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人工挖凿的工具也不像样,只有镐、锹、钢钎与大锤。
海拔超过五千米,徒手走路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山还不是土山,一镐下去,砸的是喀斯特地貌特有的坚硬岩石,岩石纹丝不动,镐头却磨秃了一块。
这样超负荷的劳动强度,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高原兵也遭不住,刚施工没两天就倒下了好几个。曲颂宁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兵,像被暴风摧折的树苗那样,咔一下,笔直笔直地就栽了下去。倒下的人被两三个人架往一边,扶高了脑袋给他喂水,他的脸煞青煞紫,半天都没缓过来。
身为专家,曲颂宁跟老赵一起,被程北军要求留在驻扎在缆沟旁的军用帐篷里。耳边尽是开山劈石的响声,叮叮当当的,漫无止境的,听得他心发慌耳发烫,好像自己是个特招人烦的闲人。所有人都在干同一件事,越听越觉难受,曲颂宁忍耐不住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立在高处的程北军。他今天没穿厚实的军大衣,只穿一件卡其色的军衬衣,腰间扎着一件同色系的毛衣,若不是正满头大汗地在挖揽沟,这样的装束衬得他肩宽腿长,倒显得十分时髦。
别的战士干一阵得歇一阵,就属程团长干劲十足,始终冲锋在“攻山”的第一阵线。然而手起镐落一上午,手套都磨秃噜了,工程进展却并不顺利。程北军停下来,直起腰,擦把汗,望了一眼绵延不尽的岩石山,对身边一个小兵说:“来口水。”
小兵递上一只水壶,程北军仰头灌下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又吐出来,皱着眉道:“这是水是尿啊?这么黄?”
小兵面露难色:“带的水喝完了,这是刚从沟里打上来的,已经烧开了。”
往返物资齐全的格尔木市区少说一整天,饮用水消耗大,不可能全程输送携带,团里的指示也是让各连队就地解决。程北军拿起水壶,朝壶口看了看,隐约能看见水中浑浊的悬浮物。渴得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粗粗重重地喘了口气,又仰头灌下几大口。
趁程连长短暂休息的时候,曲颂宁赶紧走上去,伸手拿他手里的铁镐:“我来干一会儿。”
“不用不用,你不用!”程北军握着铁镐不松手,“别一会儿又流鼻血了,你是专家,歇着就行。”
一个要抡锤,一个非不让,两个人这一拉扯,曲颂宁重心不稳,一下跌在地上。
“来个人,来个人,赶紧把他带走。”程北军垂头看了曲颂宁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挪开,简直避他如避瘟神。
曲颂宁帮不上忙反添乱,只得悻悻回到营地里。炊事班的两个战士正准备烧水做饭,刚从附近的沟渠里打了两桶水回来,结果却被舒青麦拦住了。舒青麦探头朝水桶瞧了瞧,一惊一乍地喊道:“这水怎么能喝呀?这水里那么多杂质,喝了是要生病的。”
曲颂宁也朝两位战士的水桶瞧上一眼,水质确实浑浊,桶底还有许多大颗粒的沉淀物,浑似两桶泥浆。
程北军的连队里就两位女同志,一个是已经结了婚的青海电信局的员工,一个就是卫生员舒青麦。年轻的战士们对姑娘总是客气的,平时还调笑着叫她“小青”,问她白娘子在哪里。于是被她拉扯着也不生气,只说眼下这情况顾不得那么多了,再浑的水烧开了也能喝。
舒青麦不依不饶道:“我听别的连队的卫生员说,军区的防疫大队正在茶卡镇那边沿途对施工沿线的水源作测定,已经测出挤出这一片的水源卫生状况是有问题的,都不宜作为饮用水。这水烧开之前总得先过个滤吧。”
舒青麦身为卫生员得对全连战士的健康负责,但两位小战士的话也在理,唐古拉不比格尔木,5000多米的海拔,劳师动众地对水源洁治消毒根本不现实。
曲颂宁这个时候站出来,对僵持不下的三个人说:“我有办法做个简易的净水器,只要石英砂、碳粉、纱布和蓬松棉就行。”
青海富有石英矿,石英砂滤料厂家不少,碳粉、纱布和蓬松棉也不是稀罕物,曲颂宁向连队指导员汇报之后,指导员也很高兴,马上派人去临近的兵站领取这些物资。曲颂宁用军刀将装水用的塑料大桶底部切开,然后将切口朝上,将水桶倒置,再将纱布、石英砂、碳粉还有棉花往里头层层铺好,如此就自制了一个简易的滤水装置。
两位炊事班的战士在曲颂宁的指挥下,在滤水装置下再安置一个接水的大桶,将打上来的泥浆水往装置里倒,一层一层地过滤之后,水还真的变清了。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舒青麦更是显得惊讶,瞪圆了眼睛问曲颂宁:“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高中课本上都有。”总算能帮上忙,曲颂宁心里踏实了一些,他专注盯着自己做的这个简易净水器,理所当然地说,“你难道没学过吗?”
舒青麦只有中专学历,听见这话就沉默了,曲颂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说,对不起。
“你这人怎么这么逗,‘对不起’是你的口头禅吗?”清清俊俊的大学生,竟是个书呆子。舒青麦实在觉得这人好笑,就真的丁零当啷地笑了起来。她笑时又拍手又跺脚的,仿佛撞上了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听见炊事班那边传来阵阵说笑声,程北军扔下铁镐,也走了过来。指导员高兴地向他汇报,饮用水都被小曲滤干净了,这下大伙儿不用喝泥水了。程北军面无表情,只冷冷淡淡抛出一句,“想想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哪有这么讲究。”他心底还嫌曲颂宁迂,但到底不再是先前一副百忍成钢的无奈面孔,多少对他刮目了。
全连战士一直在揽沟旁奋战到深夜才回帐篷休息。高原上过夜得有人守夜。极恶劣的施工条件这对所有参建战士的体能都是一个巨大考验,因为白天劳动强度太大,每两小时就得有人把睡着的战士挨个拨弄醒,不然睡得太熟,极易缺氧猝死。
曲颂宁没参与劳动,于是主动申请轮岗守夜。他先被老赵喊醒,然后起身出了帐篷,用滤完的清水洗了把脸,醒醒神。洗完就发现盆里的水浑了,曲颂宁心道,这一盆水半盆沙的,难怪这儿的战士都开玩笑,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挖炭的,仔细一看是修光缆干线的。
大山的子夜太深,太浑,将世间一切变作静态。夜色中的唐古拉被一片青雾锁住,不似白天看来萧索肃杀,倒有一派别样的静穆祥和。曲颂宁坐在帐外,边听随身听,边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这回进藏别的没带,电池管够。莽莽大山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写写东西,听听歌。
身后忽然有人拍他一下,曲颂宁循声回头,冷不防看见一张鬼脸。
舒青麦散开头发,拿手电从下往上照自己的脸,故意作出一副怪相,她的脸孔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活像个青面獠牙的女鬼。
但曲颂宁没被吓住,短暂愣神之后神情又恢复如初。舒青麦自己也憋不住,怪相扮不了三秒钟,就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地笑起来。
曲颂宁也笑:“你这样唬不住人的,女鬼怨气都重,不会这么爱笑。”
“你在听什么呀?”将打开的手电扔在一边,舒青麦一脸好奇地凑过来,“上回我进你的帐篷,你就听东西听得这么专注,来人了都没发现。”
曲颂宁从大衣的衣兜里摸出了随身听,递了过去。舒青麦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拨弄,嘴里嘟囔说:“这东西长得像收音机,就是小一点。”
“这叫随身听,确实跟收音机差不多,但又比收音机轻巧灵便,可以随身携带,随时听歌。日本管它叫Walkman,这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曲颂宁取下耳机,俯身靠近舒青麦,又将两只耳机一左一右地塞进她的耳朵眼里。
李娜的歌声传了出来,带来了远古的呼唤,神圣遥远,恒久不衰。
94年热播电视剧《天路》的片头曲,但舒青麦没听过。这样荡气回肠的歌声令她又惊,又喜,又莫名感动。曲调朗朗上口,她随着李娜一起轻轻哼唱,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与自己在同一片月光下的曲颂宁。她听得动情,万种柔肠在心坎儿里滋长,睫毛因激动的心情不停地扑棱抖动,像蝴蝶的磷翅,亮闪闪的。
这姑娘的动人之处全在她的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反倒招人钩索。你看了定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不是现世,也是前生。曲颂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不好意思,怔了半晌,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任务。他赶紧把随身听往舒青麦手里一塞,起身去战士们扎在沟道边的帐篷里巡查。
“等等我呀!”舒青麦清脆喊着,追着他一起去了。
帐篷内,熟睡的战士们都红着两腮,乍一眼像大老爷们抹腮红,其实都是严重缺氧憋出来的。为了防止战士们睡死过去,曲颂宁与舒青麦拿着小木棍,挨个去杵他们。被杵到的战士都醒了,说两句话,翻一个身,或坐起来喘上几口气,再躺倒继续睡。
只有一个战士杵了没醒,连推带搡都不睁眼。曲颂宁打着照明仔细看了看他,发觉这人脸色铁青,嘴唇已经干裂发紫了。
学医出身的舒青麦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惊道:“坏了。”
留在唐古拉山口就只能等死,程北军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兵当驾驶员,连夜开车把人送回格尔木。马不停蹄地颠簸一夜,天大亮了才赶到格尔木的综合医院,医生连说好险,再晚来几分钟人都可能救不回来了。
程北军出发前,自己给自己立了军令状,带多少人上高原就得带多少人回来。所以出了这事二话不说就上团部,直接跟团长拍了桌子。
“当兵的人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牺牲,但我这个当连长的,得对自己的兵负责。”程北军自己什么都不怕,但手底下一群娃娃兵,他不自觉地就担上了大哥的一份心,“这样的地形条件,不能放炮还怎么干?这些兵也才十几二十岁,也有父母亲人,不能让他们一个个活活累死在这儿吧!”
团长对自己这个老部下了如指掌,知道他是喉咙含□□、蜡纸包硫磺的刚烈性子,只能安抚他:“那就慢慢挖,慢慢来嘛。这项工程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所有参建部队都不下指标,不搞攀比与竞赛,各连就按各连的实际情况,自己安排施工进度。”
程北军还跟团长呛,拍着桌子道:“实际情况就是不放炮不行!”
团长继续安慰他:“身为军人,关键时候就该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嘛。”
“什么年代了还愚公移山?我就看不惯愚公,明明可以搬家,为什么非要移山,要我看,既然要发扬这种笨死人了的精神,也别拿锹动镐的,让战士们用手挖呗。”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以前比这更苦更难的任务都没二话,这回是怎么了?”团长气得也拍了桌子,要不是念在对方也是为了自己的兵着想,非得让他吃处分。
程北军也觉出自己反常,一屁股落了座,不说话了。双方都按耐住火气,团长喝了口茶,静心想了想,觉得程北军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于是他作了让步,说能不能放炮开沟不是团部能决定的,得由邮电部说了算,或者由团里向北京打申请派人来鉴定,或者让这次随行来的邮电部专家现场勘查后再作决定。
前者一听就不靠谱,青海距离北京至少得坐四十个小时的火车,申请、批准、派人,再打来回,工程就全耽搁了。但后者……程北军心里同样没谱,来的不是曲知舟,而是曲知舟的儿子,他撇嘴道:“就那还是专家?□□毛还没长齐呢,能懂什么!”
“你个当兵的还别瞧不起人家大学生!”团长乐了,说,“我先给你往北京打个电话吧。”
电话是打出去了,但得来的回音意料之中:本来曲知舟作为干线中心的专家,他能对现场情况统筹负责,但他高原反应严重,一入藏就大病不起了,而别的专家没到过现场,倘使专程再跑一趟,前前后后耽搁的时间就太久了。所以干线中心下发通知,允许每个连队随行的设计院工作人员,根据实际情况,现场应急处理。
程北军又千里迢迢坐车赶回了唐古拉兵站。人还未到,唐古拉山风云变幻,一场轰隆隆的大雨就先声夺人了。
战士们披着塑料雨衣在雨中奋力拼搏,一锹锹,一锤锤,缓慢而又艰难地向前推进。浅浅的沟道里积贮雨水,雨水令施工更加困难。
指导员也心疼自己的兵,问程北军:“连长,团里怎么说?”
“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说不行,没一个愿意担责任的。”程北军紧皱眉头,不知所想地望着大雨中延绵不尽的唐古拉山,忽然大力地搓了搓手,就这几天,他的手心已经摞满了水泡与老茧。他下定决心般喊道,“我来担这个责任,把爆破员找来,研究研究怎么放炮!”
“程连长,你担不了。你不是邮电设计院的。”曲颂宁冒雨挺身而出,平静地对所有人说,“我来。”
见曲颂宁走了出去,老赵赶紧伸手拽他衣角。曲知舟先前就关照过他,得替他好好照看儿子。老赵凑到曲颂宁耳边,劝他别出这个头。设计院里那么多有经验的专家都讳莫如深、模棱两可,就是怕担这个责任,就算你出生牛犊不怕虎,又何必白白揽事儿呢?
老赵的眼神充满暗示,暗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俩坚持不签字,这样上头就不得不再派个专家进藏现场勘查不可。但曲颂宁胸有成竹,不懂老赵话里那些门道,更不愿浪费这个时间。程北军去团部的这三天,他坚持步巡,硬是把山口附近那部分与格拉输油管重叠的线路段与全巡视完了。他扭过头,请老赵把唐古拉山口附近的油管线图纸拿来,然后让对所有人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说油管线与光缆路由部分交错,但根据我在现场勘查测绘的情况来看,放炮开沟也不是不行的。
曲颂宁说着将图纸递给了程北军,程北军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图纸上密密麻麻用红线、红圈划划画画,旁边也都以文字仔细标注好了。
曲颂宁道:“根据拉普拉斯变换还有萨道夫斯基的爆破振动经验公式……”
程北军听得一脸懵,打断道:“等等,哪个司机?”
曲颂宁笑笑,赶紧化繁为简:“简单点说,这就是一个验算的公式,通过这个公式,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一个爆破的安全距离……”他指指程北军手中的地图,说下去:“我在这张地图上都标注好了,画了红点红线的地方都是安全范围,可以在一定的药量下放炮开沟,不在安全范围内的线段,就只能辛苦大家用钢钎、大锤人工开沟了。”
程北军自上到下迅速打量了一眼曲颂宁,原本一个白净文弱的大学生,进藏没几天,已是半脸风霜半脸尘了。再低头看他的鞋,在这样的环境下坚持徒步巡线几十公里,一双好好的球鞋被磨得面目全非,连脚指头都露了出来,还破了皮,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