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欢不明所以,怕她扭着腰,赶紧帮忙托住。
腰间的手臂坚硬紧实,让凌羽想起攀岩者穿戴的安全绳,会在危难时救人性命。不自觉地,嘴角噙笑,身体越发倾斜,好似在故意考验这根绳子是否结实,能否承受住她的重量。
程应欢只是托着她,一言不发。
凌羽满意了。
摁下开关,车窗开出一道细缝,清新的晨风漏进丝缕,吹动她耳边的碎发。
幸好,他没有叫醒她。充足的睡眠滋养了身体,也让大脑彻底清醒。恐慌、混乱,随着疲乏的消失一起散去,她又可以勇敢了。
凌羽扭转身子,双臂绕在他颈后,毫不迟疑地吻住他。
清晨,无人不激动,他纵有刹那的惊异,也很快接受。
并不激烈。
奇怪的是,两人都不着急,仿佛隔水热奶,慢条斯理,磨出温和而细腻的缠绵。她的后背被什么包裹,整个人像要钻进蛹里。明明是束缚,但在亲密之时,又像极了保护。唉,无所谓了,也许,保护本身就意味着束缚。她收紧手臂,竭力压榨他的呼吸——反正,就算是束缚,也是双向的,她不亏。
“说说,刚才那是什么意思?”程应欢单手撑头,开始追究方才被人突袭轻薄的事。
凌羽软泥似的瘫在他身上,指尖轻点他的嘴唇:“承认我很想你。”
程应欢缓缓凑近:“所以,你答应我了吗?”
“嗯。”
眼前的眉目舒展开来,好似层层紧闭的花朵突然绽开,露出最内里的柔软花蕊。程应欢低下头来,优雅地讨吻,仿佛要一个凭证。
凌羽轻轻吻他,满足他某种缔结契约似的仪式感。
亲吻过后,“我有一个请求。”
他抬起一边眉毛:“这就开始谈条件了?”
“不是条件,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那……”凌羽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被程应欢拒绝的准备。啊,怎么会,到底是中蛊太深,还是自大轻狂了呢?她轻咬下唇,打算调整自己的说法,“……如果你不答应,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我会很失望。”
程应欢有些疑惑,但仍旧点头:“明白了。你说吧,是什么请求?”
凌羽深吸一口气:“那个孩子,你能不能把他接来身边照顾?——当然,具体时间需要和他妈妈商量,但……你能不能别放弃他,别无视他,别只是给钱,别把他当成累赘?”
程应欢沉默许久:“你在意的,是这个?”
凌羽看不懂他的沉默,低应一声。
“为什么?”
“个人原则。”她说,“我不介意你跟别人有过孩子,也不介意和你一起照顾他。但如果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会很失望。”
这是凌羽的真心话。她意识到了,自己不会因此放弃程应欢,所以干脆选择坦诚。
她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巧这时,手机响了。程应欢的。
凌羽心里不耐烦地啧一声,暗骂这通电话真会挑时候。而程应欢看到来电显示,也不耐烦地啧一声。这倒稀奇——如果是工作电话,不至于。
凌羽伸头去看,他也没避。备注名是“讨债鬼三号”。奇怪,难道还有一号和二号?
正胡思乱想,程应欢接通了电话:“喂。”
对面似乎是个男人,讲话很快,听不清内容。
程应欢全程沉默,只在最后极冷淡地说:“知道了,我下午过去一趟。”那语气,仿佛对方是来借钱的。
挂掉电话,手指在车窗敲打两下,程应欢突然扭头问她:“要去见见吗?”
凌羽不明所以:“谁?”
“那个孩子,我的……‘私生子’。”
第31章 31
凌羽不喜欢医院,尤其是大城市的医院。永远拥挤,永远忙碌。病人们拿着问诊单在各个窗口徘徊,从这个队排到那个队,累得宛如一只赶集的狗。
看病,是个体力活儿。
但探病就不同了。
住院部对环境有严格要求,人不能多,声音不能大。凌羽一踏进大楼,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时间刚过饭点,空气里还飘着病属们送饭时留下的余香,好像是红烧肉和番茄炒蛋。咨询台前,护士姐姐们轻声细语地交谈,走起路来,脚不沾地,仿佛踩着芭蕾舞步。
程应欢带她来到一间病房门口。
笃笃笃,轻轻扣门。
门内传来脚步。随后,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他们眼前。披发、素颜,看上去二十七八,漂亮但不艳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不是程应欢喜欢的类型。
“您、您来了,请进。”她用词恭敬,好像有点怕程应欢,往后退几步,才看着凌羽问,“这位是……”
“我女朋友。”程应欢语调平平,没带什么情绪,仿佛对着陌生人。
凌羽不愿让场面太尴尬,主动上前自我介绍,又和对方寒暄两句,递过果篮和营养品。
女人点头感谢,把他们请进屋。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设施齐备,内有单独浴室。靠窗放置一张简易折叠床,是给陪夜人准备的。
中间病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闭着眼,正在睡觉。除了唇色略浅,看不出什么病容。小小的脸颊,略带婴儿肥。鼻骨高挺,和他妈妈的秀鼻不同,显然是遗传自爸爸。
凌羽扭头看程应欢,正在心里做比对时,见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镜,左右看过后,面露不满:“怎么就你一个人?老二呢?”
女人慌忙解释:“他出去打电话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请稍等……”说着,她拎起水壶给他们倒茶。那姿态,谦卑得仿佛欠了程应欢百八十万。
到底什么情况?老二又是谁?不会还有二胎吧?
凌羽肚里憋了满腹疑问,嘴巴张开,想起来之前答应过程应欢,绝不多问,于是咬咬牙,强忍着。其痛苦程度,大概等同于拉稀找不到厕所。她很同情自己。
三人正捧着茶杯互尬,床那头,传来嗯哼一声,小男孩醒了。
凌羽看过去,发现那小孩眼睛睁开,眨巴眨巴的模样,和程应欢更像了。突然心生羡慕——这优越的基因,要是归我就好了。
女人走到床边,给孩子喂水:“圆圆,快瞧,谁来看你啦?”
名叫圆圆而不是扁扁的男孩坐起身子,鼓着腮帮,盯了程应欢老半天,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怯生生地喊出来。
“大伯。”
大、伯……这声稚嫩童音直接把凌羽轰傻了。
“嗯。”程应欢冷淡回应一声,眼不斜,身不动,屁股陷在沙发里,焊死了一般。
凌羽呆坐着,大脑高速运转,终于从爆炸后的残片里,整理出一条逻辑链。
从一开始半开玩笑的“怕不怕?”,到最近的那句“你在意的是这个?”——她终于明白,这个傻逼男人把亲侄子说成私生子,绝对不是真跟弟媳搞出了什么伦理意外,而是……在试探。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哇,凌羽都要气笑了。若不是此刻在探病,打架会被护士姐姐轰出去,她绝对要拉着程应欢大干一场。你大爷的,老娘叱咤情场多年,被探出真正的底线,不丢人。丢人的是,你特么歪打正着,是外挂,是作弊!太亏了!
凌羽甩着眼刀狠狠剜他。可恨程应欢直接一键屏蔽,脸埋在茶雾里装死。
喂,程死人,你对着亲侄子,说话语气干啥那么横?让人误会。其实这事吧,不能怪她瞎想。平日品行不端,遇事才会遭人怀疑。私生子什么的,她纯属合理推测。
话说回来,他为何那么讨厌这家人?不会真借他钱了吧?巨款?不还?啧啧,都那么有钱了,还在乎这个?难道是,和他弟关系不好?也许,他弟是个坑哥的货——就像陈烟。
俗话说,想啥来啥。正当凌羽腹诽程家弟弟如何如何奇葩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门的男人边走边低头看手机,仿佛上面的信息重要无比,眼镜都滑到鼻头,也没顾得扶。他五官和程应欢很像,但含胸驼背,圆脸胖腰,就是个饱受社会捶打的普通中年男性。
“阿学。”女人低低唤他。
他猛地抬头,这才看见房中访客,把眼镜推回原位,对程应欢说:“哦,你已经到了。”
这下子,凌羽笃定,两兄弟关系绝对很差,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程应欢也很直接,眼皮一掀:“说吧,找我什么事?”
弟弟没有回答,侧头看凌羽一眼,也没问她是谁。走过来,倚着墙,不和他们坐一处。
凌羽不打算介入,低头专心地玩起消消乐。但耳朵无法封闭,两人的对话清晰传来。
弟弟说:“医生推荐了一种新药。有点贵,价格是现在的十倍多。”
大忙人哥哥表示:“就这?值得我专门跑一趟?”你知道我的时间多值钱吗?
“我明天要回去了。”弟弟蔫蔫地开口,托孤似的,仿佛他才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爸妈年纪大了,一直住酒店也不好,你还是把他们接到家里吧。圆圆这边,他妈会照顾,但女人家胆子小,容易慌,你多看着点儿……”
哥哥由着他说,也不打断,等他絮叨完,才冷冰冰地回:“我只出钱,不出人。”
弟弟皱着脸解释:“领导在催我回去,不能再请假了……”
“和我有关吗?”哥哥六亲不认。
弟弟倍受打击,一着急,口不择言:“你这样有意思吗?家里又不欠你的!”
“没意思。”程应欢耐心耗尽,拉着凌羽站起来,面朝他弟说,“换药的事,我同意。其他的,免谈。——走了,没事别老给我打电话。”
弟弟站在原地:“哥……”
这是凌羽第一次听见他叫人。
拉着她的那只手抽动两下。程应欢回头看向弟弟,一言不发。
弟弟说:“你不能总把怨气撒在我身上……这么多年,家里没问你要过一分钱。这次若不是圆圆生病,实在周转不开,我根本不会求到你头上。”他咽了咽口水,“我对你,问心无愧。”
病房里,光线晦暗,所有人的脸都被迫蒙上一层阴影。亲人间恩怨缠斗,最终的输赢,还是看谁先心软。
程应欢面朝房门,仍是离开的姿势:“我可以找护工。需要几个?”
弟弟回答:“两个。”
他“嗯”一声。
“谢谢。”弟弟说完这两字,再无言语。
程应欢没有挪动脚步。他站在那儿,仿佛在等待什么。
真可怜。
难言的感伤突然攥紧她的心脏,像丛林里的兽夹,狠狠咬住,咬得鲜血淋漓。
手不自觉与他十指交握,或许是心有同感,此刻十分想拥抱他。
病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一对五旬老人风风火火地闯入,看见门口挡路的程应欢和凌羽时,慈祥的面容仿佛突然加了灰白滤镜,变得阴森可憎。
“刚来就要走?”男性长辈侧身走过时,寒脸冷哼。
他皮肤黑黄,但很饱满,眼角挤满笑纹,大约个性开朗,穿着时髦的短呢大衣,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桶,是个体面和蔼的老人——如果忽略脸部表情的话。
“爸,妈。”弟弟走上前叫人,“哎呀,上次不是说了吗?这边吃饭很方便,不用你们送。”
“外面的,哪有自家做的好吃!”女性长辈打开保温桶的盖子,“闻闻,红枣糯米粥,香吧?一点糖都没放,纯天然。”
“圆圆,想爷爷了不?哈哈,好像长胖了,是不是呀?哦,想吃橘子啊……”
好一幅三代同堂、合家欢乐的完美画卷!
程应欢和凌羽站在门口,就像两个隐形人。
他说:“我后面还有工作,先走了。”
“大、大哥慢走。”
除了那位年轻的弟媳,没人站起来送他。
男性长辈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整天工作工作,谁知道在哪儿瞎混!”
而女性长辈正忙着盛汤喂小孙子,嘴里叽叽咕咕,仿佛自言自语:“……唉,你身边就没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吗?”
凌羽愣了一秒才意识她在说自己。
低头确认自己的打扮,高领毛衣、半身裙,因为是来探病,特地穿得温婉朴素,连高跟鞋都没蹬。结果竟被说是不正经、不清白!您老是火眼金睛吗?
一大堆国骂堵在嗓子眼儿,正要回嘴时,程应欢揽住她,安抚似的摸她脸颊,也不回头,大笑两声:“劳烦操心啦!我又不正经清白,找什么正经清白的姑娘呀!”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男性长辈怒而起身,“我警告你,你再这么瞎混,以后老了、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
凌羽不迷信养老送终这种老传统,也觉得对方这话太重。她想顶回去。但程应欢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走吧,为他们生气,不值得。”
回到车里,凌羽仍余怒未消:“你爸妈也太偏心了!”
大约是她气鼓鼓的模样很有趣,程应欢大笑着发动车子:“世上哪有一碗水端平的父母?其实,他们也没亏待我,生我养我,供我上学……”
“哼,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不明白程应欢为什么会被父母讨厌。普通人家能出几个明星?更何况,他还不是普通明星,是普通明星都要跪舔的影帝级明星。难道不该被家人供起来当镇宅之宝,顺便教育后代吗?
当然,她也知道,父母偏袒起来,毫无道理可言。乖巧或叛逆、聪明或蠢笨、亲生或继生,与这些都没关系,他们只是不喜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