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高兴躲闪及时,没被砸中,依然苦口婆心地规劝道:“换作平时,他们那几个人肯定生不了什么事情。可眼下死人了,有理也变成没理了,风口浪尖的,硬碰硬真的不好办……”
杨柳及时冲郑高兴递了个眼色,提醒他在顾蛮生的火气彻底爆发前,赶紧出去。待郑高兴灰溜溜地出了门,杨柳对顾蛮生道:“要不我去找他谈谈,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不至于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谈个屁谈?谁也别谈,谁也别劝。”顾蛮生打定了主意不向余少哲低头,他人往后仰,一双脚全恣意地搁在了办公桌上,“他要跪在我脚边讨饶,兴许我还能多给他一笔遣散费,现在我他妈就是把钱扔水里,也不会给那姓余的小子。”
“我知道你不爽,可开公司,做生意,不是充好汉,逞英雄。”杨柳比顾蛮生清醒,走出他的办公室前,拿出了老板娘的派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还能在展信说上话,这件事情你就先别管了。”
为把事情完满解决,杨柳决定私下约余少哲谈谈。余少哲担心顾蛮生会对他实施报复,不肯在外头见面,在电话里说,让杨柳上他家来。两人相识于竹马年纪,到底还有点情分,杨柳没做他想,答应了。
余少哲这两年在展信挣得不少,已经买上了新房。大户型的三室两厅,欧式装修奢华之极,凭心说,余少哲这两年虽然没少给顾蛮生使绊子,顾蛮生待他确实也不薄。
余少哲提前从附近的星级酒店叫了一桌菜,桌上摆着龙虾、牛排、沙拉还有红酒,餐厅灯光刻意调暗了,颇有烛光晚餐的意味。一见杨柳到来,他就殷勤地为她拉开座位,嘴里说着:“叫你几回都没上我新家看看,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杨柳放下皮包,大方落座,开门见山地对余少哲说,“我这趟来,就是希望你跟顾蛮生各退一步,尽量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条件。”
“我知道你是来招降纳叛的,不着急,不着急。”余少哲站起身,弓腰展臂地替杨柳斟了半杯红酒,“这个年份的拉图不常见,绝对得尝尝。”
杨柳抿了一口这好年份的拉图,只觉得半嘴苦半嘴涩,跟超市里十几块一瓶的红酒也没差别。她此行是带着目的来的,心思不在吃喝上,很快又道:“你陪我爸创业起家,确实有苦劳也有功劳,现在公司与你个人发展理念不合,不得已才走到这步。你就开个价吧,合理范畴内,我都能代表顾蛮生答应你。”
“我这忙活半天,一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想跟你一起吃个饭。”余少哲倒也没有为难杨柳的意思,指天画地地表态道,“就冲咱俩青梅竹马的情分,你能主动来找我,我还能为难你吗?价钱什么都依你,咱们能不能先踏踏实实把这顿饭给吃了?”说着余少哲举起眼前的红酒杯,杨柳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表现得太急迫,便同样举举酒杯,与余少哲各自饮下半杯。
“你小时候就泼辣,街头邻里的孩子里,就没一个敢招惹你。我还记得我们四五岁的时候,你非要我蹲在地上给你当马骑,你说,‘我爸爸是你爸爸的班长,你也应该听我的。’我不肯,你就打我,我还手,你上来就是一口。你看看,”余少哲放下酒杯,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上头这道印是不是现在还留着?”
“这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亏你还记得。”这道若有似无的疤痕提醒了她两人的过往,杨柳不由得露出一点歉疚的表情。这些微的情感变化大大激发了男人的一腔豪情,他猛灌自己一大口酒,接着说了下去。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能忘记呢?那天我哭着跑回家,我妈看我脸都破了,气得马上拉上我找到你家,要你爸给评评理。结果我爸跟你爸正喝小酒呢,他醉醺醺地说‘未来儿媳妇咬一口怎么了,早晚得是一家人,这理怎么说得清’,几句话就把我妈给打发走了。”余少哲边喝酒,边连着讲了几件他与杨柳的童年旧事,无非就是两家长辈都将他们认作一对,而他自己也当了真。讲到后来情绪越发不稳,险些涕泗交流了。
“别说这些了,两个老人的醉话怎么能当真呢。”杨柳没有这份忆苦思甜的闲心,想趁对方还没喝醉,尽量把话题往回拉扯,“我支票已经带来了,补偿金你打算要多少?公司现在的资金状况你也清楚。”
“要是顾蛮生在我面前,他说多少我都不会答应,但既然来的是你,要不数字你自己填?”余少哲真的醉了,慷慨一挥大手,“我信就凭咱俩这些年的情分,你不会亏待了我!”
“好,我填。”杨柳来时心里就有了个数,原以为还得跟余少哲拉扯一番,没想到对方倒挺爽气。她起身来到客厅,坐在茶几前的皮沙发上,掏出皮包里的支票本与钢笔,准备填写。
余少哲端着酒杯,也跟着杨柳一起到了厅里。客厅比餐厅的灯光亮些,但也稠得跟糖稀一般。他望着女人垂眸的侧颜,发觉兴许是这稠厚的暖调灯光的关系,童年时那假小子似的顽劣稚态已从女人脸上完全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雌性魅力的光辉。这一瞬间,余少哲恃醉无恐了。他突然朝女人扑过去,嘴里含糊喊着她的名字“柳儿”,他说,我为你做了那么大让步,那么多牺牲,你为什么还要跟着顾蛮生?
杨柳猝不及防,一下就被余少哲压在了沙发上。男人欺上了一张喷着酒气的嘴,手也极不安分,在她胸部与腰间胡乱地撕扯,试图将她像新笋一样扒个干净。杨柳被一股类似泔脚的馊味熏得几乎窒息,什么话都喊不出口了,只奋力挣脱出一只手,抄起皮包就猛砸余少哲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余少哲吃不了痛,杨柳趁着对方抬头起身的短暂空档,又弓起膝盖狠狠袭向他的裆部。
余少哲空有蛮力,挨了这下立即痛嚎出声,人也随着命根子一起软倒了。杨柳及时起身,提包就走。她临出门前伫在门口,回头冷冷抛下一句:“牲口。”
晚上七点多钟,天还没黑透,初升的月亮像一团被打散的柔光洇在天幕上。杨柳头也不回地跑出小区,急匆匆地拦了辆车,朝司机师傅报出了顾蛮生的地址。直到轿车平稳启动,她才为刚才的事情后怕起来,她身上汗气浓郁,手腕上一条鲜红的抓痕,头发衣服全被扯乱了。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杨柳取钥匙开门,推门进入房间。她一眼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顾蛮生,然后走近发现,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大额支票。
杨柳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地问:“你打算跟余少哲和解了?”她惊喜于他的进退有度,一个真正的英雄总是知行知止的。
被小人扎刀子的滋味实在难受,顾蛮生潦草“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他咻咻地喘着气,肌肉强劲的胸膛一起一伏,一腔无以宣泄的怒火正烹烤着他。
“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想明白了就好。”杨柳走上前,将顾蛮生的脑袋揉进自己怀里。她垂下眼眸,不断轻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后脑勺,像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顾蛮生慢慢平静下来,她轻声在他耳畔说:“我刚刚见了余少哲,我要跟你说个事情,不过你得答应我,听完一定不准冲动。”
杨柳还是料错了。她刚说出余少哲试图非礼她的事情,顾蛮生就瞬间陷入了狂怒中。“我他妈杀了他!”血液在血管里犹如咆哮的山洪,顾蛮生杀气腾腾,摔门就走。杨柳一把没拉扯住他,反倒被他粗暴地推出好远。
杨柳心道“坏了”,顾蛮生这杀红了眼的样子,非得惹祸不可。她赶紧一边喊着顾蛮生的名字,一边追着他出了门。然而顾蛮生人高腿长,大步如风,转眼人就没影了。杨柳心愈焦气愈躁,急匆匆地拾级而下,结果一个失神没有踩稳,一下从最后几级楼梯上滚了下来,脚踝当场肿了,跟个血馒头似的。
顾蛮生开着奔驰,一路猛闯红灯,直奔余少哲的住处。杨柳勉勉强强站起来,瘸着一条伤腿走出几步,意识到再追上顾蛮生是更不可能了。她反应及时,马上掏出手机给浩子打电话,对电话那头的浩子急声大喊:“赶紧去余少哲家,拦着你生哥,我怕他要闯祸!”
杨柳走了之后,满桌珍馐都食之无味了,此时的余少哲酒醒了大半,给自己煮了一碗加了鸡蛋与火腿肠的泡面,意兴阑珊地瘫在沙发上。皮褥子上尚有美人余温,他准备打开电视,看看社会新闻。
才切了两个频道,“咣”一声,结实的铁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
顾蛮生倚在门口,舔舔白牙,目光森然地望着一脸惊恐的余少哲,然后他抬手在铁门上敲了敲,以示自己不是“不请自来”。
浓浓杀气扑面,对方显然是为刚才的事情兴师问罪而来的,余少哲没见过这般狂怒状态的顾蛮生,怕了,他猛地起身,将手里的泡面朝顾蛮生砸过去,伺机夺路而逃。顾蛮生一下侧头躲开,油腻腻的汤水溅在肩上,心头怒意彻底被点燃了。他几步扑了过去,手臂肌腱暴凸,揪起余少哲的衣领就将他狠摔出去。
余少哲还想还手,但很快就被全方位地压制了。他压根不知道,顾蛮生读书的时候,由于喜欢在外面厮混,半数日子都是跟街痞流氓打架过来的。他徒劳地蹬腿两下,挥拳两下,然后就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任由顾蛮生拿枕头套一下罩住他的脸,随后拳脚如雨点般砸下来。
“生哥!”门还开着,浩子直接闯进来,冲顾蛮生大喊,“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听见浩子的喊声,顾蛮生才停了手,站直了。他低头瞥了一眼余少哲,这小子像条被撒了盐的蛞蝓,抱着脑袋直打抖,嘴里哼哼唧唧的,看着是站不起来了。
“你瞧他这窝囊劲。”顾蛮生心情异常愉快,犹嫌还没发泄痛快,又取了个沙发垫子朝余少哲肚子上一扔,然后隔着垫子又踹他一脚。这么打人不容易致残,能泻火又安全。
踹罢他就掏出手机,当着浩子的面,拨打了110。
电话很快接通了,顾蛮生用耳朵与脖颈夹住电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对那头的接警员道:“警察叔叔,我要报警。这边有人打架,伤者已经倒了,伤势估摸不重,不过最好还是派辆救护车来。”
接警员问:“地址在哪儿?”
顾蛮生想报出余家的地址,但发现自己是循着旧路来的,多少号多少室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整理完袖口,蹲下身子,把自己的手机贴在余少哲颊边,道:“你家地址。”
余少哲已经鼻青脸肿了,不知道顾蛮生给谁打电话,还当他又要找人来揍自己,哆哆嗦嗦地不肯张嘴。还得顾蛮生不耐烦地劝他开口,“警察,问你地址呢。”
意识到对面是警察,余少哲报完自家的门牌号码,哇地一声就哭了,边哭边喊救命。
“闭嘴。”顾蛮生厌弃地睨他一眼,又拿起手机,对电话那头的警察道:“打人的是展信的顾蛮生。”
接警员问道:“你是谁?”
顾蛮生笑出一声:“我就是顾蛮生。”然后就神清气爽地收了线。
第41章 奋楫
民警到来后,顾蛮生对自己打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但他确实很鸡贼,就像当年聚众擒贼一样,打也不打关键部位。余少哲虽然处处受伤,却没一处伤势能定成轻伤的。
但就算不入刑,拘留也是跑不了的。顾蛮生没找律师,踏踏实实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还差点凭借个人魅力,在里头混成“头板儿”。
十五天之后,浩子载着杨柳去拘留所接他出来。顾蛮生换了身干净的衬衣,但没地儿也没时间给他刮个脸。所以他就带着一脸青楞楞的胡茬,从看守所的大门走了出去。这种刺刺拉拉的下巴,斑斑驳驳的两腮,瞧着栉风沐雨的,倒是很衬他一身从骨子里透出的浪子气质。
晌午十点的阳光特别好,不过分热辣,却又极尽温存地与人厮磨。杨柳脚伤基本痊愈了,离他约莫三五步远,挺冷淡地抄着手:“爽了?”
“爽啊。”顾蛮生笑了,笑得眼神清澈白牙晃眼,像一匹快活的独狼,“我大学那会儿也被无赖勒索过,你猜后来怎么着?我逮着一个机会,一棍子把那厮砸成了脑损伤,后半辈子都得漏着尿过。所以那天你跟我说完,我突然就顿悟了,不管是补偿金还是医药费,反正这笔钱是跑不了一定得给的,那干嘛不打那姓余的小子一顿呢?好歹我还爽了。”
“值吗?”杨柳继续问。
“值啊。不就蹲十五天号子嘛,冲冠一怒为红颜,值到家了。”
“怎么,我听着你还很得意啊,还嫌这十五天蹲得不够长?”杨柳解除两手抱臂的戒备姿势,朝着顾蛮生走过去。两个人在兜头盖脸的阳光里,面对面站着。
“得意倒也不至于,”顾蛮生耸耸肩,笑笑道,“但我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别说十五天班房,就是枪毙也值了。”
“你这么说,我还挺感动的。”杨柳以双手捧住顾蛮生的脸,以拇指摩挲过刺破他下巴的青青胡茬,像欢快的小鸟一样连着啄了两下他的嘴唇,然后她就松开他,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她刚刚吻过他两下,就甩了他两记耳光,甩得势大力沉,自己腕脖子都酸了。打完人之后,杨柳把眼一闭,与顾蛮生额头抵着额头,模样缱绻,话却杀气凛凛:“但再有下次,老娘就弄死你。”
见顾蛮生进看守所犹嫌不解恨,余少哲放弃了补偿金与医药费,伤愈之后就找来了记者,将顾蛮生的条条罪状罗列成一二三四,给深圳市市长写了一封实名举报的公开信。余少哲是展信老臣,外人不知道的内幕他统统一清二楚,什么不签无固定期限的合同,什么唆使员工自动离职又重新入职,什么明着是以股票的形式向员工募集资金其实暗里就是非法集资……尤其是“非法集资”这一条,国家金融刚刚立法不久,一旦落实,顾蛮生就得挨枪子。
前浪未平后浪又起,展信被彻底推上了舆论风口,各种口诛笔伐纷至沓来。到最后甚至惊动了省里,省委决定专门派个工作组到展信调查取证。
顾蛮生其实也怕,怕得几宿没合眼睛,但听到这个消息反倒踏实了,尘埃落定,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想通了就当无事发生,照旧办公,闲时还去新事业部与分厂,视察2G的研发工作。
顾蛮生在办公楼里气定神闲地走着,对所有面露不安的员工和颜悦色。接二连三的打击十分影响士气,听郑高兴说,申远趁机挖人,又有不少人递了辞呈。倒是刚来时就打过退堂鼓的乔芮她们拒绝了申远的邀请,杨柳的义气令她们决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