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推门走到屋外,只觉空气凉爽,酒气瞬间散了。
这条街一路都是餐馆,粤菜湘菜,日料海鲜,什么种类都有。私家车来往频繁,酒足饭饱的人们跟朋友勾肩搭背,打着酒嗝畅聊未来。夜晚降临,总要找人侃一顿大山才能安睡。
偶尔,有几个年轻人从她们身边走过。灼热的视线在胡笑身上打转,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似乎想要搭讪。但胡笑点烟时高不可攀的冷漠风情,让他们望而却步。
凌羽看那几人走远,回头对上胡笑烟雾朦胧的双眼——她今晚有些魂不守舍。
“路征联系你了?”
凌羽单刀直入,胡笑被问得一愣,反应几秒,才“啊”一声:“你看到了?”
凌羽没为自己的偷窥找借口,也没掩饰自己语气里的不满:“他要死啦?”
胡笑白她一眼:“好好说话。”
“嘁,我跟他又不熟,何必对他客气!”
“他前几天回北京了,约我见面。”
“你答应了?”
“没什么理由不答应。”
胡笑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心起波澜。
“你还爱他吗?”
“没法不爱。”
胡笑仰头吐一口烟,望向头顶星光寥落的夜空。
“分手这件事,我对他有埋怨,可同时又很佩服。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不像我,过得这么功利……选择世俗认可的成功,总是更轻松些。”
凌羽没法对路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她只记得,那男生特别死心眼儿。别人被女神的毒舌功力击溃后,往往一蹶不振,再也不敢冒犯。他呢?竟然越挫越勇,没有羞耻心似的追了三年。也不知是有毅力,还是不要脸。反正最后,高岭之花凡心萌动。他得逞了。
恋爱期间,两人倒是浓情蜜意、琴瑟和鸣,称得上模范CP,但和大多数校园情侣一样,死在毕业季。路征的理想是做野生动物摄影师,一毕业就要去非洲草原、热带雨林那些连信号都没有的地方,探索大自然。而胡笑离不开城市。她向往的是珠光宝气、呼风唤雨,而不是餐风饮露,和猴抢树。所以,分道扬镳也是意料之中。
凌羽咂咂嘴:“这么多年过去,没准他已经变了呢!变老变胖变丑,变得庸俗油腻,中年危机……”
“可这并不耽误我重温旧梦啊。”
“什么旧梦,噩梦还差不多。”凌羽阴阳怪气地嘀咕,“有些前任就爱阴魂不散。真烦人。”
“你……”胡笑刚要生气,而后猛然意识到她话里有话,思绪一动,明白过来,发出两声促狭的轻笑,“哟,你不是一直信奉好马不吃回头草,从不跟前男友纠缠的吗?”
凌羽见女神恢复原样,不敢再去摸龙须,瞬间犯怂,软声软气地承认:“我和费琮睡了。”
胡笑惊得烟都掉了:“什么时候?!”
“昨天。”凌羽把头埋得更低,“而且,还被程应欢发现了。”
震惊指数再翻一倍。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胡笑没脾气似的摇摇头,“程先生什么反应?要和你分手吗?”
“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估计在分手冷静期。”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胡笑看着凌羽不上心的模样,有些恼火。
也许人都是这样。分析别人的感情头头是道,碰到自己的事,永远一团乱糟。
胡笑重燃一支烟:“费琮跟你分手后,一直没有交女朋友。你想和他复合吗?”
凌羽撇撇嘴:“那也不至于。只是睡了而已,没聊别的。”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昨天我心情不好,他又碰巧来看我……就,一时上头呗!”
“人家精虫上脑,你黄虫上头。”
“哎哎,还是不是姐妹呀!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跟我站一边吗?”凌羽嗷嗷控诉。
胡笑回以白眼:“嫌你蠢。没定力就算了,还被人抓到,丢人。”
凌羽额头滴汗,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告诉胡笑,分明是找骂。
“要不,算了吧。”胡笑突然说,“你当初不就是看中人家长得帅?如今睡也睡了,玩也玩了,趁早散伙,还能保留点颜面……”
“我不想和他分手。”
“你是觉得自己输了,不服气,还是……舍不得?”
“反正不想。”
“那你就该好好去道歉。”
凌羽当然知道自己这件事不占理。可程应欢也不是什么专一的圣人!只是没有被她抓到把柄而已。凭什么只有她道歉?
“我不。”
“你这是在闹脾气,一点都不理智,也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你。”
“我承认,这次的对手等级太高,是我轻敌了。”
“凌凌,不要因为一时之气,搞得最后满盘皆输。”
凌羽没有回答。她将燃尽的烟蒂摁灭,丢进垃圾桶。
“走吧,该回去了。”
回到桌边,凌羽刚坐下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头。
傅莲言语吞吐,眼神躲闪,仿佛怀里揣着一样无价珍宝,生怕被贼惦记。然而她用手捂在怀里的,只是一部手机,撑死五千多块。
估计是在偷偷看重口黄漫。嘁,不分享就算了,还藏什么私呀,真见外。
傅莲酝酿了十来分钟,终于在众人疑窦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结结巴巴地说:“凌凌,那个……上次程先生私生子的事,你查得怎么样啦?有进展吗?”
凌羽越发疑惑:“这段时间工作忙,没顾上。怎么了?”
“咳咳!”她假咳两声,试图缓解桌上紧张的气氛。
“我刚刚在八卦群里刷到一张图,你看……”傅莲把手机转过来,正对凌羽,“有人拍到程应欢出现在医院……咳,是儿科。”
四脸静默。
凌羽“哦”一声:“原图发我。”
那张照片,不知是用什么牌子的手机拍的,像素很高,放大甚至能看清眼睫毛。
“是他吗?”胡笑问。
“是,没错。”
他确实有个私生子。锤了。
朋友们开始眼含同情地望她,大概在寻找安慰的话语。
凌羽终于也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坚持不分手?是不服气,还是不舍得?
第29章 29
中秋之后,程应欢再也没有给凌羽发过消息。
凌羽时不时会想起,那晚神婆临走前对她说的话。
“凌凌,程先生是你的第十八个男朋友吗?”
“是啊。”
“十八,是一个神奇的数字。你要小心。”
“啊?”
“这个数字命带诅咒,不吉利。比如,买房都会避开十八层。”
“不是因为十八层地狱这个说法吗?”
神婆戴着深蓝色美瞳,神秘的妆容仿佛赋予声音魔力。
“也许,他就是你的地狱。”
那是凌羽第一次在神婆说话时起鸡皮疙瘩。她疯狂冷颤,仿佛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体。阿弥陀佛,富强民主,团结友爱,建国之后没有鬼,社会主义没有妖,千万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凌羽一边在心里念经,一边苦脸求饶:“神婆,大晚上的,你别吓我啊!我回家要一个人睡呢!”
但神婆不为所动,似乎有意让凌羽吓破胆:“凌凌,预兆不可忽视……你最好早做决定。”
于是,她明白了。所有人都在劝她分手。
也许是该分。
凌羽在和程应欢的聊天输入栏里,数次打出“分手吧”三个字,却迟迟摁不下发送键。
还犹豫什么?不能再拖了。如果之后被分手,岂不是更丢脸?
正纠结,新媒体组的同事给她发工作消息:“凌凌,十月刊的正封定稿了,明天正式发布,你到时记得转一下官博!”
“OK,没问题。”
凌羽点开同事发来的封面图,一时失神。
她想起,正是拍这组片子时,自己第一次见到程应欢。
三米高的立方玻璃水箱,他在内,她在外。
水波柔和了他过分精致的五官,却放大了他身上游离世外的气质。像一条雄性人鱼,明明困居于方寸之地,却仿佛在大海中遨游。
平凡的人类生于陆地,却甘愿为他前仆后继,沉溺,疯狂,丢弃理智和魂灵。而他只是翘起尾巴拍打水花,望着船上的捕鱼人,眼神傲慢而挑衅,好像在说:“无人能拥有我。”
这张封面上,字体最大的标题——《欲望装在玻璃瓶里才美丽》,引用了程应欢的原话。看得到,却摸不到,永远隔着一层,心痒难耐,不得满足,永远念念不忘。如果勾引是一门学问,那么程应欢一定是这门学问里孤独求败的大宗师。
凌羽被他勾引了。她想网住这条鱼,把他放进自己的池子里,独自享用。
但是没那么容易。
时至今日,她不想认输。可真要去挽留,又心有芥蒂。
那个孩子……
这世上的某处,有个孩子因为他的不负责任,无辜诞生,然后又因为他的抛弃,无所依靠。
凌羽憎恨这种人。若在以前,她肯定会狠揍那人一顿。可现在,她不知该怎么选。人心真是矛盾得讨厌,怎么能既憎恨,又……渴望呢?
北方城市一向少雨,入秋之后就更少了。但今年的老天爷不知发什么神经,暴雨山洪,频频见报,普通人的生活大受影响,不免怨声载道。
但社畜是没有资格抱怨的。该出差出差,该出片出片,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哪怕暴雨突降,道路被封,一群人困在古镇酒店里,哪儿也去不成,也要心如止水地继续工作。
酒店二楼,餐厅里临窗看雨的桌边,几个年轻人开着电脑,小声讨论。
“还好赶着把片子拍完了,不然又要延期。”
“可不是嘛!老薛刚刚还问我进度来着——凌凌,片子修得咋样?素材够不够?能按时出来吗?”
“没问题!”
大家显然对意外天气习以为常,有条不紊地沟通着。
突然,从餐厅外面涌进一批人,打群架似的,气势汹汹。
凌羽坐的位置正对门口。她一眼瞧见人群中最扎眼的那位。卷毛,厚刘海,五官像韩国进口,身材瘦得见风倒,正是本次外景拍摄的对象,如今正当红的流量小生吴渐深。
凌羽只看一眼,就别过脸。她着实不太喜欢这位。
不喜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爱耍大牌,说话没分寸。比如,不知道正确的社交距离是几米,喜欢动手动脚,仿佛有皮肤饥渴症。
这不,他一走近,就把手搭在凌羽的肩膀上,低头看着她的电脑问:“照片选得怎么样了?”说话时,嘴巴就在她耳边。
凌羽偏头移开几厘米:“我们还在讨论。”
“哦,我看看。”他伸手摁鼠标,直接把手掌压在凌羽的手背上,“嗯,这张还行……这张就算了……”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认真工作、心无旁骛的模样。
凌羽心里早把白眼翻上天,面上却不显,吸吸鼻子,抽动两下,打出一个口水四溅的喷嚏。
“啊、啊啾——”
声音洪亮,余韵悠长。星星点点的唾沫宛如自带导航,全数喷在吴渐深手上。
吴渐深一时呆住,手僵硬在原地,忘了收回。
凌羽从旁抽出一张面巾纸帮他擦手,一边捂住鼻子,做出呼吸困难的样子:“真对不起,吴老师,我可能对您今天的香水有点过敏……”
吴渐深回过味来,面色阴沉。他原本要闹,可被凌羽这么一说,反倒不好再发作,哼哼两声,手一挥,带着他那帮跟屁虫助理,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同事为她抱不平:“凌凌,你太客气了,刚刚就该往他脸上喷!一次两次的,没完了还!我看着都讨厌!”
凌羽摸摸她的肩膀:“哎呀,拍的时候那么难搞都过去了,如今也不差这一两天。等路一通,咱们就能正大光明、潇潇洒洒地和这个瘟神说拜拜了。”
“唉,心疼你。”
“不心疼,我心里有数。”
傍晚吃过饭,又开了一个小会。散场后,凌羽回到房间继续工作。
从十点开始,她的手机就没安静过。
吴渐深的消息发了一屏又一屏。
“凌凌,我这房间的淋浴喷头好像坏了,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这雨下得我睡不着,能陪我聊聊天吗?”
“刚刚是不是打雷了?你怕不怕?”
“凌羽,我是真心喜欢你,才和你说这么多的。”
“你不用装得那么清高吧。”
“我们以后合作机会很多,也会经常见面。你也不想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吧。过来看看我呗。”
凌羽一个字也没有回。她决定把自己的早睡人设贯彻到底。
将近午夜,门铃突然响了。叮咚一声,恐怖气氛拉满。凌羽把沉甸甸的头颅从键盘上挪开,飘着脚步往猫眼里一看,顿时眼皮一翻,几乎昏过去。
不会吧!夜半闹鬼吗?这色鬼也太执着了吧?没有女人陪床,睡不着觉吗?
她打个呵欠回到桌边,决定装死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