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颂宁不信她这个关于“收稞人”的胡说,笑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再编一编都能写小说了?”
舒青麦讲话是有这个习惯,喜欢无中添有,实情是怎样其实不太重要,关键是讲的人天花乱坠,听的人心潮澎湃。
时速八十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天色渐渐深浓起来,很快就天接云涛连晓雾了,远处的雪峰重重叠叠、隐隐现现,像一处引人入胜的幻境。舒青麦似乎心情不错。她差不多学会了那首《青藏高原》,一路上都在断断续续地轻轻哼唱,似鸟雀啁啾,说不上来的好听。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她戛然而止,不唱了。
曲颂宁还当舒青麦记不住歌词,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把兜里的随身听掏出来,递了过去。
“怎么?送给我的?”舒青麦借杆就爬,伸手抓住了随身听,却也不接过来,好像就等曲颂宁表个态。
“行,就送给你。”曲颂宁还得两只手开车,只好笑着答应。舒青麦接过随身听,就戴上耳机,摇头晃脑地听起了歌。
“你怎么干什么都这么积极、这么高兴啊?”曲颂宁转头看她一眼,越发对这个女孩感到好奇,“岂止是不让须眉,是根本叫男人也自愧不如。”
“你不也挺积极吗,主动站出来签字,承担爆破开沟的责任。”扯下一只耳机,舒青麦以责怪的口气道,“你这不叫积极,叫傻。”
“怎么傻了?”曲颂宁目视前方笔直宽阔的国道,也笑了。
“你没看见当时跟着你站在一起的那个老赵,听见要设计院的工程师现场签字担责任,吓得老脸比黄瓜还绿,就是躲在你身后不肯先开口。明明他比你资历老,职位高,却让你堵枪口,当炮灰,你说你傻不傻?”说这话时舒青麦一直眼勾勾地望着曲颂宁,曲颂宁侧脸真是漂亮,鼻梁挺拔,鼻背凸起一个小小的骨节,有种来自大城市的时髦感。
“傻就傻吧,反正肯定不会有问题。”曲颂宁对自己的估算有信心,已经很保守了。他又转头看了舒青麦一眼,不料舒青麦也正秋水脉脉地看着他。
他们同在这个充满悸动与渴望的年纪里,一个眼神就疾雷惊电了。两个人赶紧同时把头扭开,舒青麦窘得心慌意乱,脸颊都烧烫了,“你以后得小心着点那个老赵,我总觉得,那老东西心眼比塘子里的莲藕还多……”
“老赵人……挺好的。”曲颂宁结巴一下。他集中注意力望着前路,但舒青麦那双游鱼儿一般灵活的黑眼睛,仍在他心里捣乱。
“你知道吗,”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舒青麦忽又开口,“我觉得《青藏高原》这首歌其实挺悲凉的。”
“怎么说。”曲颂宁诧异地问。
“你知道文成公主吗?”
“知道啊,文成公主受命和亲吐蕃,受到松赞干布的极高礼遇,两人婚后十分恩爱。文成公主还为藏民带去了谷物菜种,带去了各种书籍与生产技术,因此深受藏民的敬爱,很是风光。”
“文成公主其实并不风光,”舒青麦摇了摇头,“尼泊尔的赤尊公主也不风光,松赞干布和她们都没生下孩子,唯一生了孩子的是一位藏妃。后来松赞干布死了,文成公主终其一生就在山南地区的一个庙里软禁。那个庙我去过,在一座山上,一楼是佛堂,二楼用来起居,那座庙可能还没你在汉海的那个家大。文成公主最后因患天花离世,我常常想,她死之前,是不是像这片高原上的每一个平凡的女人一样,日夜遥望着蓝天,渴望有一天能够走出去呢?”
历史课本的记载不一样,曲颂宁为这红颜凄凉的晚景恻然片刻,忽又想到对藏医藏药也颇为了解的舒青麦,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对藏地的文化这么清楚呢?你看上去不像是这里的人。”
56个民族,34个省级行政区,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中华儿女骨子里的气质也不尽相同。在曲颂宁的眼里,舒青麦不仅不似寻常藏民这般深沉质朴,倒像聊斋里的那些妖精,不乏可爱、俏媚与一点点坏心眼。
“因为我妈是西藏的下乡知青,因为她的家庭出身是‘黑五类’,高中毕业了不能考大学,只能选择去西藏支边。她一直想尽了法子要回去,结果却稀里糊涂地嫁了当地的一个牧民。我就出生在当雄县格达乡的八一牧场,听我妈说,因为没有医院,她是由她婆婆在羊圈旁接生的,因为是个姑娘,婆婆当场就不高兴了,丢下疼得昏死过去的我妈不管。她在羊圈旁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自己回家了。这些都是后来我妈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生那老太婆的气,从来不管她叫嬷嬷。”
许多人对这一段往事讳而不言,以至于曲颂宁对它的印象,只能经由一些道听途说与闲言碎语拼砌起来,他依稀知道,那是最无畏又最无奈的一个时代,个人的命运被打散,被揉碎,掺在集体行进的大背景下,就像盐粒融化于大海。他不是那段历史的直接参与者,只能专心致志凝视前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舒青麦。
“后来十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知识青年可以返城了,但条件是不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所以我妈就一咬牙跟我爸离了婚,留下我,一个人回去了。”
舒青麦说到这里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誊写曹植的《七哀诗》。母亲好歹念过高中,特别喜欢靠写写弄弄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那时舒青麦天真蒙昧,不懂这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的深意,只隐隐感到父母之间没有爱情,也不适用这么哀婉动人的诗词。
“那你妈回去以后,你过得好不好?”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言而喻,本就生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母亲还抛夫弃子了,一个独伶伶的小女孩儿,能过得好到哪儿去?
“几年后我妈嫁了人,条件还算不错,又良心发现回来找我了。我爸那会儿也早就娶了一个西藏女人,一胎生了两个男娃,本来就不打算再供我读书,所以马上同意了我妈的要求,让她把我带回了江北。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西藏与江北都不是我的家,我好像一直被我妈留在了原地,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噩梦里惊醒,望见那片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大山。”舒青麦的眼神结了冰,连着两道柳条眉也因紧蹙显得衰败,她的脸上呈现一片伤感的冬景,沉默片刻才道,“我好想真的走出去。”
“你已经走出来了。”曲颂宁莫名心口微微一疼,他听出来,她刚才是拿半生凄凉的文成公主比她母亲,抑或自比了。
“所以呀,我想混出个人样来,让我嬷嬷我妈都看看。”舒青麦煞晴煞雨,心情说好就好了,她又开心清脆地笑起来,“其实我没你说得那么无私,那么了不起,我是刚打了入党申请书,不积极表现怎么行?哎,你是党员吗?”
“我是。”曲颂宁点点头,“我高三入的党。”
“挺有觉悟嘛,”舒青麦伸手拍了拍曲颂宁的肩膀,“不是党员很难提干的。”
“你很想提干?”
“那当然了,调去文工团是我主动打的申请。我发现如果在连队,一个女兵要提干那实在太难了,可如果在文工团就容易多了,像那些能唱会跳的艺术家们,别说正连级了,正团级都有可能。”总算生活没有过于薄待她,还是给了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舒青麦见曲颂宁专注开车,只是偶尔简赅地答一两句,觉得没趣儿,又大喇喇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一路上尽聊我了,你话怎么这么少,也说说你呗。你不是家在汉海吗,听说那里到处都是百货商店,想要什么都买得到?”
“大多是中外合资的。除了百货商厦,中外合资的企业也非常多,所以如果想白手起家,深圳可能比汉海更合适。”曲颂宁想起什么,忽地笑了一下,“我有一个大学同学,他现在就在深圳创业。”
“深圳啊,”舒青麦出生之后大多数日子都在西藏,短暂地住过后来当兵又被分配在了青海。江北离汉海近,所以对汉海的洋气与繁华颇有耳闻,但她对深圳一无所知,只知道是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不免好奇又憧憬,“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好说,跟汉海像又不太像,我总有一种感觉,那里到处都是骚动的欲望,人跟人永远是战争状态。”曲颂宁想起跟顾蛮生那段不太愉快的创业经历,摇头笑笑,“当然也可能是我这人性子慢,不适应那么迅猛前进的地方。我当时大学还没毕业,一腔热情想跟我那个同学一起创业,结果我们俩被骗得一文不剩,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也因为这件事情意识到,书生意气并不适合做生意,所以后来我那个同学又去深圳办了公司,他干得不错,邀我跟他一起,我拒绝了。”
“为什么要拒绝?”舒青麦不太理解。
“所有人都想从大山里走出去,可到了这儿之后,我却发现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好。随着通讯技术越来越发达,世界会越变越小,我们的生活节奏也会越来越快,没准儿那个时候人们又想回归这种宁静的日子了呢?”
“反正我不想。”舒青麦的态度斩钉截铁,甚至有些不屑地说,“那是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图新鲜,非要强行赋予这片高原神性,住久了就知道,就是穷山僻壤,没那么神。”
“可能吧。”曲颂宁笑笑,车在过道上行驶平稳,离那曲越来越近了。
舒青麦过了一会儿才又道,“你那同学听上去还挺厉害的,他叫什么?”
“他叫顾蛮生,周郎顾曲,野蛮生长。他歌唱得一流,人也长得帅。英雄从来草莽生,就他那股百折不挠的劲儿,我觉得干什么都能成。”曲颂宁聊起老同学就很高兴,侧头看了舒青麦一眼,笑得愈发明亮了,“有机会带你见见他。”
舒青麦回答得不假思索,“见他可以,那你怎么介绍我呢,咱俩关系有这么铁吗?”
两个同样年纪的年轻人,灵犀一点就透,这话一出,那一直在窗户纸后影影绰绰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了。夜色已经深透了,沟道旁再看不到解放军战士辛勤施工的身影,只有高原上的星星一路相伴他们前行。高原上的星星简直亮得疯了,如簇簇白色火焰,照耀着这片至美的乌托邦。
藏民的帐篷没搭在国道边上,军用吉普抵达那曲,却没有一条宽阔平坦的路能通往藏民集中居住的扎西则村。曲颂宁只能把车先停一边,由熟门熟路的舒青麦带路,两个人打着手电,继续徒步跋涉。
听舒青麦介绍说,扎西则村半农半牧,不少村民以挖虫草、制藏药为生,由于八一牧场离这儿不算太远,她小时候常跟比她大出不少的男孩子们,溜到这里来玩。
“曲颂宁,你看!”没走出几步,舒青麦无比惊喜地叫起来,“这就是藏茄!”
曲颂宁顺着舒青麦的手势望过去,沟边路旁,几朵牵牛花模样的紫色小花,风中OO@@地抖动,看来十分不起眼。曲颂宁仍对藏药治病的效果心存顾虑,“这草真的能治好程连长吗?会不会有毒?”
“死马权当活马医呗,眼下不也没更好的法子嘛。”舒青麦心倒大,话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她弯腰去拔采那朵紫色小花,突然就僵住不动了。
“曲……曲颂宁……”她两腿打颤,说话都结巴了,“你看……你快看……”
曲颂宁此刻已来到舒青麦身边,冷不防对上一双精光碧绿的眼睛,也吓得气不敢大喘,只得鼓起勇气自我安慰地问,“这是野狗吗?”
天太黑了,两个人没敢拿手电去照暗处的那团活物,只听见阵阵低沉而粗糙的喘息声,从它的喉咙深处发出来。
“不,是野狼。”舒青麦被这异声吓得直往曲颂宁背后躲,那团活物正在慢慢向他们逼近。
确实是头凶神恶煞的狼。
曲颂宁挺出半侧身子,将舒青麦死死护住,然后猛然提起手电,去晃这头野狼的眼睛。野狼兴许惧光,兴许只是不适应,反正不动了。两个人与一头狼,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舒青麦腿已经软了,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全摊在了曲颂宁身上。感受到身边人瑟瑟发抖,仿佛即将被狂风摧折的幼株,曲颂宁柔声问她,“你知道狗和狼有什么区别吗?”
“狼比狗凶残多了……”说话间狼又往前逼近一步,舒青麦都快哭了。
“狗和狼的区别是……”曲颂宁不退反进,再次以手电的强光狠晃狼的眼睛,这样的气势竟又把狼恫吓住了。他面色非常镇静,犹带一丝轻松的笑意,重复了一遍顾蛮生曾说过的话,“狗吃屎,狼吃肉,狗尿电线杠子,狼尿高山大川。”
“这个时候就别开玩笑了,我都快吓死啦!”
“别怕,不能怕。”曲颂宁低声道,“你如果让它闻出你身上恐惧的味道,它就真敢扑上来了。”
曲颂宁的声音轻柔却带力量,舒青麦凭空而来一股勇气,腿不软了,甚至连呼出来的气息都不急促慌乱了。她偎靠着他,偎考得那样近,他们如同磁铁的正极与负极深深相吸,坦对险境,同生共死。
曲颂宁一边小心护着舒青麦,一边缓慢撤退。他直面野狼,同时又以余光在夜色中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一块石头或者一条木棍。目前看着对面只有一头狼,倘使这狼真来攻击他们,也不是不能一搏。
他准备为她玩命。
但狼与人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可能野狼已经饿得极了,也可能意识到这晃动的强光不具真正的威胁,它一步步地逼近,两眼凶光毕露,喉咙里吭哧有声。情形愈发危险了。
第30章 我想走出大山(下)
就在野狼准备发动攻击的时候,情势陡然扭转了――
一阵凶猛的来自犬类的吼叫声自不远处传来,旋即火把亮起,火光冲天,犹如千金万银,瞬间就把这头孤独的野狼给吓跑了。
原来是扎西则的村民夜里巡逻,看见了曲颂宁打亮的手电光,所以赶紧脱下衣服包住木棍,点燃充当火把,然后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带着他们的獒犬,成功将两个人救了下来。
舒青麦死里逃生,喜极而泣,当场扑进曲颂宁的怀里,抱着他又哭又笑,又蹦又跳。曲颂宁也紧紧拥抱住舒青麦,经历了方才的惊魂一幕,两颗年轻的心早已向着对方生出枝杈,以连理的姿态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