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接种了牛痘,没有长牛角,也没有变成牛。”
“我们也接种了天花,但我们会活下去。”
的确。
这两个孩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就像是吸引了维也纳最温柔的阳光。他们不仅没有变成牛,而且漂亮得那样一尘不染,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天使。
让人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由衷想要低下头在胸前画个十字,感谢上帝将这样美好的希望赐予人间。
“竟然真的看到希望了吗?”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
希望。
天花如同每个寒冬如期而至的死神,人们从来都只能在它手底惊恐地颤抖,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而忏悔,祈祷上帝能够拯救自己。
患上天花的人,每四个里就有一个死亡,剩下的三个在大多数时候也会因疱疹留下的疤痕毁容。
可人们依旧这样艰难地喘息着活下来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一千年……
哪怕再漫长的黑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斯维登医生!”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在人群边缘响起,“能请您为我的儿子也种上牛痘吗……”
那是一个衣裳破旧的中年女人,头上包的头巾已经被挤得有点散了,她却顾不上去整理,只拼命地拽着身前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往前挤。
“我们那条街已经因为天花空了……我的男人死了,大女儿和大儿子也死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小儿子……”
斯维登医生一愣。
有了这个女人一开头,人群呆滞了一秒,随即便开始疯狂往前挤:“我也要!”
“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吧!”
“我要接种牛痘!”
人们心知肚明,住在守卫威严的皇宫中的公主,自然比他们面对天花的危险要小上许多。
既然身份高贵的公主都种了牛痘,女王还以无可比拟的勇气和魄力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为民众展示这种预防方式的效力,那么牛痘疫苗就一定是可以救命的!
转眼之间,刚才还在义愤填膺地怒吼王室草菅人命,要在民众中用牛痘散播魔鬼的诅咒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却是争抢着想要种上牛痘疫苗。
皇家卫队不得不赶紧摆起架势,制止疯狂往前挤的人群,防止拥挤踩踏出人命。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广场上炸响:“这是堕落!背叛!你们都被魔鬼蛊惑了吗!”
众人悚然一惊,转头看见了气得满脸通红的范恩大主教。
“什么疫苗……这就是魔鬼放在人间引诱你们的苹果!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接种之人迟早会下地狱!”
眼看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发怒,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神圣罗马帝国是天主教的国度,就连女王也是虔诚的信徒。此时此刻,红衣主教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人们不胆战心惊。
他们虽然想活着,但也惧怕死后灵魂下地狱。
跟在大主教身后的黑衣神父们纷纷低下头在胸前划起十字:“天主保佑。”
这里终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教廷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上帝的旨意?”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响起。
说话的竟然是年幼的公主。
她脸上毫无惧意,甚至有一丝不符合她年龄的嘲讽,“主教大人,我想仁慈的上帝应该乐于看到他的孩子们在恐怖的疾病面前活下来。”
范恩大主教脸色一变。
他万万没想到,年幼的公主竟敢当众反驳他。
他随即想起公主刚才说让她参与公开实验是女王的旨意,脸色更加阴沉。
——奥地利王室,是准备与教会针锋相对了吗?
“人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有罪孽。”红衣主教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只有上帝才能决定谁能在可怕的天花中活下来,人类无权干涉上帝的创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幼小的公主。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安塔妮亚不过是女王最小的孩子,在整个王室大家庭里面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样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勇气公开忤逆神明的权威。
安塔妮亚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那眼神让红衣主教猛然一惊,竟然觉得背上直发毛——不,这一定是错觉。他活了五十多年,作为德高望重的宗教领袖,绝不可能被一个小孩子吓到。
“主教大人,据我所知,您有着崇高的德行,从未患过天花。”小公主微笑着说。
范恩大主教不知为何头皮发紧,竟然没有说出话。
但身旁的神父们已经点头替他回答了:“那当然。范恩大主教的事迹我们有目共睹,将来必将成为圣人——”
“既然您这么说了,”安塔妮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斯维登医生这里刚好有天花病人的痘浆——不如您现在就来种上一点。”
她从地狱的最深处归来,不再惧怕魔鬼,也不再敬畏神明。
何况是这个几十年后爆出了娈童丑闻的红衣主教?
乖巧的小公主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得更加灿烂了:“我相信上帝一定将您的德行看在眼里,绝对不会让您出事的。”
范恩大主教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春天美泉宫的花园还要缤纷。
他脸上青筋暴起,手在长袍的袖子下气得发抖:“你,你竟敢当众忤逆主教……你会为你的行为后悔的,殿下。”
这位粗鄙不堪、毫无教养、对神毫无虔诚之心的公主,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然而,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主教大人,殿下她年纪还小,您别生气,她……只是为了救我们啊。”
人群中顿时争先恐后地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对啊!”
“公主身份高贵,她本来哪里需要自己来参加实验呢?还不是因为敬爱的女王陛下看到城里的谣言太过嚣张,不忍心看我们蒙受不怀好意之人的欺骗……”
刚才在大主教突然的怒斥下瑟缩的人们,此刻都已经回过神来。
现在已经不是几个世纪以前了。北方的俄罗斯改信了东正教,西边的德意志也撕毁了赎罪券,转而投向新教的怀抱。
虽然奥地利还是正统的天主教国家,但人们已经从赎罪券一事中了解到,教会的解读未必就是上帝真正的旨意。
说句不虔诚的话,天花死神的威胁恐怕比主教的允诺更加有效。
眼看周围的人群纷纷开始为勇敢的小公主辩护,红衣主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正在这时,长长的马嘶声骤然撕裂了广场上压抑的气氛。
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自霍夫堡宫的方向疾驰而来,金色马车随后出现在不远处。
身穿红色宫廷礼服的王储约瑟夫在广场边勒马,随后一眼看到对峙中心的小公主,连忙翻身下马。
在他冲进广场时,边缘守护的皇家卫队纷纷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约瑟夫径直冲到了安塔妮亚身边,又急又气地一把拽住她:“安塔妮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偷偷跑出宫,还来做这种要命的事情?!”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看着周边的情形,妹妹似乎已经种上了天花。
她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
“殿下?!”
虽然王储使劲地压低了声音,但离他们最近的侍卫长还是听见了这句话。
——这位小公主竟然是自己偷偷跑来这里的?这不是女王的旨意吗?
约瑟夫年轻气盛,又担心妹妹,训了她一句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公共场合这样斥责妹妹。
再怎么样,她也是奥地利女王的亲生女儿,身份高贵的公主。
没办法,哪怕是女王,在接到侍卫长的禀报后都气得从王座上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后让他骑马先赶来这里,自己也马上乘上了马车。
好在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听见的都是侍卫和神父。
约瑟夫深呼吸,重新摆出了王储沉稳而威严的架势:“母亲马上就到!”
“哦?女王陛下马上就到?”
范恩大主教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看向缓缓在广场边缘停下的金色马车。
峰回路转,他几乎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很好,那就让我们等等陛下的裁决吧。”
他就知道。
这样离经叛道的事,绝对不会是虔诚的女王的手笔。她每天都会去教堂祷告,会向他详尽地忏悔自己为这个国家所做出的,那些迫不得已的政治手段。
他的目光落在低下头的小女孩身上,止不住的得意中有一丝嘲弄的怜悯。
这个本来就毫不受宠的小公主,恐怕不仅会被女王狠狠惩罚,还会在民众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
不知道将来,会被嫁到哪个野蛮贫穷的小公国呢?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你猜?
第20章
◎象征爱与美的王后◎
当金色马车的车门打开,一袭墨绿色长袍的女王现身时,人们纷纷激动地挤到旁边,又紧张地低头行礼。
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之女,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已执掌奥地利二十余年。她在混乱的奥地利王位继承之战中保住自己的王位,黑色双头鹰纹章上布满了领地的徽章,成为这个国度人人敬仰的统治者。
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后、匈牙利、波希米亚、克罗地亚及斯洛文尼亚女王——这样高贵而显赫的头衔,正是她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此刻,女王的小女儿就站在离马车最近的地方,低头屈膝行礼:“陛下。”
然而女王就像没看到她一样,径直走向人群中央。
范恩大主教恭敬地走上前去,险些控制不住期待的神情——
女王陛下一定明白现在这一片混乱的罪魁祸首,也听到了刚才小公主有失皇家身份的异端言论。
越是大权在握的君主,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家人竟敢公然背叛自己的命令,公然背叛这个国度的信仰。
可怜小公主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呢?公开斥责?削减爵位?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年迈公爵?
哎,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惩罚啊。
——但她需要这样严苛的惩罚来让她认清,何为权威。
红衣主教的心头翻涌着快意。LJ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从皇家卫队的空隙中冲上前去,扑通一声扑到了女王面前,声音里满是哭腔:“陛下!我只剩这一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于天花,我再也不能失去他,求,求您……”
她泪流满面却不敢往下说,畏惧地看了一眼脸色骤然阴沉的红衣主教。
女王摆摆手,挥退了冲上前来要把妇人拉开的侍卫。
她明亮优雅的蓝色眼睛转瞬便盈满了泪水,那双戴着华贵戒指的莹润双手毫不嫌弃地将妇人搀扶起来,声音温柔而沉痛:“亲爱的女士,我与你都是母亲,天花也夺走了我的孩子……我与你感同身受。”
“陛下!天主保佑您!”妇人满眼泪花地亲吻了女王的手,鼓起勇气抬起头:“那,那您的意思是……”
周围的人群也不禁一阵骚动。女王这话的意思,似乎有偏向——
“陛下。”范恩大主教忽然严肃而低沉地开口:“您一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神圣罗马帝国教廷的骄傲。我想,您一定知道上帝为何让天花降临于人世。”
女王用金线刺绣的手帕擦去眼中的泪花,随后才缓缓转向寒风中红袍猎猎的主教,宽阔明亮的面庞上泛起一丝优雅的微笑。
“是的。所以上帝为我们送来了疫苗,主教大人。”
范恩大主教一口气没有抽上来,眼睁睁地看着女王抬头望向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民众。
“我亲爱的人民,”女王丰满的唇瓣划出优雅的弧度,温厚又高贵的嗓音响彻玛利亚泰瑞莎广场。
“谁拥有勇气,谁便是上帝愿意拯救的子民!”
那一瞬间,一缕阳光刺破浓重层云,盘亘于维也纳古老旷野和熙攘街巷的活人与幽魂齐齐抬头,看见了数世纪阴霾中萌生的希望。
“感谢上帝!感谢女王陛下!”
广场上接种牛痘的人群蜂拥排起长龙,队伍中的人们不住在额头与胸前划着十字。
“还有,感谢安塔妮亚殿下!”刚才冲到女王面前的妇人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小声说道。
“没错……感谢公主殿下!”她身边的人一愣,不禁后怕地又划了个十字。
是啊。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勇敢地站出来,亲身为民众们证明疫苗的真实有效,恐怕大家都已经被恶毒的流言欺骗,以为一心为民的女王竟要在人间传播魔鬼的诅咒!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恶毒!”他忍不住啐了一口,愤愤骂道:“让他下地狱去吧!”
一个黑色长袍、身形干瘦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仿佛一座阴沉的雕塑般望向一个方向。
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吹起他的长袍,掀开黑色兜帽,一瞬间露出凌乱短发下阴鸷的黑色眼睛,以及耳根底下狰狞的长长刀疤。
他猛地按下兜帽,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女王即将登上金色马车时,终于转头看向始终站在马车边的小女儿,嘴唇冷漠地翕动了两下。
懂得唇语的男人马上读出女王说的话:“给我回宫,马上。”
女王一改刚才母亲般高大而悲悯的光辉,脸庞上浮起一层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
而小公主此刻背对着他,男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外貌牢牢地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