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程应欢竟然会向她低头认错。
苏照倍感诧异,但凝神一想就明白过来,不禁冷笑:“你在我面前这样示弱,是为了保护谁?——说得再明确点,你今天到我这儿来,是为凌羽,还是陆欣?”
程应欢抬头看她:“这个答案,对你而言,重要吗?”
苏照轻晃酒杯,仿佛将一切控于掌中。
“不重要,但我想知道。”
凌羽放下行李箱,累成烂泥。
一走大半月,家里简直被灰尘霸占,空气腐败,低氧高碳,十分不利于人类生存。但她连开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往床上一倒,昏睡过去。
倒时差,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眼时,窗外天色明亮,阳光大盛,似乎是午后。她饥肠辘辘,点开手机,叫外卖。
肉夹馍、牛肉拉面、芝士披萨……她点了一堆碳水。没办法,此刻她的身体正疯狂渴求碳水。
美滋滋吃完,开始处理工作消息。
某个项目群里,大家正在讨论番茄台跨年晚会的内场名额。
前辈私信她:“有兴趣吗?”
凌羽火速回复:“可以啊。”
“不用和男朋友跨年?”
凌羽呵呵一笑:“男人哪有工作重要!”
其他工作都在收尾阶段。凌羽和同事们沟通完,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她轻捶肩颈,准备起身活动筋骨。最后扫一眼手机时,发现“大师您给我们算算何时飞升”的群消息已经超过999条。
本来不想看,肯定都是垃圾话。但她又怕错过朋友间有趣的八卦,忍两秒,还是点开。
“快来快来!投影仪今天到家,过来看电影啊!”
“泰坦尼克号,三小时无删减版!”
傅莲在刷屏。那热乎劲儿,如果不是为了迎接她出差归来,肯定就是又有喜讯要公布。
“@凌凌,来嘛!好久不见,过来亲热一下!”
得,点名了,不去肯定要闹。
“来了,来了!”她认命地回复。
凌羽刚进门,就被一个熊抱压得喘不过气。
“姐妹们,我,傅家第九代人脸画师·钮祜禄·莲,在今天,终于集齐了十二星座!普天同庆,万国来贺,哀家终于能去追求纯粹的爱情了,阿弥陀佛。”
傅莲双手合十,叽里咕噜、摇头晃脑的模样和平日人来疯时没什么差别。
但凌羽却傻了眼。她瞪着傅莲那颗光溜溜、圆滚滚、寸草不生、连头发茬儿都没有的脑袋,愕然道:“你这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
傅莲嘻嘻一笑:“红尘滚滚,我哪儿舍得呀!但总要有点仪式感吧。所以断发为祭,祭奠那些与我此生无缘的十二星座们,阿弥陀佛。”
凌羽翻翻眼皮:“……你开心就好。”
观影气氛全程热烈。虽然《泰坦尼克号》是一部爱情悲剧,但她们显然把它当做喜剧片来看。傅莲插科打诨、装疯卖傻,胡笑哼哼呵呵、凤目斜飞,神婆咿呀跟唱、my heart will go on,凌羽则叼着细烟,躺在一片云雾中,演绎醉生梦死。
一别数日,往事如烟。朋友间的默契就在这时体现。没人说起那个狼狈纷乱的夜晚,仿佛程应欢不值一提,仿佛他和那些被傅莲甩掉的十二星座一样,是断掉的头发,只配扫进垃圾堆。
凌羽吐出一个烟圈。
小小的烟圈扩散淡化,像一扇朦胧的窗。透过那扇窗,她看到露丝奋力跳出救生艇,穿过慌乱的人群,和她的爱人在巨轮上相拥亲吻,说出那句被引为经典的“You Jump,I Jump”……
电影里的爱情总是如此,勇敢热烈,视死如归。但人不可能活在电影里。
主角们年轻貌美,仿佛除了爱情别无所求。现实中的人呢?自私贪婪、虚伪怯懦,同时又善良温柔、聪明伶俐。他们有错,又都没错。只是人原本就很复杂而已。
她不该忽略这一点,更不该轻视。
还好,为时未晚,一切尚有转机。
凌羽深嘬一口,燃烧的烟丝火速蔓延,转眼便烧到底。
十二月的北京已分外寒冷,朔风如刀,草木萧瑟,偏又没有下雪,实在不是出门游玩的好季节。青龙峡景区内游客稀少,一路走来,只看到两拨人。
程应欢没有刻意遮挡自己,身穿黑色棉服,戴一副日常款墨镜,不起眼,也不扎眼。凌羽走在他身侧。两人脚下是一段水泥路,蜿蜒向上,通往半山腰的蹦极跳台。
“几位?”
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小伙皮肤黝黑,连头都不抬,例行公事地问。
“两位。”
“一百六,这边扫码。”他晃晃挂着的收款码,然后仰头吆喝,“鹏哥,又来了俩!”
“行,让他们上来。”
所有台阶都是钢筋骨架、镂空结构,一低头,就能看到山峰近乎九十度的陡峭斜面,以及下方波光粼粼的水潭。程应欢当然不恐高,攀岩、跳伞、潜水、滑雪,玩起来能上天,一点儿也不比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弱。
他们到达二楼,进入跳台旁的休息区。
这里的接待员比先前那位热情许多:“你们好呀,想怎么玩?单人,还是双人?”
凌羽说:“双人。”
对方点点头,见他也没有异议,便开始讲解安全注意事项。
程应欢听得无聊,分神看向远处。
跳台末端,站着三个人。内侧那位彪形大汉,应该就是鹏哥。他正在检查客人的装备。
“没问题,准备好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开始倒数,“一、二、三,走!”
年轻的情侣彼此紧拥着,跳下高台。
风声呼啸,将他们的声音送上高空。
“亲爱的,嫁给我吧!!”
“啊啊啊——好、啊啊啊——”
女孩惊恐的尖叫在山谷间回荡。
程应欢暗暗发笑:这究竟是求婚,还是逼婚啊!
轮到他们上场。鹏哥一瞅,又是年轻情侣,不禁龇着黄牙大笑:“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我都快赶上月老了,送完一对儿,又一对儿!”
两人只是笑,都没有接话。
鹏哥以为他俩害臊,也不再多说。等两人穿戴完毕,就开始检查,安全绳、搭扣、腰带、背带,仔细且专业,最后教他们如何保持正确的下坠姿势,避免受伤。
凌羽全程配合,很熟练的样子。
程应欢忍不住问:“怎么想起来要玩蹦极?”
两人这时已经彼此绑紧,几乎脸贴脸。他看见凌羽忽然弯起眉眼,露出神秘而笃定的表情:“我听说,人在自由落体时,身体会穿过阴阳交界,但凡开口,说的必须是真心话。”
“我怎么没有听过有这讲究?”他有些好奇,“那要是撒谎呢,会怎样?”
凌羽认真地看着他:“会下地狱。”
程应欢身体应激地打了一个冷战。
这时,鹏哥站起来:“你们准备好了吗?”
“嗯……”
话未说完,凌羽的嘴唇突然凑近,咬住他的耳朵。
热气顺着耳道直通天灵盖,他听见凌羽半是撒娇半是央求:“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跳下去时,每人都讲一句真心话,好不好?”
第39章 39
天地倒转,自由落体。
处在据说穿越阴阳交界的状态,程应欢却无法集中精神,脑中翻页动画似的,回放着过去。
他大概把事情办砸了。
万圣夜当晚,凌羽说她不气。实则,快要气疯了吧。
一声招呼不打就跑出国,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宛如铜墙铁壁,怎么敲都没有回应。程应欢是情场老手,玩过冷战,也吃过闭门羹,但像凌羽这般彻底的失踪,还是吓到他了。忙不迭去找她朋友打听,结果只得来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复。
“出公差呢,很忙的。
“可能信号不好吧。”
“嗯,同上。”
自作孽,不可活。
古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乃为相思。他掰着指头数日子,却不是为了相思,只是太怕死。人生除死无大事,他担不起这份罪责。
于是,每日行程如下——
上午:撅着屁股趴在世界地图上,依循凌羽的轨迹勾线画圈。
中午:看世界新闻,发现凌羽所在地周边,一会儿有瘟疫,一会儿有枪战,这里野兽伤人,那里交通事故,总不太平,紧张得吃不下饭。
下午:出门遛狗,争取日行一善,多积功德,好叫那些邪祟厄运通通退散,保人平安。
得知凌羽回来的那天,他冲去机场,终于在地下车库成功将人堵住。
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才恶狠狠呕出:“原来你没死在外面啊!”
凌羽当然没死。四肢健全,面容饱满,甚至还吃胖了、晒黑了。
“呀,你是来接我的吗?”凌羽眨着眼睛对他笑,而后脑袋一缩,从他臂弯里溜走,站在两米之外,摇头为难,“可是,我叫了车哎。大晚上的,不好取消人家订单啦。我先走了。你也回去吧,拜拜。”
“你、你给老子站住——”
他没有拦车的能耐,眼睁睁看着那车吐出一尾白烟,消失在夜幕。
唉,这场凌迟,何时才是尽头?
程应欢回到家里,抱着布兰克忏悔,甚至已经想好怎么带着乖乖闺女上门卖惨时,接到了凌羽的电话。
“玩蹦极吗?”
“玩!”
必须玩!此刻就是拉他跳楼跳海,也必须作陪到底!
结果,蹦极只是幌子,主菜是“真心话”。
凌羽想听他说一句“真心话”。哪一句呢?
程应欢知道,她心里有刺。可这刺该怎么拔,他不知道。
自由落体的时间,只有七八秒,太过考验他的语言总结能力。
程应欢唉声叹气,感慨凌羽为何总喜欢玩这种有时限的游戏。上次跑楼梯也是,累掉他半条命。或许,这样更刺激?
他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
大概在第八秒,自由落体即将结束的瞬间,耳边忽而传来一句呢喃。
简短、细弱,和风声混杂在一处,极难捕捉,让人错以为是幻听。可他确实听见了,一字不落、真真切切地听见。于是,双目失明,感官消失,仿佛有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将他的灵魂震碎,拖进黑暗幽冥。
有人解开他脚上的绑带。
“帅哥,嘿,你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
程应欢仰头,看到天空澄澈如镜:“啊,没事,晃了一下神。”
马达嘟嘟地响,早已备好的皮艇在水面上平稳行驶,载着他们快速靠向岸边。
程应欢浑身湿冷,仿佛一场噩梦初醒。开船大哥似乎正在嘲笑他胆子小,说什么“人家小姑娘都不怕,你个大男人,怎么反倒吓软腿了”之类的。
他无暇反驳,搓搓冻僵的手指,眯着眼,迎风眺望。
“你刚刚在上面说的话,我没听清。”
凌羽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侧影。脑后披散的长发在风中疯狂扭动,发梢如鞭,时不时打在他脸上,痒痒的。她把脸拢在毛衣里,声音听起来,委屈可怜,又咬牙切齿:“没听清就算了,当我没说。”
“怎么能算了呢!”他的心口开始回暖。
几个浪头打来,皮艇颠簸两下。可惜,并没有人惊叫害怕,反而飘来一声窃喜的笑。他四顾寻找,然后发现是自己。
大概吓傻了。——开船大哥回过头,给他如此一个眼神。
他乐得又笑两声,强行把凌羽的脸扭过来,和自己四目相对:“我们再跳一次吧。这次,我一定听清楚。”
凌羽回他一个白眼,咬唇开骂:“神经病。”
程应欢额头青筋微鼓,第一次期待她再多骂几句,捧着她闹别扭的脸爱不释手,轻啄一口,黏黏地说:“再跳一次嘛,求求了。”
没人能抵挡程应欢的撒娇。
于是,他们第二次从跳台跃下,穿过阴阳交界,互换真心话。
依旧是八秒。
程应欢在心中倒数:七、六、五、四、三……
身体悬于半空,处于失重状态。即便彼此紧拥,也感受不到对方的重量。仿佛,只是抱着一团轻飘飘的云。但他知道,她在。
还剩最后两秒时,程应欢抢先一步开口:“我也爱你。”
爱,这个本该被谨慎对待的字眼,在现实生活中,早已被滥用。环看左右,谁不是张口“亲爱的”,闭口“爱你么么”。这些话已经成为和“哈喽”“你好”“谢谢”一样的日常用语,是社交场上的必备金句。
“亲爱的,你看现在的光线OK吗?”
“很棒哦。”
“小丫,你点的奶茶到啦!”
“哇,麻烦帮我接一下,爱你哟!”
北京二环内,到处都是低矮的老胡同,青砖黑瓦,满载时光,散发着故事沉淀的幽香,是摄影师钟爱的取景地。今天双十二,恰逢初雪,主编临时决定要拍一套初雪图,放进圣诞特辑。
所以,凌羽不出意外地,又加班了。
一路忙得人仰马翻,口干舌燥。偏巧手机还不消停,躺在口袋里一直振。
不用看。她知道是什么事。
“凌凌,生日快乐。”
类似的消息,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已经收到无数条。除却银行、淘宝、美甲店等的贴心祝福,还有无数合作方、同事、前任,以及曾经的暧昧对象——比如,池曜东。
她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会按照事先排好的优先级,依次批量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