五分钟用餐休息,普工们大多在这里吃饭,顾蛮生端着盒饭,扭头看看朱D,冲他递了个眼色。
  然后他就啪一声撂下筷子,喊起来:“这饭没法吃了!”
  车间里长期重复劳动气氛压抑,人人都跟机器似的只干活不说话,冷不防炸了个旱天雷,所有人都举头望着顾蛮生。顾蛮生从盒饭里挑出一只蟑螂,额头青筋暴凸,恶声恶气地喊:“老子昨天菜里吃着钢丝,都他妈便血了!今天又吃出蟑螂,这饭还是人吃的吗!”
  蟑螂是他昨天下工之后,在宿舍里外打着手电逮了半天的,用装棉签的塑料小盒装着,就藏在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备,悄悄塞进菜里。菜里的蟑螂半死不活,屁股后头似籽似卵一坨东西,围观的普工全看恶心了。
  吵嚷间,顾蛮生搡了朱D一胳膊。朱D不如以前陈一鸣那么会来事,被撺掇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他跟着把顾蛮生抓给他的蟑螂挑出来,冲闻声而来的郑高兴喊:“我这儿也有蟑螂!凭什么你大鱼大肉,我们就吃这个啊!”
  “我吃的不跟你们一样吗?”郑高兴的饭盒里倒也有这两个素菜,“再说,怎么就你们两个多事,别人都没吃出来!”
  “怎么没吃出来?”顾蛮生朝身旁一个普工的饭碗里指一指,里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这不是蟑螂是什么,剁碎了,有肠子还有须呢!”
  好像是木耳,好像又不是,但经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没胃口了。
  朱D跟着说:“再看看这菜,肉丝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剩下全是苦瓜,怎么着,还嫌我们日子不够苦啊?”
  顾蛮生一把夺来瘸腿工头的饭盒,把那额外的鸡腿、大虾展示在别的工人眼前,啧啧道,“这区别也太大了吧。”不待郑高兴回答,他血液里的恶劣因子已经活跃充分,顾蛮生一下跳到了桌子上,鸣锣警众一般,拿着自己的汤勺敲响了茶缸。好些个工人仰着脖子看他,这人有种离奇的魅力,好像随他一开口,黑沉沉的休息室登时金光满天,晃得人眼晕。
  “每天加班六个小时,补助才两块六,中午才休息十五分钟。车间环境不通风,连咱们吃饭的地方都到处是苯溶剂这样的剧毒化学品,工作时更是连个防毒口罩都不配发。在这儿干两年就是一辈子的职业病,连性|功能都得受影响。”顾蛮生用手里的汤匙随意一指某个仰头望着他的工人,“你,就你,是不是每天起床四肢无力,连晨勃都少了?”
  其实站着工作久了哪个不腰酸背痛,对方被他这么唬一下,还真觉得是这么回事。一个传染一个,再听顾蛮生夸张地喊它两声“这他妈断子绝孙啊”,所有在场的工人脸色都更难看了。
  “浩子才十四岁,上次险些在这车间猝死,医生说他不但是过劳致病,体内化学品也严重超标。他现在这身体就算落下病根了,能不能复原还不知道,如果我们不为自己的权益抗争,下一个倒下的人可能就是我,就是你。”
  一席话说得普工们都面露悲色、忿色,郑高兴见这场面,赶紧让平时跟着他混的两名工人去请保安。
  顾蛮生继续说下去:“今年一月一号,国家刚刚颁布了《劳动法》,劳动者享有平等就业和选择职业的权利、取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休息休假的权利、获得劳动安全卫生保护的权利……”他顿了顿,忽地挑眉一笑,“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有必要一起唱一下国际歌。”
  待保安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弹压不住了,会唱国际歌的普工跟着一起唱,不会唱的就拍桌子、敲茶缸。大伙儿都压抑太久了。一点不安分的火星就足以燎原。不待郑高兴继续往上打小报告,上头的决定就来了,小庙里装不了大菩萨,赶紧把工资结了,把顾蛮生打发走吧。
  还自此定下一条规矩:大学生主意太多,以后坚决不招大学生,就是被学校开除的也不行。
  这一通闹,连带着浩子一起被扫地出门了。一出宏康大门,朱D就忍无可忍发了火,他原本以为只是跟着顾蛮生争取一下薪资待遇,没想到居然又被开除了。
  “都怪你!好好的一份工作就给你搅没了!”朱D倒未必多稀罕这份工作,他也觉得苦,但联想到被瀚大开除那点旧茬,除了此仇滔滔,只剩此恨绵绵。他冲顾蛮生撕心裂肺地嚷:“搞校园承包就搞承包,你非要跟那群流氓较劲,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开除!”
  顾蛮生任吼也任骂,阳光下微微眯缝眼睛,静静看着朱D。待朱D发泄够了,他才反过来问他与耗子:“‘八纵八横’你们知道吗?”
  一个摇头一个瞪眼,全都一脸懵。
  也不怪朱D不懂,他才大一,还没把瀚大的凳子坐热就被迫离开了学校。顾蛮生耐下性子,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浩子不懂没关系,可我们就是学这个的,得有这个远见。”
  他告诉他们,所谓“八纵八横”,是一张建立在960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的光传输数字通信网,预计2000年完成。自此中国通信脊梁筑起,整个通讯行业都将随之飞速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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