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登医生拿起了信,没看几行,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陛下,您以为得过牛痘的人不会再染上天花,这件事医生们是头一次知道吗?——早就有人发现了,但是斯维登却是第一个恶毒到竟然敢用孩子做实验的的魔鬼!”
“他为了出名而不择手段,恶毒至极、变态至极,这样突破了道德底线的人已经丧失了行医的基本伦理。我们郑重请求陛下吊销他的行医执照,并立即停止强迫人民接种疫苗!”
“牛痘疫苗是魔鬼的苹果!”
“陛下,”会见总管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大主教已经在候见厅了。”
会见室里好半晌没有一丝声音。
“让他进来吧。”弗朗茨最终咬牙切齿地出声。
范恩大主教是维也纳的圣·斯蒂芬大教堂的枢机主教。由于维也纳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所在地,范恩大主教在整个天主教世界里都有着极高威信。
“陛下。”白发苍苍的枢机主教身着红色长袍,神色严肃。
“大主教。”弗朗茨冷漠地点点头。
他醉心科学,一向不怎么与教会打交道——而他的妻子恰好相反,是一个十足虔诚的天主教徒。
“陛下,我就直入主题了。”
范恩大主教对这位皇帝一向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有那样一位忠诚又虔诚的妻子,自己却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而且好几次在教堂礼拜时打哈欠被自己看见。
“教会认为,陛下应该收回推广疫苗的诏令。这违背了上帝的旨意。”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旁边坐立不安的斯维登医生一眼,“而且,人民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他从圣·斯蒂芬大教堂来霍夫堡宫的路上,遇到了正在游行的人群。
愤怒的人们在怒吼着向霍夫堡宫行进,要请皇帝陛下交出斯维登医生。
这个人悖逆上帝、蔑视生命、与邪恶为伍。
他们要烧死这个魔鬼的使者!
……
等到十一月底,特蕾西亚女王提前从匈牙利返回王都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群情激愤、乱七八糟的维也纳。
“弗朗茨!弗朗茨!”女王面对着一脸做错事表情的丈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亲爱的,”弗朗茨皇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要搂住妻子的腰,“你相信我,牛痘疫苗真的可以预防天花!人们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知道,我知道,”女王推开丈夫,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好人——未免太好了一点。现在我得去给你解决后续的问题了。”
民众面对未知,往往能够传出耸人听闻的谣言。因此,让人们看到之前已经接种过牛痘,且不再感染天花的实验者就变得尤为重要。
人们总是眼见为实的。
女王揉捏着额角,沉声问道:“考尼茨到了吗?”
考尼茨首相已经在议事厅等候女王多时了。
女王一走进议事厅,首相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扑面而来,女王顿时想起风纪委员会对自己的报告。
在这虔诚的天主教国度,在这神圣的维也纳,在她公允而威严的治下——她的首相竟敢公开带着情妇上街!
她沉下脸来:“考尼茨,我很遗憾我接到了报告——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首相,我的左右手,您应当理解您作风不端会对这个国度造成的巨大影响。”
考尼茨首相对女王的开场白颇有些惊讶。
他挑了挑眉,对女王一鞠躬,优雅地答道:“陛下,我想我来这里是商讨您的大事的,不是我的小事。”*
女王冷厉地盯着他,而考尼茨则慢条斯理地展开了手中的材料:“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带给您。”
“斯维登医生做牛痘实验的那个孩子死了。”
作者有话说:
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发现挤奶女工患过牛痘之后就不再感染天花,于1796年在人身上进行了牛痘实验,发现了疫苗。当时他的发现引起了轩然大波,医学界认为他采用了极不人道的实验方法,曾经联名要求吊销他的行医资格;民间也有各种关于接种牛痘的可怕传说,把他叫做“骗子”“神棍”,直到好几年后,牛痘的实际效果才逐渐为其正名。
医学实验的先驱往往会承受世俗的巨大压力(在宗教国家还有来自教会的巨大压力),向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前辈们致敬。
*是考尼茨亲王历史上的原话哦。后面章节标*都为引用,如果是人物原话,就不在作话另外说明啦~
第18章
◎公开实验◎
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和天花脓液的孩子死在了家中,和他的父母一起。
一家人脸色发紫,惊恐瞪大的双眼、鼻孔和嘴角都流出了紫黑色的血迹,仿佛在死前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
考尼茨首相得到报告后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现场,但不知为何,“接种牛痘的一家人全都死状惨烈,牛痘的诅咒将会在人间传播”的流言仿佛烈火燎原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维也纳城。
“魔鬼!魔鬼的诅咒!所以说,怎么可以把动物的病传染给人呢!”
“你们看!王室果然打算封锁消息,欺骗民众!他们竟然说那是有人暗中策划的阴谋,呸!”
“女王还没有下令烧死那个魔鬼医生吗?”
“我听说女王已经下令在鹰堡广场给两个小孩种上牛痘了,说是公开实验……”
“呵,我知道,我去看了!说是自愿的,可我看那两个孩子哭得可惨了……大概给了他们的父母不少钱吧,足够他们再生几个了。可怜的孩子。”
“我知道!女王找了一个会黑魔法的女巫,她要通过让全维也纳的人们染上牛痘诅咒的方法,换取她自己的家族不会得天花!”
“上帝啊,这是真的吗!女王这样就要抛弃我们吗……”
“安塔妮亚,你看外面。”约翰娜眼中满含忧虑,扶在窗棂上的小手毫无血色。
民众涌到了离霍夫堡宫不远的鹰堡广场上,有人用棍子把高大铁门打得哐哐作响,大声地、愤怒地咒骂背叛上帝、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斯维登医生,有人在诅咒心狠手辣要他们命的女王,在嚎啕大哭着求上帝拯救他们。
安塔妮亚看着远处的一片混乱,神色冷冷。
“吵死了。”卡洛琳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翻了个身,懒懒地围着绒毯挤在壁炉边没动,脸颊微微泛红。
因为瘟疫肆虐,皇宫中加强了人员流动的控制,大公和女大公们分成了几组,被领到了平时没有使用的套房里。
安塔妮亚主动要求和约翰娜一起,于是年龄在她们俩之间的姐姐约瑟法和卡洛琳也被安排到了一起。约瑟法和约翰娜年龄相近,共用育婴室、保姆和女傅,原本就十分亲近,而且约瑟法温柔内向,几乎不怎么说话。
反正安塔妮亚只是怕历史重演,时刻留意不让约翰娜有染上天花的危险,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就是卡洛琳有点聒噪。
如果说原本女王只是对丈夫天真没考虑后果的诏令有些恼火,这下却是真的被藏在暗中的那些肮脏伎俩惹怒了。
她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向来看不起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作为一国君主的权威,也必须得到毫不犹豫的贯彻。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疫苗接种的推广计划就必须实施,绝不会撤回。
这关乎君主的威严。
面对汹涌的民意,女王下达了补充旨意.
王室选择了两户人家的孩子作为公开实验的志愿者,他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种牛痘——以此告诉民众牛痘不会让他们长出牛角和牛蹄子。
待牛痘痊愈后,他们还将再次在公开场合接种微量的天花脓液,向公众证明他们已经获得了对天花的免疫。
这是女王的意思,也是高高在上的王权对民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卡洛琳?”约翰娜轻声唤了一声。
她站起来,有些担忧地朝窝在壁炉边的妹妹走过去,“卡洛琳,你不舒服吗?”
还没走出两步,比她矮一个头的小小身影忽然拦在了她身边:“别过去。”
约翰娜吓了一跳:“安塔妮亚,你怎么了?”
她的小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闭着眼睛、脸色红得不正常的卡洛琳,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神色却冰冷得叫人看了害怕。
“她恐怕染上了天花。”
安塔妮亚看到了卡洛琳手上刚刚鼓起来的一个小包。
约翰娜和约瑟法同时吓得向后趔趄了一步,差点惊叫出声。
这并不能怪她们,毕竟她们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而且去年才目睹了一个哥哥染上天花,死得面目狰狞。
“约翰娜,你现在带着约瑟法出去,”安塔妮亚没有回头,“去找布兰德斯夫人,告诉她找医生和女仆来——只能让得过天花的人过来,戴好口罩。”
两个小女孩慌作一团,下意识地听从了此时唯一的指令,甚至没来得及想这指令竟然来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
她们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奔出去,等到回过神来时,训练有素的仆人们已经飞奔进了刚才的房间。
“安塔妮亚!”她们这才想起来妹妹被她们丢在房间里了。
“殿下,也请您赶紧离开吧!”女仆对安塔妮亚说。
安塔妮亚点点头,最后又看了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的卡洛琳一眼。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上帝啊!”“怎么了?!”仆人们惊慌地朝窗口看去。
一道裂缝狰狞地爬上了窗户玻璃——聚在皇宫外面大声咒骂的民众在扔东西,一块石头居然飞上三楼,砸在了这面窗户上。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唯一一个没有被那声巨响吓到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小公主。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历史改变了。
在她知道的这个冬天,王室里染上天花的只有约翰娜。
所有人都对天花束手无策,只能避之唯恐不及,把染上天花的病人放进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用小银刀隔开他们的手腕和颈侧,放血治疗。
哪怕是哈布斯堡王室家庭,也是在特蕾西亚女王四年后自己染上天花,亲身验证这些治疗方法毫无用处之后,才下决心给所有孩子都种了人痘。
如今,她亲眼见证了魔法一般的牛痘预防疗法,突然之间看到了希望——只要等待公开实验结束,女王自然会给所有的孩子都都接种疫苗,约翰娜也就不会死在这个冬天,历史的齿轮将会撬动。
然而卡洛琳却病倒了。
厚厚的石墙完全阻隔了宫殿另一侧的声音,安塔妮亚却仿佛能听见外面呼啸的声浪。
此时此刻的维也纳,皇帝为此感到难为情,女王为此感到恼火,但所有人都只把维也纳民众的抗议视为一件虽不体面却也无伤大雅的事。
毕竟,就连法国波旁王室那种有意塑造高高在上形象的国王,也时常会面临民众冲到凡尔赛表达不满的困窘局面;哈布斯堡王室一向以亲民随和著称,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只有她一个人能够从这汹涌的人潮之中,窥见原本在三十年后才会出现在欧洲大陆的,一场被人有意搅动利用的风暴。
那场风暴将吞噬无数性命,亦将颠覆整个世界。
她静静地望着幽深仿佛通往地狱的黑白大理石走廊,沉思良久,嘴边缓缓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
同一时间,在壮丽的霍夫堡宫上层,一位女大公染上天花这个不祥的消息还未传到这个国度统治者的耳中。
女王微侧身坐在黑色大理石的壁炉边,正在面色冷峻地看着面前的一沓报告。
这份报告由她最心腹的密探呈上,第一页便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肖像,黑发微卷、眼眸深邃,看着像是东欧血统。
姓名一栏清楚地写着:尼古拉·奥布雷诺维奇。
良久,她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从卷册中抬起:“带他来见我。”
……
1762年11月24日,玛利亚泰瑞莎广场上准备举行天花疫苗的公开实验。
斯维登医生望了一圈周围喧闹的人群,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守在这片区域边缘的火-枪队和卫兵,紧张地擦了把汗。
他的手冰凉,微微有点发抖,但他却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退让。
他知道医学联合会的其他医生是怎样诋毁他,在民众中间败坏他的名声,把他描绘成恶魔的——但他的职业责任感最终战胜了一切。
他想,只有他亲眼见证过牛痘疫苗究竟有多么神奇。
哪怕拼上命,他也要让维也纳的市民们相信他。
按照王室宣布的计划,此前已经注射牛痘疫苗并痊愈的两个孩子会公开露面,向大家证明注射牛痘不会长出牛角——或者是会长出牛角。
之后,医生会为他们在伤口上涂抹天花病人的痘浆,让所有人亲眼见证,接种过牛痘疫苗的人便不会再患上天花。
广场上挤满了前来观看实验的人们。他们似乎全然忘却了染上天花的恐怖,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想要看看那两个据说已经变成牛的孩子。
听说他们接种牛痘的第一天就开始哞哞叫,第二天长出了牛角,第三天手脚就变成了牛蹄子!
斯维登医生气愤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打定主意不说话——等到实验完成,所有人都会明白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怎么还没来?”人们等了太久,实在不耐烦。“那两个孩子呢?”
斯维登医生也感到不对劲了。
原本计划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眼看广场上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密集,可约定好要来的那两户人家却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