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喊声因为破音而显出哭腔,顾长河从卧室走出,接过报纸,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然后就慢慢地坐了下来。得缓一缓,得缓一缓,他喃喃自语着,然而全身的血管此刻都笔陡地张立起来,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老顾啊,老顾!”唐茹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得失语了,似乎反反复复只会喊这么一声,她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肩膀,夫妻俩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情绪平静一些,唐茹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这桩天大的喜事,嘱咐他尽快回家团聚。其实顾蛮生已经知道了,还是李书记亲自告诉他的。眼下展信的2G基站刚刚小规模试产成功,正准备投入量产,顾蛮生走不开,只能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敷衍母亲。这一年春晚火了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他随意轻唱了两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我会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还没挂母亲的电话,顾蛮生抬眼看见朱D站在办公室门口,脑袋探进探出,喉结上下蠕动,一副欲言又止、欲近却怯的模样。顾蛮生看出他有话说,对电话那头交代一句“等这阵子忙完一定回家,带着您的儿媳妇一起回来。”就收了线。
“什么事情?”顾蛮生问朱D。
“这几张报销单,麻烦生哥给我签个字。”朱D笑嘻嘻地靠过来,把单子递在顾蛮生面前。
“不合规矩,报销的事情你得找柳总。”公司规定,大额报销单得由杨柳亲自审批。顾蛮生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全是公关费用,每张都是五位数的金额,短短两个月不到朱D就花销了十来万。
“这不柳总没批嘛。这是我自己垫的钱,我也不想乱开销,可这不都是为了招待好那个杰弗斯吗?”朱D还是笑嘻嘻的。
“别在我面前提那王八蛋,提起那王八蛋,我就来气!”顾蛮生一听这名字就往外噌噌冒火,一个美国佬,浑身上下充斥着典型的种族优越感。他跟这人接触过两三回,憋了一肚子气,偏偏还要求人家合作,发作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也来气啊,他到中国两个月,什么业务都不肯跟我们谈,就知道花天酒地。可没了拜通的芯片,咱们的基站就没法生产。”
比起世界各地已经大规模铺开的欧洲2G标准G□□网络,展信主攻的方向是美国标准CDMA,然而2G基站虽然试产成功,但其中最关键的基站芯片方案却始终掌握在一家叫拜通的美国企业手中。这个杰弗斯,就是拜通负责中国区业务的高层。国外垄断了顶级芯片市场几十年,这种被人扼着咽喉的感觉固然不快,可惜沉疴痼疾,一时间国内企业想追也追不上。顾蛮生微沉下脸道:“那个老美合同肯跟咱们签了没有,别咱们开始生产了,他又说芯片供应不了了?”
朱D拍着胸脯打包票:“我现在跟他打得火热,合同的事情一直盯着呢,说这两天就能签。”
顾蛮生沉吟一下,又叮嘱道:“老美贼得很,最尖端的技术一般不肯卖给别人。你得跟他说明白,我们要的就是美国最新一代的基站芯片,别拿那种快淘汰的玩意儿来充数。”
“那是肯定的。”朱D道,“这两天看新闻,手机入网费的标准又降了,这是邮电部第4次下调入网费了吧?这回调得够狠的,直接对折,我们国家的移动电话用户数肯定得跟着翻番。”
顾蛮生也看见了这则新闻,微微颔首:“业内还有消息,领导准备进一步拆分电信,既联通之后,又一家独立的移动通信运营商准备成立了。”
“所以生哥你真有先见之明,咱们的2G基站赶上好时候,能大干一场了!”拍尽马屁只为了钱,朱D又朝顾蛮生手中的报销单子挤挤眼睛,腆然一笑,“生哥,你就给我签了吧。我今晚跟杰弗斯约在白马会所见面,准备哄他把合同签了,要不晚上你一起来?”
顾蛮生拔下钢笔笔帽,正准备给朱D签字,耳畔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不准签。”
两个男人同时抬起眼,朱D一见来人是杨柳,立马憷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掉头往外走,跟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还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
待人出去,杨柳对顾蛮生相当生气:“现在展信我说话不算了是不是?我不签字自然有我的理由,你问过我吗?”
顾蛮生挠挠脸皮,试着解释:“那老美我也见过,确实是个道貌岸然的禽兽,朱D这不是为了哄他跟我们合作吗,花销大点就大点了。”
“既然那个杰弗斯那么难伺候,为什么咱们还非得跟他合作?”
“两个原因,一是CDMA在频谱利用率、覆盖范围还有语音质量等技术层面优于G□□,二是CDMA起步比G□□晚,欧洲那些设备大厂早把市场占住了,展信很难从他们手里再分一杯羹。”
“可我不信只能在那种场所谈成生意,朱D这是假公肥私,你知道那家白马会所是什么地方?”
顾蛮生一下细了眼睛警惕起来。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一把搂过杨柳咬她耳朵,笑眯眯地道:“我要说我知道,你还不得让我回家跪搓衣板啊?”
“我跟你说正经的。”腰包鼓胀之后,朱D就把大部分闲暇时间投在了各类会所上。深圳的娱乐场所鳞次栉比,这家白马会所据说就是著名的三大荤场KTV之一,歌舞娱乐结合商务应酬,还带特殊服务。朱D不仅自己常出常入,还没少以应酬作为幌子,想把顾蛮生往那种地方拐带。杨柳推开顾蛮生,仍然紧锁眉头,“我对朱D不放心。我以前听你讲过他哥的故事,这么老实又踏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品行不端的弟弟?我看朱D就是个佞臣,你再跟他厮混下去,早晚也变成昏君。”
“你就是对他有偏见,我今晚不去那里还不行吗?搞了半天,原来是吃醋了?我顾蛮生对天发誓,我心昭昭,可鉴日月,这辈子只对杨柳同志耍流氓。”说着他就没正经地竖起两指,逗得杨柳笑出声来,不顾工作地方隔墙有耳,主动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顾蛮生嘴上答应杨柳不去白马会所,结果一忙完手头工作,还是悄悄去了。他对这类风花雪月的场所没兴趣,但毕竟拜通是个缺不得的合作方。来到会所的奢华包间门口,杰弗斯已经到了,一个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老外,一手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国姑娘,时不时亲亲这个,舔舔那个,平日里瞧着道貌凛然衣冠楚楚,卸下伪装,就是禽兽。
朱D身边也挨着一个,穿得极其暴露,胸前像挤着一对白面馍馍。一见顾蛮生来了,朱D赶紧起身,一脸讪笑地解释道:“生哥,我这也是为了工作……”
顾蛮生刚落座,包间里就来了个酒水推销员,挺年轻一个小姑娘,细眉细眼文文静静,穿得也保守,不像屋里几个那么露肉。杰弗斯还没喝多少就已经高了,一见新妞到来,二话不说就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把人拽到跟前动手动脚。女孩只是来勤工助学的,对性骚扰连连喊“no”,还失手狠推了杰弗斯一下。这下彻底惹恼了美国佬,只见他涨得一脸猪肝色,强行把女孩往黑皮大沙发上拖,嘴里bitch长、bitch短地骂个不停。
顾蛮生抄起一瓶还没开瓶的洋酒就往桌上砸,咣一声巨响惊醒了包间里所有人,包括精虫上脑的杰弗斯。顾蛮生走过去,将女孩从美国佬手下解救出来,把半茬酒瓶子塞进她的手里,温柔地道:“下回再遇见这种情况,你就拿这个怼他脖子,扎他老二。”
女孩感激地冲顾蛮生点点头,感激地溜了。杰弗斯的好兴致被忽然打断,相当不爽,闷头喝了一口人头马,又骂骂咧咧道:“这种贱女人装模作样,其实心里想要的很……”
顾蛮生坐回原位,笑笑,挺有礼貌地道:“我不知道你们美国女人怎么应付这种情况,反正中国姑娘说不要,就真的是不要,你要强行上手,那就是□□。”
CDMA标准主要就是拜通在主导,全世界都没有第二家能够与它叫板的企业。杰弗斯知道这家中国企业有求于自己,所以一身龙鳞逆不得,一听这话,当场沉了脸。朱D这些日子对杰弗斯鞍前马后,差不多摸熟了这老美的脾性,见气氛不对,忙将一只半满的酒杯递到顾蛮生手里,还小声劝他应该以大局为重。
“滚蛋,我他妈是来这谈生意的,不是来这装孙子的。”忍到忍无可忍,顾蛮生朝杰弗斯一举酒杯,微笑道,“我敬你姥姥。”
杰弗斯眯起眼睛看朱D,朱D以为老美不懂中文的博大精深,忙打圆场:“顾总这是向你家人问好。”
然而杰弗斯听得懂,用生硬的中文对顾蛮生道:“顾总,你这不是求人合作的态度吧。”
“谁他妈求你合作了,我是来帮你的。”听出老美中文不算太好,顾蛮生用流利的英语道,“你们的CDMA标准在技术上确实领先,但商用成熟度上远不如G□□,你们现在的用户数只有人家的四分之一吧。”
杰弗斯眼睛眯得更细。
“展信目前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通讯设备生产厂商,在交换机市场占有率排名第一,如果能与贵司开展长期的深度的合作,一定会是你们在中国市场最有力的产业伙伴。”顾蛮生意识到了,这老美不能惯着,越惯越不拿你当回事儿,“中国移动通信市场潜力多大不用我介绍了吧,贵司要是没有意愿合作,那我们也只能投靠欧洲标准了。”说着就起身告辞。
杰弗斯果然出声:“顾总,我们再谈一谈。”
赌赢了,顾蛮生轻吁一口气,回头一笑:“行,那就再谈一谈。”
总算不负众望地带回了合同。双方签字之前,顾蛮生特意让公司法务仔细研究过,确认这份合同没有坑,也没有坎。然而当展信的2G基站循着计划开始投产,拜通那边却突然出了幺蛾子。
这回拜通派来一位叫丽莎的美女,美籍华人,说着一口流利且悦耳的中文,但态度比杰弗斯更傲慢,更强硬。她说,因为展信涉嫌向中国区业务负责人杰弗斯行贿,所以两家公司之前签订的合同将依法解除。如果要新签合同,那么这套芯片解决方案的销售价格将翻一倍。
凡是在酒吧会所里的那些由展信埋单的高消费,皆被视作贿赂行为,反正不知道是被杰弗斯设了个局,还是拜通公司的内部规章真就非常严格。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恃才无恐,倘若不是拜通看准了展信离不了他们的基站芯片,断然不敢这么临时变卦。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芯片,一旦合同终止,所有的付出都将付之东流。顾蛮生大光其火,直接就在办公室里发了火:“老子他妈的就算把全部机柜都砸了,也不会再跟他们合作!”
“你先别冲动,让我再跟那边谈谈。”杨柳怕顾蛮生这暴脾气坏了事,好言好语地暂时劝住了他,自己回头给丽莎打了电话。
然而丽莎今天忙,明天更忙,就是挤不出一点时间见面,杨柳便耐下性子,今天等,明天也等,无论丽莎是留在中国区总部还是外出洽谈公务,她总能在准确无误的时间与地点出现,不急不躁不赶不催,很自如地等着。
丽莎被缠磨得没了办法,终于让助理把杨柳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杨柳是腆着脸来和谈的,但对方的态度毫无转圜余地,二话不说就扔出新合同,只给她“签”或“不签”两个选择。眼见不能斡旋,无法磋商,杨柳反倒被激起斗志,不卑不亢地道:“贵司的行为已经构成违约,与你们一贯宣称的商业信用是背道而驰的。可能在你们美国人眼中,中国企业不像你们这样爱打官司、擅打官司,但这只是因为我们是礼仪之邦,崇尚以和为贵,绝不表示我们不会在必要时候运用法律手段保障自己的权利。贵司在中国既有工厂,又有总部,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坚持违反合约,我们将在美国联邦巡回法院与贵司国内总部所在地法院同时向贵司提起诉讼,并要求合理赔偿。”
然而丽莎胸有成竹,只微微一笑:“如果展信诉诸法律,那么拜通也将向美国司法部和美国证交会反映展信行贿的事情,根据不久前通过的《反海外腐败法》第二次修正案,美国司法部可能会对展信采取更严厉的制裁措施。”
杨柳一下哑了。老美“长臂管辖”这一套玩得很溜,胳膊肘自然不会向外拐,不少欧洲大企业都因此吃过亏。
丽莎似乎很欣赏杨柳的胆识与口才,无关痛痒地让出了5个百分点。顾蛮生再三权衡利弊,只能接受这嗟来之食,签下了新的合同。
展信的2G基站正式投产之后,便是民营企业在基站领域实现了零的突破。李书记得到这个喜讯,特意给顾蛮生打来了祝贺的电话,还给他带来另一个消息,国家“909”工程正式启动,这个工程国家已经出资百亿,为了配套我国首条8英寸规模集成电路生产线,现在需要八名电子信息产业的“尖子生”来生产中国芯片。
顾蛮生一腔憋屈总算找到了宣泄的地方,自告奋勇道:“专用芯片的专利授权费,导致咱们中国企业卖一百台电视机还没人家卖一枚芯片挣得多,目前国内企业的无线基站芯片,也都100%采购国外。芯片就好比一个人的大脑与心脏,我们现在能做出躯干、四肢还有肝脾胃肾,怎么就做不出大脑与心脏呢?”
李书记笑了一声:“你小子还这么狂。别忘了,咱们在芯片产业的发展是绕过不少弯路、付出过高昂学费的。”
一句“弯路”,一声“学费”实在很难说清在科研与技术水平上,与世界先进水平间的鸿沟天堑,顾蛮生虽觉感慨,却因感慨狼血更热:“当时展信自研程控交换机的芯片,靠公司内部集资的60万美金去国外买了一条生产线,研发中心立下‘不成功便成仁’的军令状,这不摸着石头过河,也研究出来了。我顾蛮生在这儿给您立军令状,基站芯片,展信一样能攻克。”
李书记却很谨慎地提醒道:“中国芯片产业起步晚,而国际主流的芯片技术两年一换,现在奋起直追,企业本身的投入必然非常惊人,而国家科研经费的支持终究是有限的。”
“那就科研与市场并行呗,展信现在不仅有交换机,还有即将实现量产的CDMA基站,一定有足够的出货量去收回投资,您老就放一万个心吧。”展信牢牢占据着国内交换机市场的份额第一,顾蛮生信心十足,想当然地认为展信在基站市场一样会有抢眼表现。
接到李书记的电话后,顾蛮生就召开了一次公司全体高管的会议,宣布展信的研发中心接下来的发展重点就是2G基站芯片的研发。
一语既出,举座震惊。于新华忧心忡忡:“蛮生,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课上学的摩尔定律――”
“我记得,摩尔定律是说,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的数目每隔18-24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顾蛮生抛玩着手中的袁大头,表情却十分严肃,“但被人卡着脖子的感觉太难受了,今天拜通敢无视合同提价2倍,明天就敢提价20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