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市南面群山起伏,但不是北方那种动辄上千米海拔、险峻陡峭的独峰,大多长得比较秀气,又喜欢扎堆,总是成片出现。从高空俯瞰,好似一块巨型指压板。
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后,凌羽抵达环龙山。
环龙山脉呈弓形,高低起伏,大大小小的山头土坡有一百来个。
当地人给这些坡取名,刚开始还颇为讲究,什么龙眼坡、龙爪坡、龙背坡,听上去极有典故,仿佛随手就能掏出一兜传奇故事。但当龙身上的各种器官都用完之后,他们开始摆烂,直接报起了数,比如一坡、二坡、三坡。感谢数学,他们有取之不尽的名字库。
凌羽的目的地是龙头坡,在最东边。还好,路并不难走。
这路是新修的。以前车只能开到山下,如今,一车宽的乡村小道修得干净平坦,随着山势起伏,如一条黑色丝带,引她直往东方。
到达龙头坡,凌羽把车靠在路边。
山上很静,没有人,也没有过路的车。路两边是当地果农承包的桃园。据说每年三月,春风一吹,十里桃花映山红。但冬日里,也就是些普通的树杈子罢了。
凌羽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和一柄小铁铲。塑料袋沉甸甸的,装着两捆黄纸、一卷鞭炮、一瓶水和一包中华烟。
穿过桃园,步行不到五分钟,就看到那如地标般耸立着的十棵常青柏。它们已长得高大粗壮,左右各五,拱卫着两座小土包。
土包顶,歪七扭八地插着四月清明节的坟飘。
凌羽叹口气,手持铁铲,开始清理土包周围的枯草。一会儿她要点火,冬季空气干燥,可别一不小心,闹出烧山的事故。
清出足够的空间后,凌羽拿出鞭炮,用力朝外一甩。
点炮之前,先点烟。凌羽没忍住,把一整根都抽完了。于是,只好再点一根。
噼里啪啦,鞭炮声在山间引起浪涛般的回响,仿佛远处也有人和她一样,喜欢在除夕当天来祭拜祖坟。然而鞭炮带来的热闹只是一小会儿,四周很快重新安静下来。凌羽决定速战速决。
黄纸烧起来很快。凌羽盘腿坐在火堆前,手里抄着一根路上捡来的树枝,时不时往火里拨弄两下,好让黄纸燃烧彻底。
按习俗,烧纸的时候,要磕头。
但凌羽显然不是严格按照传统走流程的人。她仍旧用那种野外烧烤的姿势坐在那儿,嘴里低声絮叨:“……您也别嫌弃少。这节气,能买到上坟用的东西就不错了。我知道,咱们爷仨没什么了不得的交情,但好歹,偶尔也保佑我一下嘛,比如,让我发点小财什么的……”
黄纸在火焰的助力下,迅速消耗。凌羽把剩下的烟也丢进火堆。
小时候,她很讨厌爷爷抽烟,总觉得烟气呛鼻,味道难闻。没想到,她自己长大后,竟也成了老烟枪。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尼古丁是一种安慰剂。重度烟民,最需要戒断的,往往是心瘾。
心瘾难戒,于是便不戒了。凌羽很晓得知难而退。
“其实,我最近有点倒霉,可能是水逆,也可能是被谁诅咒了……”她想细说两句,又觉得一言难尽。
火苗渐小,显然不足以支撑她那个过于复杂精彩的故事。
凌羽咂咂嘴:“行,差不多了,就到这儿吧。”
黄纸烧完,留一地灰烬。她打开瓶盖,把水淋上去,拿树枝搅一搅,确认没有漏网的火星子,这才拍拍身上的土,望着坟头和爷爷奶奶告别:“我走了,明年见。”
回到车上时,天已有暮色。凌羽打开车灯,原路返回。
常言道,祸不单行,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她可能、确实被人诅咒了。
经过一个大下坡时,车子突然抛锚,滑行一段,彻底不动了。
凌羽骂骂咧咧地下车检查,啥毛病都没看出来,只好打电话给租车公司。
对方一听也很头大:“如果是平时,我们肯定会派维修师傅过去,或者给您换车。但今天是除夕,师傅们都回家过年了,您也不在市区……这样吧,我叫个车过去接您,路费我们出。坏的这辆,麻烦您给拖下山,找个稳妥的地方停着,我们明天会派人去领。”
“行吧。”
从市区叫车过来,少说也得两个小时。凌羽坐在车里等,靠着消消乐打发时间。
窗外夜色如墨,四面八方,只有车灯打出的一圈明亮。凌羽逐渐不耐烦,摸摸衣兜,想抽烟,结果发现一根不剩,都烧在坟前了。她恨恨叹气,感慨自己跟这种团圆节真是天生八字不合,每逢这种日子,就格外倒霉。
等待的时候,度秒如年。更惨的是,她有点饿了。随身没有带零食,饿得直咽唾沫。
两小时后,租车公司打来电话,开口就疯狂道歉,说是接她的车堵在高速路上,要她再等一个小时。凌羽饿得奄奄一息,想骂脏话,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她决定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大年三十”上。
“理解理解,年三十嘛,路上肯定堵。但还是要尽快呀。这山上荒无人烟,我一个小姑娘待着,怪害怕的。”
对方满口说好,结果一个小时过去,山上还是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凌羽心如死灰,直接做好在车里过夜的准备。
八点五十,迎面有光晃过。凌羽精神一振,身子探前,迎着光努力辨认。
是辆大奔,外地牌照,应该也是回老家过年的。凌羽喜出望外,但看到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又有点拿不准主意。
希望他是个好人吧。深夜山区,要是真遇上什么歹徒,基本就可以埋了。赌一把。
凌羽拉下车窗,胳膊伸出去,冲他摇手。
大奔在近旁停住,司机探出脑袋。
“怎么啦,姑娘?”他开口说了一句方言,然后才转成普通话,“是车子没油了吗?”
那句方言是徐阳话,凌羽听见,戒心顿时去掉一半:“抛锚了,点不着火。大哥,能帮忙拖个车吗?到山下就行。”
男人一听她要回徐阳,也很热心,说两人同路,可以载她回市里。
“您去徐阳,怎么走这个方向?”大奔迎面开过来,显然和她是反方向。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头:“太久没回来,走岔路了。”
“哈哈,夜里视线不好,确实容易走错。”
凌羽租来的车上有牵引绳。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绑绳子。
“大哥怎么称呼呀?”
“吴松。”
“武松?”
“不是武,是吴,魏蜀吴的吴。”
“您这名字,肯定经常被人叫错吧?”
“嗐,习惯了。”
确认两头都固定妥当,吴松伸个懒腰,准备回到车上。
凌羽叫住他:“您那儿、有吃的东西吗?”
听到凌羽还没吃饭,吴松大呼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啊!”随即掀开后备箱,拿出原本要带给亲戚小孩的零食大礼包,塞给她。
凌羽看着大礼包里的卤鸡爪、牛肉干,感激涕零。真是救了大命!
他们顺利下山。
“接下来呢?”吴松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两人分别坐在自己车上的驾驶座,全程靠电话交流。
凌羽记得前方不远有座小县城,城里应该有公共停车场,建议他往那儿开。
吴松爽快答应:“好嘞!”
然而一进城,凌羽就后悔了。
适逢春节,城里的空间早被压榨到极限,根本没有她下脚的地方。放眼望去,来自全国各地的返乡车辆宛如一尊尊巨兽,摩肩接踵,鼻脸相贴,龟缩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
大年三十,又是它!
凌羽已被磨得没脾气,好在吴松是个乐天派,也不嫌烦,拖着她的车,慢吞吞地满大街转。
九点多,他们开进一条偏僻小道。
“哎、哎!那里有空位!”吴松激动地大喊。
凌羽扭头看过去。路边有家超市,到了这个时间,竟然还没关门,正支着摊子卖烟花爆竹。门口空地上,停着一辆银色SUV,看它旁边的空间,只要技术过关,应该可以再停一辆。
“太好了!”
两人小心翼翼,前后配合着停车。
刚停稳,一位系着围裙的妇女从超市里走出,看模样,应该是老板娘。
凌羽主动上前打招呼:“阿姨,在您门口停一下车,行吗?明天就挪走。”
对方豪爽地挥手:“没关系,你随便停。”
凌羽十分感激,决定去超市里买点东西作为答谢。
一瓶酒、一条烟、两碗泡面,老板娘看着结账台上的食物,随口问:“姑娘,你还没吃饭呀?”
“呃……嗯,路上出了点状况。”
“哎呀,你家里肯定还等着吧?”老板娘似乎是个自来熟,年岁又长,看她的眼神特别慈爱,“总共一百五十七,扫码吗?”
“嗯。”
凌羽正拿着手机付账,一个穿粉色羽绒袄的女孩从旁窜出来,抱着老板娘撒娇:“妈,小程哥呢?”
老板娘捏捏闺女的脸颊:“出去遛狗啦,说是晚上吃多了,要散步消消食。”
“怎么还不回来呀?我想等他一起放烟花呢!”
“那你给他打电话催催。”
母女俩一来一回地说家常,凌羽也没在意,付完账,就告别老板娘,出来坐上吴松的车。
“麻烦您啦!”
“不麻烦,都是顺路。”吴松手转方向盘,开着大奔往徐阳的方向驶去。
凌羽满身疲惫,靠在副驾驶,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了。
今晚,请到此为止吧,别再来什么意外了。
第45章 叫不醒装睡的人
程应欢喜欢小县城。
终于,可以卸下面具,敞着肚皮过日子了。不会被人指点,也不会被人追逐。即便有人认出他,也只会当他和那位明星长得像,不会想到他是本人。于是,他得以舒舒坦坦地散步、逛街,可以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阳,也可以和邻居家的大哥打牌喝酒,和路口卖烤红薯的大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布兰克也很喜欢小县城,没了狗绳的束缚,可以肆意撒欢。
“小程哥,快回来放烟花!”
接到盛春的电话,程应欢吹一声口哨,招呼布兰克调头。
布兰克不情不愿,走在路上,时不时被旁边小孩子的嬉闹声吸引,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然而走到路口时,仿佛受到什么召唤,它仰天嗷呜一声,开始百米冲刺,奋力狂奔。
程应欢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跑到超市门口,发现傻闺女正翘着前腿,冲一辆小轿车疯狂摇尾巴。
心跳忽然加速:能让布兰克这般狗腿亲近的,除他之外,只能是……
他快步绕到侧面,往里看。
然而,车里并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眼熟的装饰物件。
程应欢清醒过来,心里不太舒服。大概是觉得自己方才失态,得找回点儿面子,他冲着罪魁祸首轻拍一巴掌:“傻狗,你发什么疯呢?”
布兰克激动地呜呜叫,咬他的手,还不停挠车门。
“别把人家的车给挠花了!”程应欢被它闹得不耐烦,直接一把抱起,带回屋里。
双胞胎看见他,高兴得直拍手,冲到楼梯口喊人:“大哥二哥,小程哥回来啦!快下来,放烟花喽!”
她们弯下腰,在烟花摊子上挑挑拣拣,叽喳说着“这个好看”“那个声儿大”。
程应欢凑过去:“小春,外面那车是谁的呀?”
盛春抬头看一眼那辆破旧的老车:“不知道,谁家客人停的吧。怎么啦,挡到你车了吗?”
“没有,随便问问。”
盛家人陆续下楼,吵吵嚷嚷地,往街口的小广场走。
程应欢再次路过那辆车,犹豫再三,终于憋不住,走到晚饭后在楼下看店的文娟身边。
“文姨,这车是谁的呀?怎么停在咱们大门口?”
“哎呀没关系,那人说车坏了,暂时停一下,明天就开走啦。”
“您见过车主?男的女的?”
“年轻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跟我说话的时候,那笑得嘞,太阳花似的!——怎么了?”
“哦,没啥,随便问问。”程应欢打着哈哈敷衍,没过几秒又重新提起,“那个,文姨,你还记得那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吗?”
“啊?”文娟被问得莫名其妙,“这可不好说。但如果有照片或者视频让我看看,还是能认出来的。”
照片吗?他还真有,但……
程应欢把手机攥在口袋里。直到放完烟花,看过春晚,一年一度的《难忘今宵》在客厅里悠扬回荡时,他才猛吸一口气,挪到正嗑瓜子的文娟身边,交换机密似的把手机屏幕移到她跟前。
“文姨,你看,你晚上见过的那个人,是她吗?”
文娟看着程应欢手机里的情侣合照,眼中笑意泛滥,仿佛看见三代同堂:“呀,这小姑娘……你们还真认识啊!是在谈朋友吗?”
程应欢迅速看一眼周围。欧欧在打瞌睡,盛叔在看电视,双胞胎在玩手机,没人注意到这边。他摇摇头,坦诚道:“已经是前任了,刚分手呢。”
文娟可惜地“啊”一声:“瞧你这样子,还在惦记人家吧?”
程应欢耸耸肩:“我惦记有什么用?她甩的我。”
文娟安慰道:“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您说的是。”
初一清早,盛家全员出动,拎着大红色的礼品袋,开始春节期间最重要的集体活动——走亲访友。程应欢原本也要跟着同去。但他突然赖了床,隔着房门告诉欧欧:“你们去吧。中午我自己随便吃点儿。”
三楼的阳台没有完全封闭,风大,寒气重。布兰克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程应欢顺毛撸两把,放它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