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相信我,我比你更清楚。安塔妮亚微笑。
大主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您该记住,您是一个外国人,更是一个女人,需要顺从您的丈夫,明白您在这里的职责——而不是滥用权力。”
周围众人的目光微妙地变了。
如果说,教会本身对那本书的指控还无法引起贵族们太多的认同感——毕竟其中很多人也偷偷地追读完了这篇小说,而国王陛下自己也以一个接一个的情妇公开打了教会的脸——但说到这一点,他们可就有不少议论了。
一点也没错。这个奥地利公主,自从嫁过来之后,恐怕动作也太多了吧。
她还懂得作为妻子和王妃的职责么?
安塔妮亚脸上微笑不变,目光掠过周围的人群。
人们在触碰到她目光的时候纷纷闪避,但还是没有她视野移动的速度快。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普罗旺斯伯爵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
下一秒,他便转过头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果然是他。安塔妮亚想。
教会这帮养得无所事事的蠢货,光靠自己可想不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她毫不在乎。
“您也该明白您的职责,主教大人。”她微笑道,“刚才的大弥撒,有两个词您说错了呢。”
大主教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感到浑身血液冲上了头顶。
什么,说错了?真的吗?是哪里?
这怎么可能?
在他愣神的工夫,少女已经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路易连忙也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走出圣母院后,他小声问道:“真的吗?他哪里说错了?我都没听到……不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
安塔妮亚几乎失笑:“随便哪里吧,够他找一会儿了。反正下次的大型节日还有很长时间,不要见他就行了。”
路易这才反应过来:“啊,所以你是随便说的?呃……抱歉,我刚才不应该心虚地看你。大主教好像是因此才针对你……”
安塔妮亚笑了:“别在意,他恐怕得为此尴尬好久呢。”
她的心情很好,因为在大弥撒开始之前,她刚刚接到了拉瓦锡的口信邀请她去他的实验室,可以听出他很兴奋了——“殿下,我们发现空气中有种置人于死地的恶魔气体,也有能维持生命的天使气体!”
安塔妮亚默默地想,她有一个猜想……
不过,她这两天要忙的事有点多,得过两天再去看。
结果,等到过了两天,她正要离开时,路易也得知她要去围观“恶魔气体”和“天使气体”的化学实验了。
小胖墩顿时两眼放光:“让我一起去吧!”
……
拉瓦锡和拉普拉斯在实验室里研究水银与空气的反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拉瓦锡在空气化学实验上比较资深,拉普拉斯在兴致勃勃地给他当助手,同时围观。
因为尼古拉的提醒,拉瓦锡将完全密闭的玻璃容器换成了一个长长的曲颈玻璃瓶,瓶口浸没在水槽里,而瓶底则加入了水银,放在火炉上加热。
这一步和他此前完成过好几次的实验没有区别,除了容器以外。经过十几天的加热,银白色的金属液滴似乎不再有任何变化,而此时从水槽反渗入曲颈瓶的水大概占据了整个曲颈瓶体积的五分之一。
“殿下,我用玻璃瓶里剩下的4/5空气做了实验。您知道吗,如果玻璃瓶是一个小世界,这简直就是那个世界里的末日景象——光明在里面立刻熄灭,小白鼠也很快就痛苦地挣扎抽搐着死去。它是种终结生命的可怕存在!”
路易凑近去看那只玻璃瓶,里面看起来空空如也。他啧啧称奇:“真是看不出来呀。”
“您不知道这个发现有多惊人,”拉瓦锡搓着手,“因为它推翻了施塔尔的燃素说。按照燃素说的理论,燃素是生机的来源。通过水银在空气里缓慢地燃烧,火焰里的燃素与水银结合,应该会让它变得更有生机,和空气没有关系;但我的实验证明,火焰里的‘燃素’并没有穿过玻璃瓶,因为里面的质量并没有变化,所以与水银反应的就是空气!空气里能与它反应的成分少了,剩下的就是这种恶魔气体!”
“但我们平时都在呼吸空气,都活的好好的。”路易提出了疑问,“这么说,是与它反应的那种气体救了我们的命?”
“您说的很有道理。”拉瓦锡冲他微微一鞠躬,“这也是我助手西蒙现在开始做的实验。我们发现红色粉末加热后还能重新再变成水银——这或许就意味着,它还能把那种气体给吐出来!”
相反的另一套实验所用的实验装置十分相似——同样用曲颈瓶放在火炉上加热,瓶口浸在水槽里,不过在瓶口的上面倒扣了一个装满水的量杯。
“这就是排水集气法。”拉普拉斯腼腆地向王储夫妇介绍。
和加热水银时一样,加热这种水银和空气反应产生的粉末时,整只玻璃瓶的质量没有变化,使两人在质量守恒的证明上更进了一步。
不过,更令他们兴奋的还是——反应重新生成水银的过程中,真的再次吐出了气体!
“您看。”拉普拉斯把一根火柴点燃,迅速揭开一个空玻璃罐的盖子,把火柴扔了进去——火柴嗖地亮了起来,突然爆出极为明亮的火焰。
“我还发现,小白鼠在这种气体的密闭玻璃罐里,能生存的时间比普通空气的玻璃罐里更久。这让我们猜想,这或许是某种非常好的气体,不过,当然,我们还需要谨慎一点,不能轻易用人去尝试……”
“哦,我可以试一下吗?”安塔妮亚发问。
“您?这……”阿普拉斯求助地看向拉瓦锡,“这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
“不必担心,我可以向您保证。”安塔妮亚笑起来。看到两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她信誓旦旦补充道:“尼古拉说了没问题。”
“……哦!”两人立刻松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
安塔妮亚接过一只玻璃罐,揭开盖子凑到瓶口闻了一下——好吧,有点失望,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一闻就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可以闻一闻吗?”路易眼巴巴地看着她。
安塔妮亚很大度地将罐子递给他。
小胖墩凑过去,很努力很努力地吸了口气——“啊,我感觉浑身舒畅!”
安塔妮亚怀疑道:“真的吗?”
“真的!”路易猛点头。
“我们尝试着把这些生成的气体配对导到一起,结果发现,混合后的气体和空气在各种实验中性质完全相同!”拉瓦锡骄傲地宣布道。
“所以,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说,燃素说是错的!和水银反应的是空气,里面的这两个部分一种能维持生命,另一种则终结生命。据此,我打算给它们分别命名为氧气和氮气。”*
“氧气和氮气?……哦,等一下!”
路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知道吗?煅烧金属的时候,高温下的金属总是,总是特别容易生锈。这总是影响焊接的效果,所以需要往上面洒沙子才行……如果去掉了氧气,是不是焊接的金属就不会生锈了?”
拉瓦锡思考了几秒,“我们都没实验过,不敢确认这一点。”
看到太子顿时懊恼下去的神情,他连忙安慰道:“不过,殿下,我们认为这很有可能成功。”
……
两人心满意足地离开实验室时,一切似乎还非常正常。
但是,等到他们准备坐上马车返回凡尔赛宫,却在马车旁碰到了神色匆匆赶来的亨利耶特。
“殿下!”她几乎顾不上礼貌,匆匆给太子行了个礼就把安塔妮亚拉到了一旁,“教会组织了信众到皇家花园附近抗议,要求您给他们一个交代,公开处罚《莱茵报》和歌德先生呢!”
亨利耶特心里其实是很着急的。她作为侍女并不需要时时待在凡尔赛宫里,这两天她便回到巴黎的家里休息——结果就让她见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
“维特居然敢自杀!”
“作者居然胆敢写死他!”
“背叛天主的叛徒!下地狱的莽夫!”
作者有话说:
扔一个涉及的化学方程式,加热分解□□:2HgO=△=2Hg+O2↑
氧气名字意为“酸的元素”,氮气拉丁词源意为“不能维持生命”。
第55章
◎让他死!◎
亨利耶特看见这场抗议之后,几乎是十万火急地赶来找安塔妮亚。
按照抗议队伍前进的速度,恐怕巴黎城里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这个消息——背叛信仰的德国作家和巴黎报纸一定要得到严惩!
到那时,安塔妮亚还能公然包庇《莱茵报》吗?
“咳,安托瓦内特,”路易走了过来。
亨利耶特赶紧闭上了嘴,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没想到,王太子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你如果有什么事,去做就好……我,我也准备回去研究我的锻焊啦。”
“谢谢你,路易。”安塔妮亚冲他笑了笑。
安塔妮亚和亨利耶特坐着马车向巴黎进发。等到抵达巴黎城内的抗议区域时,已经过去小半天了。
“天啊!已经这么多人了!”亨利耶特眼前一黑。
面前黑压压的抗议人群与她离开时相比简直多了好几倍,一眼望去看不到边。
在离她们不远的广场上,挥舞着旗帜和标语的人们一片混乱,看起来异乎寻常地义愤填膺,竟然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等等,”安塔妮亚按住她的手臂,“你看,他们都在说什么?”
亨利耶特仔细看去,这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让他死!”这是写的最大的一个标语。
“背叛信仰的恶魔!”有人在高声咒骂。
但立刻有人骂了回去:“教会无权禁止维特死!”
“天主会拒绝他进入天堂!”
“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他愿意进天堂吗?”
一个情绪激动的女孩站在公园的墙上,一边哭一边喊:“我爱维特,我个人并不想要他死……但如果教会不允许他死,我就要说——让他死!”
“让他死!”
“让他死!”
“教会宣称我们不按他们说的做就会下地狱……但我们的灵魂是自由的!”
“我不想看到维特死,但我永远捍卫他死的权利!”
亨利耶特目瞪口呆。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如果说在最终决定原样登出歌德写的大结局时,她已经有些畏惧地想到教会一定会反对的话,那她也绝对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走上街头,公然与教会为敌。
那可是教会啊!
安塔妮亚却悄悄地吐了口气。
这个样子,总算是有点她当年熟悉的巴黎民众的气势了。
教会还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在巴黎控制民意,但现在已经是1770年。
再过十几年,人们就能够将国王、王后和无数最有影响力的名人送上断头台,将这个国家翻得底朝天。
她当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直到最后几年才突然发现沸腾的民意,但那时已经太晚——神权和王权就像是朦胧的面纱,曾经遮住的是公众的眼睛,后来蒙蔽的却是她的认知。
不过,事实证明,被蒙蔽的远不止她一个。
当然,窥见了这股火苗的人也有,其中不乏试图引火甚至操纵火焰的人——最后大部分都被火吞噬,自己也被送上了断头台。
如果现在还是18世纪初,或许历史还有别的方向可能。
但对她来说,此刻一切都已经太晚。伏尔泰、卢梭和孟德斯鸠已经人尽皆知,火种早已埋下,无论是谁做什么,都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尝试修改引燃的时间和方向,而不可能再将其熄灭。
安塔妮亚想道,这回轮到她尝试做一点玩火的危险尝试了。
说是危险,她倒是并不害怕。
不管怎么说,总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而且,这辈子的她不再有牵挂,也不再有软肋。
安塔妮亚探出头,对马车夫说:“请去霍尔巷,从人少的那边进。”
马车绕开人群聚集的广场周围,行驶就顺利了许多,十几分钟后就将她们送到了目的地。
这里是《莱茵报》位于巴黎城的报社后门。
不过,安塔妮亚才和亨利耶特走进编辑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们正在见证历史!”
那位身材丰腴、穿着红色丝绒外衣的圆脸男人激动地嚷道,“这是巴黎人民第一次……第一次为了一部文学作品,为了一个理想主义的人物,而愿意站出来反对教会!”
“朋友们,让我们记住这一刻!许多年后,当人们回想起这一天,他们会说——这是启蒙的光芒,第一次在伟大的巴黎点燃了普罗米修斯的火炬!”
“——呃?”他手舞足蹈地转过身,刚好撞进两双面面相觑的眼睛。
“下午好,博马舍先生。”安塔妮亚抢在他开口之前便说,“既然您光临了这里……不如一起喝杯咖啡?”
加隆·德·博马舍一直觉得自己是上天选中的人,总是十分幸运——直到在被教会点名批评的《莱茵报》报社撞见王妃,还被她邀请坐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