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区一共四个出口。东西南北,分布于四个方向。他气喘吁吁地跑个遍,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穿着高跟鞋,总不至于翻墙吧?所以,应该还在小区里。躲哪儿了呢?
高档小区,住户不多,再加上万圣夜,小区为了迎合节日的恐怖气氛,只吊着几盏骷髅头灯笼。幽幽蓝光,不规则地散布在花树楼林间,这一处,那一处,似野坟地里的鬼火。
程应欢当然不怕。但光线过暗,限制了他的视野。他必须钻到林子里,一平米、一平米地找。
“凌羽!”
他原本不想喊的,但找了一个小时未果后,终于破罐破摔,懒得去在意有没有扰民、会不会被人听见了。
程应欢又翻完一片林子。
他想起当时买房时,售楼部自豪向他介绍,说越高档的小区,绿化面积越大,他们这里的绿化面积占比是全北京最高的!真是自作孽啊。人住的地方,为什么要栽那么多树呢?
他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吓到一位遛狗的阿姨。
“哎哟我的妈!”她拍着胸脯惊叫,引得她脚边的幼年阿拉斯加直冲他龇牙。
还好阿姨拉紧了狗绳,拍它头:“亮亮不怕,姥姥在呢!”
然后她才看着程应欢啧啧摇头:“你们年轻人哦,就爱玩这些一惊一乍的——嘿,你这打扮,跟刚才那个小姑娘一样,不声不响坐在那儿,吓得我哟……”
程应欢身子一挺:“阿姨,你说的那个姑娘在哪儿?”
“就那边啊,儿童乐园。”
为了方便有孩子的住户,小区里单辟一块空地,并配有滑梯、秋千等娱乐设施,大家称之为“儿童乐园”。
程应欢跑过去,远远看到秋千上挂着一个人影。
其实,那个阿姨说得不对。她并不是“坐”在那儿,而是“站”在那儿。
她站在秋千的横凳上,手抓两边绳索,时不时屈腿用力,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动。因为穿着蓬蓬裙,身影上小下大,又全身漆黑,夜里望去,像一只倒吊的巨型蝙蝠。
“凌羽。”
他想起之前学习人物心理分析时,有一个经典案例,描述的是人在寻找过程中的心情变化曲线——刚开始着急,然后会生气,紧接着暴躁,但随着时间继续拉长,到最后,会什么脾气都没了,只剩下庆幸。
此刻,他就万分庆幸。凌羽还没走,并且被自己找到了。
“凌羽……”
走到近处,他又叫了一声。
这回,凌羽听见了。
看到他出现,她既不恼怒,也不惊讶。双脚一蹬,准备从秋千上跳下来。程应欢那句“小心”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她就已经平稳落地了。
“你……还没走啊。”
“我在等你。”
乐园周边只有两盏灯,也是蓝幽幽的。凌羽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他无法判断她的情绪。耳光的痕迹仍在,普通人绝没有那么快忘记。但她既然愿意等,就说明一切尚有转机。是在等他的解释吗?该从何说起呢?
程应欢正疯狂组织语言,凌羽突然凑近,伸手摸摸被她打过的那半边脸颊:“对不起,打疼了吧。”
程应欢倒抽一口气。这反应,不太对路。
脸贴脸的距离,让他可以清晰看到凌羽的眼睛。只见她羞涩而难堪:“唉,冲动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害你丢脸了。对不起啊。”
程应欢看不懂了。
他稀里糊涂、语无伦次,脱口而出了一句印在条件反射里的礼貌用语:“没、没关系。”
随即意识到这话真傻逼。
程应欢尴尬地蹭鼻子。
凌羽却逐渐轻松,她呼口气,白色冷雾在两人间形成一层飘动的薄纱,让她看上去如同幻影。
“太好了。还以为影响了你帅气的形象呢!”凌羽拉过他的手揉捏,亲昵而甜蜜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程应欢不能装傻:“我和陆欣……”
“余情未了,一时冲动嘛。”凌羽大笑着接过他的话,“理解理解,谁没有几个刻骨铭心的前任呢!”
刻骨铭心?程应欢咬咬牙。确实,这个说法他无法反驳。可是,真的就这么翻篇吗?真的不用他解释吗?
他回握住凌羽的手:“真的没关系吗?”
“我没那么小气啦。”凌羽挥挥手,一脸“吾乃宰相也,肚大能撑船”。
风起帆扬,彩旗飘飘,这么宽容大度的女人或许是全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伴侣。就算晴天霹雳一个响雷砸在自己跟前,也能安之若素,挥挥手,表示都是小场面。
若是寻常的男人,碰到眼前这种情况,早该跪地感谢娘娘不杀之恩,然后连夜抄经焚香,庆祝自己大难不死,顺利度过雷劫。
但程应欢没有。他不太开心。浑身上下别扭无比,好像衣服不合身,鞋子不合脚,到处硌得难受。
“凌羽,你也有刻骨铭心的前任吗?”
凌羽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眼睛眯起,似乎有些不满。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卑鄙。但你刚才那句话,我实在很在意。”
凌羽抿紧嘴,像在考虑要不要回答,或者是否要说真话。
最后,她吐吐舌头,用撒娇的语气抱怨:“小气鬼,偏不告诉你!”
凌羽那晚还是走了。但她没有回自己家。
次日,她在一张双人床上醒来,扭头看到费琮已经在换衣服了。
“凌凌,你不该来找我的。”
男人赤/裸的背好似一幅油画,线条流畅,色块匀称,让人想就着一支笔刷,轻轻描摹那些深色的凹窝。于是凌羽扑过去,在他后背落下一排牙印。
“嘶!”费琮没料到她会偷袭。
凌羽抱挂在他背上,放肆地笑,顺便回答他先前的话:“你可以不开门呀。哼,我又不会赖在门口。”
我不忍心。——这种话,费琮依旧不会说。
他轻咳一声:“起来洗漱,五分钟后吃早饭。”
“哦。”凌羽撇撇嘴,没了再闹的兴致。
五分钟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两人坐在餐桌前。
早餐是鸡蛋肉丝面,配胡萝卜鲜榨汁。
“你还在喝胡萝卜汁啊。”凌羽晃晃杯子。
“习惯了。”费琮抬眼看她,“你要是不喜欢,我给你换别的。”
凌羽耸肩说:“不用,好久没喝了,正好换换口味。”
费琮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规律饮食吧。换来换去的,对胃不好。”
“健康的饮食结构,难道不该保证摄入的多样性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吃的。”
凌羽没有回答,单手托着下巴浅笑:“琮哥,我昨天差点就能拥有《LOST》的二十周年珍藏版了。你还记得它的封面吗?”
费琮的眼神恍惚一瞬,而后平静地说:“记得。那张图……是叫《旧爱》吧?”
“对。据说,这名字是出版社的编辑起的,原来的名字叫《错误》。你说,闵大摄影师的原意是什么?到底哪里错了?是相遇,还是分离?”
“千人千面,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我说的,未必是你想要的。”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那本影集。”
凌羽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费琮这个人,有时觉得,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你,不说你喜欢的话,不做你喜欢的事。有时又觉得,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说不出、做不到。并非不愿意,是没办法,他无法改变自己。就像一件已经打磨至完美的工艺品,任何一丝更改都会把它毁掉。
文艺作品里时常歌颂爱情的伟大,古往今来,总有情圣愿意为了爱把自己搓成圆的扁的各种样子。但在真正的、完整的人面前,爱,终究是太过弱小的力量,不足以撼动自我。
为爱改变,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是猎手为了捕获而造出的浪漫谎言。
如她,如费琮,所有人,无一例外。
凌羽笑着越过餐桌,低头亲吻眼前的男人。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她被托起,坐上了餐桌,手藏在身后,故意掀翻桌上的面碗。
只听砰砰两声,精致的水纹陶瓷落地,碎裂成渣,泛着油花的汤汁飞溅各处,落在他那昂贵的羊绒地毯和红木酒柜上。也不去管男主人的洁癖会不会发作,故意搞破坏似的,要把他这个单调而洁净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费琮的喘息逐渐粗重,他伸手揽住凌羽的腰,侧头蹭她的耳朵,仍是那个问题:“凌凌,你爱他吗?”
凌羽轻蔑地哼笑一声。这次,她可以回答了。
“不。”她坚决地说。
她不爱任何一个男人。因为玩具根本不值得被主人深爱。
胸前的吻变得密集而滚烫,凌羽在亲热的间隙里忽然想起昨晚——
她站在路边等车,天很冷,手冻得厉害,于是伸进口袋里取暖。然后,摸到那枚藏了一天、几乎被她遗忘的熟鸡蛋。当时,她是怎么做的来着?是的,她毫未犹豫,掏出来就摔在地上,一脚踩烂。
第38章 38
归功于方大经纪人的运筹帷幄,程影帝在自己生日派对上挨的两大耳光,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泄露出去。互联网的世界风平浪静,处处高唱着影帝出道以来的成就,感慨岁月如歌、初心如昨,粉丝们祭出“应欢而来”的肉麻标语,齐声恭贺“哥哥生日快乐”。
苏照深感遗憾。
她暗想:“那小丫头看着不像是吃闷亏的性格,竟然也不闹,真是奇怪。”
于是,一周后,苏照借着和盛世开会的名头,趁机套话:“我记得你们那儿有个叫凌羽的摄影师,很有才。她最近有什么安排吗?”
“凌摄工作老拼了,行程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您想约她拍片?”
“可以聊聊。”
“我看看啊……她上周在坦桑尼亚,这周西班牙,下周飞荷兰,哎呀,要到下个月才有空档呢!”
“没关系,等人回来之后再说。”
苏照随便搪塞两句就转开话题,心里别提多满意了。
吵完就跑,满世界乱飞,还不好联系——冷战技术不错嘛,小丫头有前途。
会议结束,苏照接到程应欢的电话。
“有空吗?我们谈谈吧。”
苏照难得听他这般低声下气,猜到他要聊什么,瞬间有些趁火打劫的快意:“哟,这回可真有礼貌。终于知道我是大忙人,见面得打电话预约了?”
程应欢被噎得说不出下文,咳嗽半天才把那些夹枪带棒的句子消化掉:“所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苏照语气很拽:“今晚吧,来我家谈。——我不管饭,你吃饱了再来。”
当晚,程应欢罕见地带了上门礼。
苏照瞥一眼礼品袋内的限量款手包,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该收下。高昂的付出,必然意味着高昂的回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那个小丫头在他心目中的价位有这么高吗?又或者,是为了另一个人?
“打扰。”
程应欢低头站着,那般谦逊守礼,仿佛真是作为晚辈前来拜访。完全不似以前,那样大摇大摆,臭不要脸。
苏照撇开心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把人请进屋。照例,端出两杯杜松子酒,作为招待。
然而程应欢摆手推辞:“今天不喝酒,清水就行。”
“哟,戒了?年纪大了,终于知道养生了?”苏照趁机挖苦。
程应欢却反常地大度起来,也不接茬,温和道:“聊正事吧。”
苏照在他对面坐下,并不主动说话。她知道程应欢有事相求。
果然,没安静几秒,程应欢就挺直身子:“万圣夜那天,你是故意引凌羽去找我的?”
“是。”苏照承认得相当爽快。
程应欢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和陆欣在那个房间?”
“当然。”苏照刚说两个字,没忍住,噗地笑出来,“你真的不会脸红吗?这么问法,好像我才是大罪人。然而出轨还被抓到现场的,可是你啊,程大影帝!”
苏照笑得捧腹。老实说,她很久没有赢得这般畅快了。抄起桌上的杜松子,大饮一口。液体冰凉,顺着喉咙流淌,宛如炮弹燃烧的引线,一路火辣,最后在胃里爆炸。
她喜欢烈酒。强横,摧枯拉朽,仿佛体内爆发毁天灭地的战争,让人兴奋。
她酒量也很好,很难喝醉。在外,总是装醉。
但此刻,她有些上头。可能是太开心了,也可能是太生气了。谁知道呢?
“苏照,你恨我吗?”
抬头看向对面,橘黄灯光下,人影朦胧,她想起上一次,上上一次……时间回溯,跌至那个酒醉放纵的夜晚,那个错误的开端。
苏照仰起头,露出曲线优美的天鹅颈:“不恨。”
程应欢垂下头:“哦。”
无人再说话。夜晚浸泡在酒香里,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沾染上醉意,可神志却越发清醒。她看见程应欢下意识要去拿酒,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抬头看她一眼,起身倒水。
竟然滴酒不沾。
今天,对他很重要,所以要保持清醒,一刻也不松懈?还是,怕重蹈当年的覆辙呢?
杜松子酒无色透明,和清水放在一处,可乱真假。程应欢朝她举杯,恍惚间,也营造出对酌的意境。
苏照却撇开头,不和他隔空碰杯,自酌一口,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拖拖拉拉,耽误我睡觉。”
程应欢轻笑,继而正襟危坐,双手置于膝头,无比郑重:“我从来没有跟你正式道过歉——对不起,为之前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