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时间:2022-10-01 11:43:52

  轻轻哼唱着“亚拉索”,舒青麦终于坐上了去往汉海的火车,一走出新客站,她就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完全傻了眼。
  她不是没在梦里预设过这座城市的热闹与繁华,然而亲眼一见还是吓了一跳,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到处是来来往往的车,各种人声与汽车的引擎声、喇叭声交织一体,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那令人震慑的脉搏声。
  最令舒青麦感到不安的,还是汉海街头的姑娘们。她们不仅漂亮,还很时髦。在这些漂亮时髦的同性面前,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精心挑选的这件连衣裙过于隆重了,隆重意味着自卑,艳丽的配色、俗气的花卉以及层层累赘的荷叶边,都明明白白揭示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不自信。
  舒青麦先找了一家招待所――在汉海,这种供人落脚的地方叫“连锁酒店”,便连名字都炫示着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交付了住宿的押金,她意识到自己的存款已经所余不多了,为了来见曲颂宁,她置办了几身全新的行头,剩下的钱支撑不了几天了。
  舒青麦在连锁酒店住了两天,然后起早,出门,一路心惊胆战地摸到了曲颂宁工作的汉海邮电设计院。1998年8月7日,兰西拉光缆干线全线开通,标志着“八纵八横”的宏伟蓝图绘就最后一笔。她选择这个对全体电信人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在曲颂宁面前出现,无疑是耍了一些心眼的。
  此时,设计院所有参与了兰西拉工程的邮电工程师正聚在一起,他们从广播里得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人拍掌大笑互相拥抱,有人当场蹲地泪流满面。曲颂宁也很激动,眼泪差点就滑眶而出了,家祭无忘告乃翁,曲知舟过世前一天还提到了这个世界通信史上的奇迹。
  忽然他听见有人扬声喊他:“曲工,有人找你。”
  曲颂宁循声走出去,看见了袅袅婷婷立在门口的舒青麦。他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心跳如鼓,四肢发麻,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只雪白美丽的蝴蝶,竟扇动轻盈的翅膀,飞越了沧海。
  设计院的男同事们跟着一起出来看热闹,有些与曲颂宁相知甚浅的,直着眼睛问他:“曲工,这位是你的姐姐吗?”所有人都知道,曲颂宁的姐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曲颂宁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是一味地摇着头。太惊喜又太意外,他给过舒青麦自己的电话号码,没想到对方竟然不告而来了。
  舒青麦被好客的设计院职工安排在值班室里,耐心等着曲颂宁下班。这一下,全院男人们全都无心工作了,不时有人离开岗位,冲着值班室探头探脑。舒青麦见到一张张鬼鬼祟祟的脑袋,就颔首抿嘴一笑,优优雅雅,斯斯文文的。紧接着,男人们的声音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笑了,笑了!笑起来好漂亮啊!”
  曲颂宁仍在电脑前做测算,尽管保持着目不旁视的专注姿态,却被这些声音搅得心猿意马,简简单单的工作一直没能收尾。他也捺不住心神,偷偷往值班室的方向瞥了不少眼,尽管知道两人眼下离得很远,什么也瞥不见。
  下班之后,曲颂宁提出要为舒青麦接风,请舒青麦下馆子。舒青麦却没答应,反倒提出要带曲颂宁去自己的住处看看。
  踏进房间之后,一切就发生得理所应当了。没个坐人的地方,两人只好并排坐在了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曲颂宁问的每一个问题,在舒青麦听来都傻气十足,因为太傻,反倒显得可爱。她渐渐有了底气,曲颂宁没有被街上那些漂亮时髦的姑娘勾走,他还是青藏高原上那个稚拙可爱、总流鼻血的年轻人。
  这个认知,令她彻底从自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胆子也跟着大了。她悄悄去触碰曲颂宁的手指,发现对方没打算躲,只是不自禁地颤抖一下。舒青麦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的笑声那样好听,比她的歌声还要好听。好听得曲颂宁满脑子嗡嗡嘤嘤的杂声,立即难为情起来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你缺什么跟我说,明天我带着来看你――”
  “你先回答我,这些日子你想没想我?”舒青麦不容对方离开,抓着曲颂宁的手指不放,逼迫他注视自己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这个女人未必多么漂亮,偏偏一双眼睛生得灵活特别,总是玩命招惹看它的人。曲颂宁的思绪飞向了他们高原上初见的那个场景之中,他跟那时一样,为这双眼睛深深惊艳。
  窗外暮色将至,鸟在啁啾狗在吠,漫天都是红彤彤的云霞,像喜帕下新妇的脸。静静对视片刻,舒青麦就先凑头上去,以自己的嘴唇轻轻覆盖在了曲颂宁的嘴唇上。这个吻发生得猝不及防,曲颂宁像触电一样后退。舒青麦索性更加主动,脱了鞋往床上爬,曲颂宁退无可退,两个人终于互相咬在一起。
  天火烧了一通,天空就烧成了灰,夜色中的梧桐树干笔直粗壮,月光和树影纠缠着曳在地上。
  舒青麦这趟来就是准备豁出一切的。她来之前听人说过,汉海的婆婆格外挑剔,基本不容外地媳妇进门。所以急于把生米做成熟饭,鼓动着曲颂宁偷出户口本,与她去民政局登记。她没看走眼,曲颂宁的确是个相当负责的男人。两天之后,曲颂宁趁着午休时间,就带上偷来的户口本,瞒着所有人与她去民政局登记了。
  登记完,曲颂宁照常回去上班,顺路去第一食品商店买了几斤散装的糖果,回去分发给了同事们。同事见他满脸喜色,状态可疑得不得了,连翻逼问下,曲颂宁才笑着告诉大家,自己领证了。
  曲颂宁瞒着母亲先斩后奏,一来是“情不自禁”之后想尽快表现自己的责任心,二来确实担心母亲不肯接受舒青麦。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两个人领完证后,曲颂宁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母亲。贺婉莹当场被儿子气进医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才活转过来。等到母亲的病情与心情一并稳定下来,他才带着舒青麦正式上门,为免气氛尴尬,还特意叫上了姐姐。
  上门前,舒青麦在一家叫南方故事的精品店里买了一条价格不菲的丝巾,作为新媳妇给婆婆的见面礼。她在枣红色与宝蓝色之间犹豫良久,她自己偏好亮眼的枣红色,可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宝蓝色,蓝比红更稳妥更低调更雅致,不至于被人说土气。
  曲母只看了一眼,就搁到了一边。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儿媳妇,她非常不满意。后来趁着舒青麦去上卫生间,她故意用很大的音量对女儿道:“送的什么东西,乡里乡气的。”
  “妈,别这样。”曲夏晚只能劝慰母亲,毕竟证都偷偷领了,还能怎么样呢?说话间却接到了刘岳的电话,她不得不压低声音回他:“你怎么又多心了,我真的在我妈这儿呢,我弟弟带女朋友上门来了……”
  待女儿好容易解释清楚收了线,曲母更是悲从中来,“要不是你爸走得早,你们姐弟怎么会弄成这样,一个嫁了个没出息的暴力犯,一个娶了个不知道哪来的乡下丫头……”说到这里,她遏住哭腔,浑身抖如筛糠。
  夫妻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烦心事更是一桩连结一桩,曲夏晚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无从倾诉,只好捺住心中痛苦,强打精神继续安慰她。
  舒青麦在卫生间逗留的时间长了些。曲家的装修在她看来堪称豪华,卫生间尤其上档次。一排大气的白色吊柜上装饰着金色花纹,不是那种土豪喜欢的亮金色,而是一种更具品味的香槟色,连墙壁与地板上贴着的大理石瓷砖,也带着同样色系的欧式花纹。舒青麦以手指轻轻摩挲过大理石浴缸,庆幸自己选对了丝巾的颜色。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声“乡里乡气”,像一阵冰冷的潮水漫没了她的头顶。
  舒青麦用冷水洗了把脸,尽量掩住自己失望的情绪,带着微笑走出了卫生间。因为常年练功,她肩颈笔直的姿态相当出众,但贺婉莹觉得这是做作与拿劲,心里免不得又嫌弃地骂了一声:乡下人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
  婆媳之间矛盾的种子,打从两个女人见面的第一天就种下了。在贺婉莹眼里,这个女孩的知青子女身份已属低人一等,居然还背着长辈,挑唆自己的儿子偷偷领证,简直是十恶不赦了。
  然而舒青麦全无所谓。无论如何她成功嫁进了曲家,光是这一点,她就赢定她了。
  顾蛮生还是从贝时远那里得知了曲颂宁结婚的消息。他怪曲颂宁不够意思,直接买了机票飞回汉海。正巧贝时远也在,三个人就约着一起出来喝顿酒,叙叙旧。
  地方是顾蛮生选的,还是他曾带曲颂宁去过的大排档。只不过,汉海日新月异,城是不夜城,人是不眠人。这两年这种当街烹调的夜市大排档越来越红火,当年独伶伶的一家店,如今已是整整一条美食街,远看一片油烟氤氲,近看满地泔脚油污。
  环境是不怎么样,但老板没换人,口味依然不错。三个人到的时候堂内已坐了八成满,顾蛮生便招呼老板在店外头给他们找个座。店外的座位更简陋了,也就一张塑料桌子几把塑料椅子,头顶上方还罩着一个深蓝色的移动伸缩顶蓬,勉强能避避风雨。但露天用餐总比窝在狭小的店面里舒服,至少天晴时候夜风清畅,空气也新鲜。
  老板面善且话痨,笑呵呵地亲自接待客人。曲颂宁与贝时远都不挑食,顾蛮生也就没客气,点了皮皮虾、大腰子、羊肉串与肉蟹,还吩咐老板先开半打啤酒,都要冰的。
  “对了,还要一瓶白酒,要没茅台与五粮液……”顾蛮生往四下的餐桌上看了看,只好退而求其次,“泸州大曲也可以,一斤装的。”
  待老板送酒上桌,曲颂宁笑了:“还真是大老板了,茅台五粮液都当水喝了。”
  “别笑我了,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居然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都一字不说。”顾蛮生用茶水洗了洗玻璃杯,又倒上满满一杯啤酒,把杯子推在曲颂宁面前,“先把这杯干了再说。”
  “啤酒不觉得太没诚意吗?”曲颂宁居然另取了一只杯子,自己给自己斟了半杯泸州大曲,他以双手举杯,向贝时远与顾蛮生敬酒道,“我敬你们。”
  几十块钱一瓶的白酒,谈不上什么特别醇绵的口感,曲颂宁仍然不谙品酒,反正白酒无非贵贱好赖在他喝来都是一个滋味,一口下去,仿佛吞了一柄刀子一团火,瞬间由它开膛破肚,在五脏六腑间烧了个遍。他放下酒杯,被辛辣酒味呛着咳了几声。
  以前的曲颂宁滴酒不沾,贝时远跟顾蛮生一起陪他喝了半杯,诧异地问道:“你现在怎么喝酒了?”
  “这话得从青藏高原上的几颗酒心巧克力说起了,太长了,没什么值得听的。”曲颂宁接过顾蛮生递来的啤酒杯,腼腆地笑了笑。
  “反正一切归功于弟妹。”两个人同年,生日也就差了几个月,可顾蛮生就喜欢口头占人便宜,一直以“大哥”自居。他问曲颂宁,“说到这里,弟妹怎么没来啊?”
  “青麦怀孕了。而且她也不想打扰我们同学小聚。”
  “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快就要升级了!”顾蛮生满面春风,比听到自己的好消息还兴奋,又自斟自饮了大半杯。
  风吹得顶棚飒飒作响,三个人碰杯碰得勤快,筷子倒动得不频。
  “你呢?”顾蛮生转头望问贝时远,调侃道,“贝少爷人中龙凤,想到贝太太的姑娘能从这儿一直排到深圳吧。”
  “大业未成,何以家为?”贝时远饮了一口啤酒,微笑道,“家里倒是安排见过一个,各方面都不太合适,已经不见了。”
  一声“大业”激起了顾蛮生的兴趣,他摆出正经神色:“上回没来得及问你,你在忙什么生意?”
  贝时远也不在老友面前藏着掖着,大方告知道,虽然申远还没有拿到信产部的手机牌照,但他已经先下手为强,把贴牌联营的合作谈定了。
  贝时远的这个预判是相当大胆的,显然也不仅仅只想“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说,“我有信心,我们总有一天会子比母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终端什么的,好像有点意思,要不你让我也参一股,成与不成全凭天定,怎么样?”顾蛮生是属狼的,专业范围内能赚钱的当然都想掺和一脚,说着他就摸出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枚袁大头,半真半假地笑笑,“人像朝上,你就跟我合作。”
  话音落地的同时,拇指就利索往上一挑,银币瞬间被抛入了空中。
  然而贝时远眼尖手也快,不等银币落下,就一把将它给夺了过来。他将银币拿在手里,正面反面翻着看了看,果然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枚袁大头正反都是一个样,没有麦穗花朵,都是袁世凯人像。
  “你顾蛮生从来都是‘我命由几不由天’的,怎么可能一遇上大事,反倒变得听天由命了呢?”贝时远摇头笑笑,潇洒一抬手,又把银币抛还给了顾蛮生,“也就唬唬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吧。”
  被人当面戳穿也不觉尴尬,顾蛮生哈哈大笑,随手就把袁大头收进了裤兜里:“其实我对做终端也没兴趣,有一家日本企业,琢磨出一个叫什么小灵通的技术,天天想找我合作,我都没理他。”
  “什么小灵通?”贝时远到底人在体制内多年,不比顾蛮生对行业动态了如指掌,他对这个技术倒有兴趣。
  “说白了就是固话补充,没什么技术含量。”顾蛮生不看好这个技术,也就不愿多谈,他提了酒瓶给贝时远倒酒,保证他酒杯不空,“亏得咱俩一个搞基站,一个搞终端,要真跟你是竞争对手,以我们彼此知根知底的关系,肯定是不死不休了。”
  “既然你们两个各管各的,分工明确,那我就做好你们两家的服务商好了。”曲颂宁笑着道,“其实我一直怕你们两个打起来。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奇怪,这么一时瑜亮的两个人,怎么就从没打起来过呢?”
  “钱是挣不完的,要不咱们今天就来个君子协定,”顾蛮生也爽快,端起酒杯,敬在了贝时远的面前,“我不搞终端,你不搞基站,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这个提议令贝时远微微瞠目,怔了一怔。顾蛮生入世得早,如今纵横商场多年,像他这么个老练的猎手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很快他便会意一笑,也举起了酒杯,“好,好兄弟一辈子。”
 
 
第43章 乐极(上)
  1999年的春天对顾家而言注定是不同凡响的。
  《新民晚报》的二版头条,汉海高院亲自登报道歉,为昔日的“纺织大王”顾长河平反了。惊蛰日的第一声春雷响彻云霄,这在整个中国的法制历史上都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其实,唐茹一早就从儿子那里听到了消息,起初还当他又犯了夸夸其谈的老毛病,一字没信。直到刚才从邻居手里接过报纸,她反复将这则新闻读了七八遍,才确信,她家的老顾是真的平反了。唐茹激动得不顾刚买的鲜活的鱼,一进门就将菜篮子撂在地下,拿着报纸一边奔跑一边大喊:“老顾!老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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