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羽一口气呸完,转身走出包厢。沾血的手掌摁在门把上,好似恐怖的命案现场。
第26章 26
缝了八针。
真吉利。
医生嘱咐忌酒忌辣,伤口不要沾水。
“哦。”
从医院出来,已经九点多。凌羽顶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端着一只挂彩的胳膊,穿着染了血污和油渍的裙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出租车后座,感谢司机师傅什么都没问。
这就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好处,无论狼狈还是得意,都不会被记住。
道路拥挤,时不时堵车。她看向窗外,夜色被人造光驱退,大红灯笼糖葫芦串似的沿街亮起,商铺门口贴满中秋主题的广告,什么半价八折、买二送一。看来,这已经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人在过节的时候,会比平时宽容。所以,会原谅奢侈浪费的自己。所以,会答应本可避免的饭局。
“大过节的。”
似乎只要说出这么一句,什么难办的事都能搞定,多么难劝的人都能说服。
她真是自作自受。
凌羽到达自家小区时,恰好十点。
路灯下,她望见前几日停过吉普车的地方,停着一辆京K车牌的路虎。
唉。她叹口气,身体与精神双重疲惫。
驾驶座车门打开,费琮从里面走出,抬头看到她的样子,微微讶异:“你这……”
“没事。”凌羽挥挥手,“等很久了吗?其实,你可以打电话的。”
“我觉得当面说明比较好。”男人站在阴影里,气质锋利,似一把银制西餐刀。
“那上楼聊吧。这里蚊子多。”
费琮点点头,然后看见她胳膊上的纱布。
“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
“严重吗?”
“还行,皮外伤。”
他转身从车里拎出一个礼品袋:“给你的。”
看包装,应该是月饼。凌羽接过来:“谢谢。”
两人许久没有私下见面,说话还带几分客气。
“走吧。”
“嗯。”
步入电梯,费琮直接伸手摁亮了九楼。
他当然知道。凌羽心想,那段时间,他几乎住在这里。
费琮是莫奈森的老板,做事板正,性格高冷,员工怕他怕得要命,私下偷偷叫他“大魔王”。周围明明美女如云,却和所有的桃色花边绝缘。业内谣传他是性无能,他也从不反驳。
凌羽第一次见他,是在某次饭局上。
他那天穿着平平无奇的西装衬衫,商务、正式,好似参加外交会谈,完全没有时尚行业那种外放浪荡的气质,坐在满桌妖艳贱货中间,格格不入。
凌羽一下子就记住,全程都在斜眼偷瞄。
可费琮目不斜视,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那副专注谈生意的模样,让凌羽感受到一种禁欲的性感。
视线时不时扫过他高低起伏的喉结,看得她口中满生津液。再往下,衣领紧扣,深灰领带一丝不苟,忍不住,她脑子里满是骑在他身上、扒他衣服的画面。
凌羽在恋爱关系里是捕猎者。那一刻,她心口的箭快速转动,最后缓缓停住,指向对面,那个新的目标。
于是,她站起来举杯:“费总,我是摄影师凌羽,赏脸喝一个吗?”
“嗯。”
费琮不说废话,也没有垃圾爱好,过得高效而自律,非常难撩。凌羽使出浑身解数,死皮赖脸撩了大半年,才终于把人拿下。这个速度慢得突破了她的记录。好在结果并没有辜负她——性无能,果然是谣言。
他们在一起度过无数个疯狂的夜晚。
但除此之外,费琮作为恋人,相当无趣。又是工作狂,忙起来直接人间蒸发。
凌羽仿佛每天都在演独角戏。于是,当激情散去,两人和平分手。
叮,电梯到达九楼。
凌羽把人请进屋:“随便坐,我回屋换件衣服。”
她走进卧室,准备换下那件在扭打中弄脏的裙子时,发现后背的拉链卡住了。无奈,只能向客厅里那位唯一的活人求助。
“能帮我一个忙吗?”她背过身子,将头发拨到胸前。
费琮轻“嗯”一声,走过来开始检查拉链。
“卡住了。”
“能解开吗?”
“我试试。”
对话简洁高效,毫无弦外之音。
凌羽知道,在费琮看来,大多数女性的身材都只是数字。就如经验丰富的裁缝只需目测就能丈量客人的尺寸,他也能一眼就看出面前之人的身高体重三围。从他眼里走出的名模,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观察女性的身体,对他来说,是一项严谨的工作,而不是下三路,更无关风花雪月。
但此刻不一样。因为她不一样。她是费琮唯一交往过的女人。
“你在哪儿摔的跤?”费琮问她。
因为两人的身高差,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正好扑在她后颈,痒痒的,让人想打喷嚏。
“饭店,地板太滑了。”
“哦。”他顿了顿,稍显犹豫,“你……”
他大概想问,她是和什么人一起吃饭,但最终并没有问出口。
“你妹妹,她,离我的要求有点远。”
“我知道。其实你不必专门过来解释。”
费琮深吸一口气:“但今天是中秋节。”
过节,一个永不过时的借口。凌羽怀疑,很多节日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给不常见面的人提供机会而已。
这时,拉链顺利解开。
“好了。”转移话题似的,他收回了手。
凌羽转过身体,与他四目相对。
费琮的眼神永远那么冷静克制。他是一个完美的成年人,体面、睿智、风度翩翩。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你了。
这样的对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凌羽错开视线,望向他身后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半米长的壁画。
彩带气球漫天飞舞,年轻的情侣在节日游行队伍里大笑亲吻。
身处千万人之中,我的眼睛只看到你。
这幅画是费琮送她的。原图出自闵直的摄影集《手与吻》,名叫《热恋》。
他曾经很爱她。
凌羽低下头,额头抵住他的胸膛。
“琮哥。”
她闭着眼,喊出了从前的爱称。
费琮没有立刻回应,虚扶着她的肩膀,手掌像烙铁一样,几乎烫伤皮肤。
她喜欢这种热度。
凌羽把身子贴过去,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她仿佛变成勾引法海的青蛇。微微张口,蛇信子兴奋地舞动着,像品尝猎物,轻抚过他的喉结、下巴、脸颊,最后是……嘴唇。
在感情中做捕猎者的好处就是——想吻他的时候,他无法拒绝;想离开时,也可以随时抽身。
“你怎么了?”亲吻的间隙里,他略带困惑地问。
她说:“我讨厌一个人过中秋。”
除此之外,不再需要言语。
曾经相熟的身体很快被唤醒,凌羽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她又变回那只强壮灵活的豹,威风凛凛,甩动着尾巴,高傲地游走于丛林,把那些自负冷情的人轻松玩弄于鼓掌间。
“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费琮这么问时,正在亲吻她的耳垂。
凌羽痒得直笑:“他不在。”
“我本该以朋友的身份陪你。”
“可我不和朋友过中秋。”
“凌凌……”他无奈地叫一声,之后再没有说话。
十一点过五分。两人拥在一起昏昏欲睡时,凌羽的手机响了。听动静,应该是视频通话。
“不接吗?”他问。
“太远了,够不到。”
“可能是你男朋友。”
“哦。”
手机振动不止。仿佛要确认她是否还活着一样,超时断掉后,又马不停蹄地接着呼。
“凌凌。”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凌羽从沙发上爬起来,拿过手机一看,果然是程应欢。
她瞥费琮一眼:“真不幸,被你猜中啦。你别出声,我很快搞定。”说着踮脚跳过满地散乱的衣服,走进卧室,盘腿坐在床上,背靠墙壁。
确认自己的表情毫无破绽后,凌羽接通了视频。
程应欢放大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怎么这么久啊?”他随口抱怨,并没有真的生气。
凌羽解释说:“刚刚在洗澡嘛。——哼,这么晚才给我打电话,难道还指望我一直等着吗?”
她总能轻松夺回主导权。
于是便看到程应欢眯眼笑开,哎呀哎呀地哄完两句,又说:“虽迟但到,嘿嘿,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他从旁捞过一把吉他,装腔作势地轻咳两声,右手拿着拨片,缓缓高举过头顶。
“一二三,action!”
他自己打个板,开始弹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水调歌头》曲调简单,但业务生疏的程应欢还是弹错几个音。他吐着舌头偷笑,期待没被发现,然后迅速糊弄过去。
青涩的旋律通过手机听筒在房间里悠扬,凌羽的心情逐渐平静。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程应欢把最后一句换成念白,郑重而深情地说出来,仿佛什么誓言。
一曲结束,他长吐一口气,低头亲吻左手食指上佩戴的戒指。
那个画面刺激了凌羽。体内产生深刻的悸动,微微发热。
“怎么样?”他问。
而凌羽只专注于那枚戒指——复古的银色开口戒,以单根鹰羽的形状弯成圆环。
“喂,看傻啦?给个评价啊。”
凌羽这才回神,抿抿嘴,给出教科书般的傲娇反应。
“哼,还行吧。”
程应欢从中品尝出夸奖的味道,笑得阳光灿烂:“既然如此,你准备送什么回礼给我?”
“啊?”
“我都一展歌喉了,你当然也得,嗯,做点表示,对吧?”
程应欢暧昧地连抛媚眼,凌羽假装不懂:“你想要什么表示?”
“比如,跳个脱衣舞啥的。”
“滚。”
“跳一个啦,跳一个啦,大过节的。”
大过节的。这句话真是万金油。
凌羽翻个白眼,连连摇头:“拒绝黄赌毒,从我做起。”
程应欢不依不饶,好似遭遇诈骗,被卖了身心,冤得哭天抢地、肝肠寸断。奈何凌羽一颗石头心,丝毫不为所动。两人你来我往地打嘴仗,说话都似开了倍速,争得不亦乐乎。
突然,凌羽眼角余光瞥见客厅里有人影晃动。
随即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糟糕!
她猛然想起自己超时了,赶紧打断程应欢的悲怆发言:“你等会儿,我去上个厕所!”随即按下静音键,放平手机,让镜头对准天花板。
“琮哥!”
凌羽在电梯关闭前追上他。跑得太急,气喘吁吁,还忘了穿鞋。
当然,费琮也没比她好多少。头发凌乱,衣服穿得歪七扭八,一副被人扫地出门的狼狈样子。
她无比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今天这么缠人……”
费琮的神色意外平静:“毕竟今天是中秋节。”
他用手折了折衬衫领口,恢复客气的语调:“打扰了,再见。”
凌羽听不得这种话。一脚踩进电梯,伸手压住门,摆出不放人走的架势。
她很怕费琮离开,但因为心中有愧,又说不出什么狠话,想要央求,又放不下自尊。就像这道电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费琮微微感到不耐烦,侧过头,声音依然平静:“我从没见你那么笑过。”
凌羽愣了许久,想明白后,立马否认:“我什么时候笑了!”
费琮似乎不想争辩。疲倦入侵了他的气场。他后退几步,靠在电梯内壁上,声音沉甸甸的:“你爱他吗?”
这四个字,像突然撕掉的创可贴,疼得猝不及防。
她爱程应欢吗?
凌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不知道。”
她忽地茫然起来,抬头盯住眼前的男人,试图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但没有。
费琮看着她时,眼中不再有光。他整个人好似被黑夜吞没,变得遥远而模糊。
再见。
她似乎又听见那句话。
凌羽突然就清醒了。她收回手,终于放过那可怜的电梯。
看着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她像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我失误了,凌羽反省道。
因为一通视频电话,放走了睡在自家沙发上的男人。在中秋节,这个本该一家团圆的夜晚。
她神情落寞地回到屋中,坐在沙发上缓了十多分钟,这才想起和程应欢的视频还开着。于是赶紧冲进卧室,扶起手机。
但这一次,她忘了整理表情。
程应欢一直在那头等着。凌羽刚冒头,他就看见了。脸上的笑意立马散去,换成了担忧。
“怎么了?”
凌羽又气又丧。
她没法对程应欢说清楚自己今天经历的一切,只能打开麦克风,用一种任性女友的口吻,恶狠狠地说:“我讨厌一个人过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