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歌手何勇准备发一张叫《垃圾场》的摇滚专辑,专辑五月待发,这首《姑娘漂亮》就已经通过电台传唱至大街小巷了。顾蛮生天生嗓音条件出众,唱戏余音绕梁,唱歌可美声可流行,好像什么音乐到他嘴里都有模有样,但他自认不是艺术青年。他没有那么多不满不甘与愤世嫉俗,最近迷恋上摇滚,用他的话说,只是图那股热闹劲。
顾蛮生的歌声戛然而止,朱亮来自青海农村,头一回听摇滚,觉得新鲜:“这歌怪热闹的,后面呢?”
“后面?”顾蛮生笑了,又胡乱拨了一把吉他,“后面没了,暂时就会这么点。”
陈一鸣那股酸劲儿还没过去,便怪模怪样地对朱亮说:“你没听过这小子的绰号吗?本院院草顾蛮生,又名‘顾一曲’,甭管钢琴吉他手风琴,还是美声京剧摇滚乐,他都只练熟了一首曲子一支歌儿,反正上台表演下台撩妹,这就够唬人的了。”
被人戳穿也不介意,顾蛮生大笑,扭头看向陈一鸣:“少废话,上个学期那俩随身听的钱赶紧给我结了。”
顾蛮生弄来的随身听是山寨货,卖同性一个一百八,卖异性一个一百六。这些山寨随身听外观结实耐看,音质也差动辄上千元的日本索尼不算太远,所以在学生中非常紧俏。陈一鸣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又摸遍口袋,紧巴巴地凑了些零钱,十分不舍地递了上去。
“还差四十。”顾蛮生清点完零钞,随手就抽了一张大票给朱亮,“上回让你买烟的钱,拿着。”顾蛮生原本是不抽烟的。但他龙蛇混杂的朋友实在太多,有时一根烟就能拉近南墙北角间的距离,如此一来二去的,便也成了烟民。
朱亮要给他找零,顾蛮生大方挥手:“留着自己花吧。”
陈一鸣一听就不服气了:“都是一个土炕上的兄弟,凭什么对朱亮这么大方,我欠你那点钱,你天天追着不放。”
“在商就言商,一码归一码。”顾蛮生叼了根烟进嘴里,他烟瘾不算大,也不点燃,就这么咬着。陈一鸣来自首都北京,一口“你丫”“我操”的京片子,顾蛮生跟他混得最熟,说话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京腔,“还差的四十限你三天交齐,不然阉了你丫的。”
顾蛮生是瀚大小有名气的“倒爷”。一个90年代还挺稀罕的大学生,却基本不务学习之正业,成天跟小偷或二手贩子一起蹲在天桥下,还被巡逻警误会过卖□□的,当场拿手铐逮了。别人都嫌晦气的经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人这一辈子能进几回看守所?末了误会澄清还被警车风风光光送回学校,更是瀚大校史上独一桩的奇闻。所以回来后他添枝加叶地跟所有朋友都讲了一遍,跟英雄凯旋似的。
这人性子也奇,好像视财如命,好像又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寝室里四个人,朱亮的条件最为困难,上头有个风瘫的爸爸,下头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妹,一家人时常要为生计发愁,所以朱亮成熟懂事,每个月的饭贴补贴能省则省,全都寄回家里。自己只吃馒头就咸菜,一年在校两百来天,几乎顿顿如此。大伙儿平日里对其吆五喝六各种瞧不上,朱亮从来没脾气,不仅包圆了寝室里所有的打扫工作,还常主动帮着应付老师的点名或者交课程作业。有回顾蛮生在校外跟流氓纠缠,朱亮意外撞见,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帮忙,结果被打折了一条胳膊。对家人有担当,对朋友也够仗义,这样的人不说万中无一,那也不常见。顾蛮生陡然生出一点歉意,于是就常让朱亮帮着跑跑腿、送送货,算是不着痕迹地接济他。
陈一鸣与朱亮说话间,顾蛮生垂眸继续摆弄他的吉他,胡弹乱拨,兴起了就嚎两嗓,如愿制造出种种不堪入耳的噪音。陈一鸣他们只得忍着,他们都知道他一直苦追校花曲夏晚未果,一腔无处宣泄的荷尔蒙亟待发泄。
这时贝时远从小礼堂外走进来。陈一鸣跟朱亮见了,都很自觉地站起来,冲他恭敬地喊了一声,时远。
贝时远与顾蛮生一样,都是瀚海大学的风云人物,但跟顾蛮生的风风火火褒贬不一不同,旁人谈起贝时远,只能用十全十美去形容,少夸一句都显得不客观。也是,基本科科全优的尖子生,家境殷实,人也帅,据说外公还是个很大的官,实情大伙儿都不清楚,但从校领导对待贝时远的态度,基本能窥知一二。
要往前推一百年那妥妥就是八旗子弟,但贝时远身上全无一个天之骄子应有的自命不凡,他显得低调又谦逊,令人陶然的微笑常挂唇边。顾蛮生对贝时远也挺客气,倒不是怵他红三代的身份,实是觉得,即便从同性相见眼红的角度,他也必须认同贝时远的优秀。所以他俩之间没有群众们喜闻乐见的瑜亮之争,尽管有贝时远这株品学兼优的校草在,顾蛮生只能屈居第二,但他这人想得开,不计较这些虚名。
陈一鸣说:“我高中同学就考的汉科,听他说他们通信工程学院的学生拼死护校,都对这次被咱们学校合并非常不满。所以一早商量好了,今天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顾蛮生天生反骨,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个就乐了:“那敢情好,咱也来它一百杀威棒,让他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还一百杀威棒呢,”陈一鸣朝贝时远指了指顾蛮生,“这小子失个恋,一蹶不振,今晚就这么代表我院全体男生上台,丢人要丢大发了。”
“谁一蹶不振了?志在婆娘炕头,那还叫男人么?”顾蛮生嘴角微微一弯,懒洋洋道,“我是真的觉得,爱情这东西太没劲了。娶老婆生孩子,混一日温饱,再盼孩子娶老婆生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倒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下说的气话,他好像一夜间醍醐灌顶了,就是没劲。
贝时远笑着问:“那你觉得什么有劲?”
自打那天看见刘岳手中的大哥大,他确实有个念头,但这念头目前还没着没落儿,朦胧得很。顾蛮生一时答不上来,忽地想起前两天在一本外文诗集中译本上看见的话,便半开玩笑半作深奥地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
贝时远在外面就听见了,知道顾蛮生不止这个水平,也加深了微笑道:“别藏拙了,也让我们受受艺术的熏陶。”
收敛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痞子气,顾蛮生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以非常娴熟的手势弹奏起吉他,唱道: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这首粤语歌儿顾蛮生确实已经练熟了,他唱得很忘我,很投入,他的歌声高亢明亮,充满热情,像一把滋滋燃烧的火,将在场的年轻人都引入一种噤口的状态中,莫名热得慌。
到了晚上七点,迎新生晚会准时举办,地点定在院学生会大楼的活动中心,院领导们个个事忙,露了个面、讲了讲话,就走了。朱亮帮着学生会干部把一箱箱啤酒搬了出来。晚会还没正式开始,男生们急着解放天性,待领导们一走,立马对瓶吹上了。
瀚海大学的电信工程学院就俩班级,八十多号人,只有七个不带把的,人称“电信七公主”,平时在校享受的是太皇太后的待遇。陈一鸣早早到了,一双三角型的小眼睛一直在人群里东瞥西瞄,目的就是在迎新晚会上试着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毕竟不管怎么说,多个姑娘就多个可能,但没想到汉科比他们还寒碜,这次合并而来整整齐齐六十个学生,居然一个女的都没有。
汉科的学生是带着怨气来的,所以看瀚大的男生都不拿正眼,却对女生倍加殷勤。施小苒贵为系花,刚刚在顾蛮生那里受了打击,所以对新来男同学的恭维格外受用。眼见心中女神被一群异性包围在中央,笑得两眼弯弯花枝乱颤,陈一鸣终于悟到大事不妙。
耐不住胃里阵阵反酸,陈一鸣决定先使出自己的杀威棒。他猛地从角落蹿出来,拦住一个挤破头了还往施小苒那儿贴凑的男同学,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有句话叫,宁在顶尖名校当凤尾,不在次尖大学做鸡头。我由衷地恭喜你,从今儿起就脱胎换骨,由山鸡变凤凰了。”
哪知对方一点不怵生,只拿眼白嫌弃地剐他一下:“都说瀚大国内顶尖,今儿百闻不如一见,虽说女同学个顶个的优秀,男同学的素质还真都不怎么样。”
陈一鸣嘴上没捞着便宜,愤愤然退回顾蛮生的身边。他苦着脸、歪着嘴抱怨:“你看看这群王八蛋,明目张胆地在嗅咱的蜜!”
“怪不得都说人有从众心理,我这会儿再看施小苒,好像是挺像倪萍。”顾蛮生的目光收拢在群狼环伺的施小苒身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一番,便对陈一鸣说,“你想追人家就赶紧动手,别被后来的豺狼把肉叼走了。”
汉科的学生显然有备而来,精心准备了诗朗诵与情景剧作为晚会节目。八个男生一同上台,一个戴着眼镜、下颌四方的男生率先起了范,说要为大家来上一首《沁园春・长沙》。他目视台下七位女生,故意弓腰行礼,拿腔拿调地说,献给我们的七公主。
七个女生集体回头冲顾蛮生他们挤眉弄眼,六十个汉科男生也感觉占了大便宜,现场嘘声一片。
“听听,‘我们的七公主’。怎么就变成他们的‘七公主’了?”陈一鸣扭头看顾蛮生,“这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顾蛮生微微蹙起眉头,沉吟了几秒钟后复又一笑,他附在陈一鸣耳边,简单交待了几句。陈一鸣心领神会,忙附和点头。
一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还挺应景,八个男生你一声我一声地朗诵起来,一声更比一声声音洪亮,也一声更比一声形容矫作。但女生们大受恭维,都很买账地掩着嘴笑。
台上是那个四眼男生带头,台下也有人引导大家起哄,反正表演成了比赛,瀚海的女生们一笑,汉科的男生们就冲着顾蛮生他们发出嘘声,跟部队拉歌一样,气势排山倒海,一下就反客为主了。
台上的男生刚念完“挥斥方遒”这一句,不等对面再次发出挑衅的哄笑声,陈一鸣忽然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拿起啤酒瓶,用瓶底磕响了身前的木头桌子:“《沁园春》谁没学过,照本宣科太没意思了,我即兴发挥,改了这最后两句,给大家念来听听。”
说罢便架起胳膊,他摆出一副革命先驱者的姿势,摇头晃脑又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七朵鲜花,六十猪狗,火燎猴急太下流。看我辈……我辈……”
宋词尤其讲究合辙押韵,陈一鸣光顾着逞口舌之快,一激动就把顾蛮生交待的后文给忘了,忙低头向他求助道:“我辈干什么来着?”
一句话就被出卖了。顾蛮生也不介意,调整了一下跷着二郎腿的坐姿,冲一众扭头忿忿看他的男生们展露迷人微笑,理所当然地把所有的人目光都攫在自己身上。然后他抬起手,并拢两指,舒展手臂,以一种字正腔圆的朗诵腔,接着陈一鸣念下去:“看我辈,又骟猪劁狗,不减风流。”
“骟猪”指了指台上那个四眼,“劁狗”又指了指台下带头起哄的汉科学生,顾蛮生举止从容大方,气定神闲。女生还没回过神,但瀚海的男生们一点就透,顿时感到扬眉吐气,满场回荡着充满下流意味的笑声与嘘声。
待一个个的全反应过来,七个姑娘笑倒了六个,汉科的男生基本都青了脸。台上那个率先起范的四眼尤其生气,透过酒瓶底厚的眼镜片,目光紧铆着台下的顾蛮生:“迎新晚会,你怎么含沙射影地耍流氓?”
“吟诗赴宴么,这么风雅的事情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耍流氓了?”顾蛮生故作一本正经,以诚恳目光望向正齐刷刷回头看他的七个女生,哗众取宠得恰到好处,“让我们的鲜花评评理,我这词儿是韵脚没押对,还是格律不工整,怎么就耍流氓了?”
这才第一个节目,双方的火药味就很足。院学生会主席拉下脸,正要批评顾蛮生不顾大局、不讲团结,可顾蛮生早有所料,抢在对方开口前就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当着满场被他开罪的汉科男生的面,迎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斜瞟着他的眼睛,大大方方遛了。
推开活动中心大门,正巧与打门外进来的一个男生擦肩而过。顾蛮生走出两步,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这人的挺拔背影,怔神儿了三五秒。他依稀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
三月的星星皎白无瑕,夜风横穿校园,格外清畅。顾蛮生的节目是晚会压轴,他两手插兜夜逛校园,算到差不多时间该他上场了,才慢悠悠地折回来。刚到楼下,陈一鸣就忙忙迭迭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袖子喊道:“打、打起来了!”
顾蛮生一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一鸣气喘吁吁,情急之中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差不多就是一方觉得自己学校特牛,也特看不上新来的同学,另一方觉得王牌专业被摘走,自己学校蒙受了损失。两拨人本就互相瞧不顺眼,再加上顾蛮生先前那首歪诗煽了风点了火,一言不合就真的干上了。
“走,去看看。”顾蛮生迈开长腿,大步跑了回去。
荷尔蒙这东西就是青春的子弹,再经酒精酝酿发酵,稍不留神就愤气填膺,一点火星就把它逼出膛了。顾蛮生与陈一鸣回到活动中心时,男生们没人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拉拉扯扯的人群中,顾蛮生一眼看见朱亮被好几个汉科的男生围在中央,对方又推又搡,手上动作不小。而朱亮老实巴交,不懂得还手,渐渐显出不支来。
“怎么办?赶紧去找辅导员?”生怕事态不可收拾,陈一鸣十分紧张。
“找屁的辅导员,打不赢就告家长,太没出息了。”不比陈一鸣头一回见这种混乱场面,顾蛮生居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揍他们丫的!”
再没二话,他抄起自己的电吉他,向着包围朱亮的其中一个小子冲过去。就是刚才那个他觉得眼熟的男同学,挺高大的身板,肩膀背脊瞧来也挺瓷实。顾蛮生根本没意识到这位男同学始终人在乱局之外,抡高了吉他,朝着他的后背就猛砸下去。
他确实带了点兴风作浪的反叛劲头,但本意还是把人砸开,从哄闹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哪想到对方闻声竟然回头。顾蛮生来不及收手,吉他撞上那人眉骨,血溅当场。
第3章 吃螃蟹的人
这是顾蛮生“二进宫”了。不同的是上回进的是街道派出所,这回进的校保卫处。贝时远在这场青春的骚动开始前就退场了,院里领导问他情况,他也没遮没藏,悉数吐露实情。
所以,这会儿保卫处办公室里就站着顾蛮生他们仨。全院连带新来的汉科学生一百多号人,基本都只动口不动手,动手也是小推小搡,原本酿不成见血的惨案。只有顾蛮生,一出场就下黑手。保卫处处长叫陶刚,上上下下一打量为首的这个英俊男生,脸色严峻起来:“我认得你,瀚大独一份,你叫顾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