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细弱幽咽的哭声钻过门窗缝传来,似乎是悲伤欲绝的女人在低声哭泣。
她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床上与死神挣扎。因为此前已经夭折了两个哥哥姐姐,他有幸得到了医生及时的救治。黑色长袍的医生给孩子放了血,叮嘱家人紧闭门窗,千万不要透入一丝风。
那个房间里因此弥漫着脓液的恶臭与难耐的潮热,孩子因为放血四肢惨白,可脸上却烧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旅馆老板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莫扎特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棺材——那么小,如果不是上面的十字架,甚至让人难以想象那里面竟然承载着一个小小的、过早夭折的生命。
小男孩寒毛倒竖,默默地屈起膝盖,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团。
冬天到来,维也纳每天都有人死于天花。载着黑色棺材的马车在这座城市的四周游荡,人们惧怕这种致命的疾病,请他去演奏的频率大大降低。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得过天花,不必担心再被传染,他们一定会立刻逃离这座仿佛处于死神气息笼罩之中的城市。
但如今,别的城市也未必会比维也纳好到哪里去。
毕竟,冬日的寒冷与绝望已经降临在了这片大陆之上。
“咚咚咚……”沉重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是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冒着瘟疫的危险这样急匆匆地出门呢?
莫扎特缩在被窝里想。
骑马的是斯维登医生。
他太过激动,出门甚至忘记了戴手套——可哪怕握着缰绳的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开裂,他却一点也没感受到。
因为他见证了奇迹!
他跑得一路尘土飞扬,一直进入了霍夫堡宫。
“陛下!”
斯维登医生顾不上形象,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进了皇帝陛下的画廊,“那三个孤儿都没有任何得天花的症状!”
弗朗茨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真的?!”
“什么?”卡洛琳不知所以地嚷嚷着,“发生了什么?”
好几个孩子在这边。正在不远处抱着小栗鼠说话的马克西米利安懵懵懂懂地看过来,而安塔妮亚则忍不住也站了起来。
尼古拉说的是真的!
“陛下,已经两周了。”斯维登医生激动地说,“我有理由相信,种牛痘的确可以预防天花!”
“太好了。”弗朗茨皇帝眼中也闪现出亮光,“再过几天,基本就可以完全断定。这种预防方式可以向民间开放——”
“陛下!”斯维登医生急急说道,“恐怕仅仅开放还不够。这是种全新的方式,而且还是从牛痘上提取的,恐怕人们都会犹豫,不敢直接接种疫苗。”
根据安塔妮亚殿下的提议,将少量牛痘痘浆涂抹在胳膊上划出的小伤口的方式被命名为“疫苗”——这个词与“牛痘”的拉丁文同源。
“而且,您也知道,维也纳现在已经再度笼罩在天花的阴影之中——这个冬天的死亡人数比之前大大增加。我们面临的是一场大瘟疫!”
“所以你的意思是……”弗朗茨沉吟着。
他知道斯维登医生的意思——恐怕应该要通过王室的诏令,直接进行大规模的接种,防止浪费宝贵的时间。
毕竟,要预防的是传染病,接种的人越多,所有人就越安全。
这是一个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决定。
此刻,女王并不在维也纳。弗朗茨皇帝虽然醉心科研,但他的确从未关注过那些趁沉重无趣的政事,也缺乏对政治的敏锐判断。
如果特蕾西亚在,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爸爸。”他的衣角忽然被扯了扯。
他的小女儿安塔妮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正仰着小脸看向他:“爸爸,冬天到了,我真害怕。我不想像卡尔哥哥一样……”
皇帝的心揪了揪。
去年冬天,他失去了自己聪明活泼的二儿子卡尔。他确实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
“好吧。”弗朗茨下定了决心,“通知考尼茨首相。四天后,如果那几个孩子依然一切正常,我会颁布诏令推行牛痘疫苗。”
……
维也纳城北莫斯维尔巷,珊迪酒吧。
“你们听说了吗?皇宫中已经研制出预防天花的,那什么——他们把牛痘叫做疫苗,因为是牛身上弄来的!”
“真的吗?!”顿时一片惊呼。
“皇帝已经下令要在维也纳城内大规模接种牛痘了!”
“啊?!上帝啊,幸好我小时候就得过天花了。往人的身上种牛身上的东西,我可不想长出牛角来。”
“啊呀!疫苗竟然会让人长出牛角吗?”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顿时陷入了激烈的讨论。
没有人注意到一位黑色兜帽压得低低的男人坐在窗边,兜帽以及底下连接的黑色长袍遮住了凌乱短发,以及耳根之后一道斜贯至肩胛骨的刀疤。
刀疤男人看着杯中摇曳流光的火焰色酒液,轻轻啜了一口辛辣的威士忌。
腓特烈国王派他来到维也纳,果然深谋远虑。奥地利女王目前不在首都,而她的丈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政治白|痴。
原本普鲁士军队在对战俄奥联军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几乎就要求和。然而年初俄国女皇死了,换成了那个疯狂崇拜腓特烈的疯子沙皇——虽然很可惜,那个废物只在王位上坐了半年不到就被自己的妻子给轰下台,还很快就死于“消化不良”,但新的俄国女沙皇毕竟也是德国人,没有进一步做出对普鲁士不利的举动,只是让局面僵持在了原处。
如今,在各国准备结束这场连打了六年多的大战时,维也纳又有了新的风浪。
当然,如今风浪只有一点小小的苗头。但最终如果没有形成撼动奥地利的风暴,那便是他的失职了——国王派他来维也纳,不就是为了此刻做准备的吗?
男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果然是天佑普鲁士。
作者有话说:
“十个孩子九个死于天花”出自莫扎特父亲带儿子在维也纳巡演期间的记录。在16~18世纪,每年在欧洲因为感染天花死亡的人数超过50万人以上,整个18世纪欧洲人口死于天花的总数几乎达到1.5亿人。
疫苗一词“vaccine”源自于爱德华·詹纳所使用的牛痘。“vacca”为拉丁文,意即牛。
第17章
◎烧死魔鬼的使者!◎
因为维也纳城内瘟疫肆虐,皇帝难得的把孩子们看得更紧了些,安塔妮亚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偷跑出宫了。
不过,尼古拉有时会和斯维登医生一起到霍夫堡宫来。
“你已经找斯维登医生接种了牛痘疫苗?”安塔妮亚惊讶地问尼古拉。
虽然目前在猴子和人身上所做的实验确实都没问题,但毕竟还没有在平民中大规模接种,他就不担心什么吗?
“我身体健康,最大的危险就是没接种上。”尼古拉淡定地回答道,“过两天看看胳膊上有没有起小脓包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动作不停,把一块带着两根带子、模样奇怪的白色纱布罩在了安塔妮亚脸上。
“唔。”安塔妮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乖乖地没有动,任由尼古拉把两边的带子挂在她耳朵上——右耳垂着几绺卷发,他先把那几绺头发别到她耳后,才完成了这个动作。
安塔妮亚睁开眼,默默地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少年……的脖颈。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可做什么事都一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懂得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冬宫起火那晚,他在她的马车里躲过搜查。
之后,他坐在马车里,眺望远处冬宫的火光,久久沉默。
安塔妮亚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少年饱满精致的侧颜勾勒出金红色的轮廓,眼中是莫测的星河。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荒谬。
她在哪里见过他吗?
“很好,这是口罩。”尼古拉满意地打量了几眼被口罩遮得一张小脸只剩下眼睛的小公主,“制作方法已经记住了吧?记得去告诉斯维登医生。”
安塔妮亚回过神来:“哦。”
据说,口罩最早是中国人开始使用的,当时主要是为了防止戴口罩的人的气息和口沫溅出,仆人们以丝布掩住口鼻为宫廷贵人们奉上菜肴点心。
这种功效也可以反过来用——戴上口罩的人,自己也不容易吸入外界漂浮的飞沫和尘埃。当然,最有用的还是挂在耳朵上或系在脑后的设计,这样人们便不用一直用手按住口罩了。
目前宫中还没有人感染天花,但御用裁缝们已经领到了这个略显奇怪的订单——订做五千个口罩。
“是皇帝陛下下令的,说是戴上口罩就可以降低天花的传播。”
“真的吗?”
裁缝们一边赶制口罩,好奇地讨论着。他们都知道天花一般是由于靠近天花病人而染上的,这么一片布捂在嘴上,就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吗?
而在另一边,霍夫堡宫中的柴火锅炉房也多拨了些人手帮忙。
“怎么这两天宫里突然要用这么多热水?贵族们最近流行一天洗三次澡吗?”
“听说陛下突然下令,所有的餐具都要用开水烫过之后才能用。而且,据说水烧开之后晾凉,就可以直接喝了!”
“啊,居然喝水?那不会生病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贵族们现在流行喝水。”
维也纳的街头巷尾都已经传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城里所有没得过天花的人都要去打那个牛的什么疫苗呢。”
“怎么种?”
“在胳膊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把牛痘脓包的那种水抹在伤口上——”
“噫!”不少人脸都皱成了一团,“真是魔鬼的实验!”
“你们听说了吗,虽然种了牛痘不会死,但是会长出牛角、牛毛!那是魔鬼的诅咒!”
“可以不种吗?”
“不可以!陛下亲自下令的……”
“可是凭什么呢?我可不想往把牛得的病往身上弄。贵族害怕得天花,就要让我们平民受诅咒吗?他们活该下地狱!”
“嘘!小声点。”
“本来就是嘛。不然皇帝怎么不先给他的孩子们接种疫苗呢?还不就是平民不是人,先做试验品呗。”
“太过分了!”
霍夫堡宫里,皇帝套房的会见厅里,皇帝坐在灰色天鹅绒衬着象牙白木边的椅子上,看皇宫主管呈上来的报告。
他的小女儿坐在一边,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桌面上厚厚的文件,而斯维登医生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这么说,天花的传染途径是吸入了病人的飞沫,或者是直接接触到。”弗朗茨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实验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十分鼓舞人心。
最初,小女儿提出这一点的时候,他并不怎么相信。不过也就是用纱布做几个口罩的事,作为一名富裕的皇帝,他还是有钱满足女儿的一点科研小兴趣的。
三周下来,结果似乎很明显了——相邻的两个街区,一条街的人们领取了王室发放的口罩,另一条街没有,结果两条街上的天花发病率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区别。
皇帝因此对小女儿有了全新的认识。
原本他没怎么注意过安塔妮亚——他毕竟有十八个孩子,安塔妮亚又不是他的头几个孩子,也并非他亲自照顾教养的。
但她从俄罗斯回来后,忽然多了许多奇妙的想法——热衷科研的皇帝对此很是满意。
“牛痘接种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皇帝问斯维登医生。
“呃,陛下,”斯维登医生犹豫地点头道,“基本已经准备完毕了……”
弗朗茨注意到斯维登医生有些吞吞吐吐的,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老实的医生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嗯,人们似乎对于牛痘很是惧怕。他们觉得这种牛身上的病会让他们长出牛毛和牛角,还会像牛一样哞哞叫。”
“长牛角?那可真神奇,”弗朗茨笑起来,“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之前没有人见过。不过人们很快就会知道牛痘多么有用了。”
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希望到那时我们的人和牛都够用。”
斯维登医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皇帝对目前政策按计划推行很是满意,但他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
就在这时,男仆送来了一封信:“陛下,是维也纳医学联合会的信——关于目前政府正在推行的疫苗计划。另外,范恩大主教求见。”
会见厅里的另外两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大主教?他来做什么?”弗朗茨皱起眉,接过了那封信。
“嗯……”会见总管弯下腰去,谨慎地低声说:“他说,他代表教会来表达对疫苗相关事项的意见。”
“好吧。好在在教会来训斥我之前,我还能听到世俗社会的声音。”
弗朗茨笑着拆开信,“疫苗如果能起到效果,医生们应该都可以松口气——”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好几秒的安静之后,安塔妮亚试探着唤了一声。“爸爸?”
“这些短视的家伙,恐怕只能看到他们鼻子尖那么远的地方!”弗朗茨愤怒地把那封信扔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