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渐渐发白,喉间一阵腥甜,他强忍着咬紧牙关,呼吸却越来越沉重。
便在此时,群玉芳尊睁开了眼。
琉璃般双眸无神地望着虚空之处,一声极轻的低吟溢出喉间:“柏焉……”
随即一口鲜血吐出,红透了罗裙。
然而比鲜血更滚烫的,是热泪。
是属于阿的泪……
阿本不叫这个名字,她甚至没有名字,因为生来面上有片丑陋的红印,她被视为不祥,被父母以五个馒头的价格卖给了人牙子。年纪越大,她非但没有变美,反而脸上胎记越发浓艳,如小孩巴掌一般大,占据了半边脸,让人不敢细看。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她因为丑被遗弃,也因为丑得到了自由。
七八岁起,她便人牙子扔在了一个村庄自生自灭,村子里的人都叫她阿丑,阿丑便成了她的名字。
大人们不让孩子跟她一道玩耍,说她身上有病,接近了她就会脸上长疮脚底流脓。孩子们会朝她扔石头,编着歌谣笑骂她。也有一两个善心的老人,看她可怜给她一些旧衣服和吃食。
她便这样在村子里慢慢长大,远远地住在村子的角落里,不敢出门吓到人。一晃十年,村里的人都知道,村东头住了一个阿丑姑娘,出门总会蒙着脸,性格软绵绵的,别人骂她她也不生气,你若向她求助,她却一定会帮你。
她力气大,热心肠,村子里若有人需要搭把手,只要招呼一声,她便会欣然前往。欺负过她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了,慢慢明白了阿丑姑娘只是长得丑,并没有毒,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甚至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善良可爱。
那一年,村里来了个年轻人,自称是云游四海的行者。这个行者与其他行者不一样,他扎着发髻,长得有几分英俊,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不像其他正经的行者那样严肃慈悲。他说盘缠用尽了,在此地化缘,日日坐在村口的树荫下乘凉传道。说是传道,却也讲不出什么正经的大道理,只喜欢说些奇异有趣的见闻逗孩子们开心。有时候会将一些恐怖的鬼狐传说,把孩子们吓得彻夜不眠,大人骂骂咧咧地说那是个假行者,一个馒头也不给他。
假行者也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他走累了,多少年除魔卫道,此刻只想要停下来歇歇。
他也忘了自己多久没吃过饭了,反正他早已辟谷,并不会感到饥饿,只是偶尔会向路人讨口水喝。路人呸了一声,骂他又坏又懒,让他自己打水喝。
假行者叹了一声,舒展了四肢背靠着大树,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眠。树荫遮蔽了烈日,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一只手悄悄探上他的口鼻,他心念一动,屏住了呼吸。
那只手猛地一颤,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一个脑袋贴着他的胸口,紧接着便慌了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颤声说:“你、你醒醒!你死了吗?”
假行者忍着笑装死,下一刻便有一双手对着自己的胸膛按压了起来。她很慌,力气却不小,猛地按了十几下,又拿出一壶水,掰开他的嘴往里灌。
他的唇是有几分干裂,被清凉的井水一滋润,顿时舒服了许多。
用力吞咽了几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撞见了一张盛开桃花的脸庞。
“你活过来了!”她的眼睛一亮,连脸畔那朵花也鲜活了起来。
发现他盯着她的脸看,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起面纱盖住了脸。
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看你一动不动,以为你死了……”
假行者忍着笑道:“我刚才也以为自己死了。”
少女脸上一僵:“你没见鬼,我是人……”
假行者眼含笑意:“不然怎么会看到仙女呢?”
少女愣了一下,脸上红了起来。
她想村里的传言是真的,这人一定不是什么行者。
行者才不会这么说话呢。
行者说,他叫柏焉,是悬天寺的得道行者。
她在心底偷笑,告诉他,自己叫阿丑,不是什么仙女。
“怎么会有人叫阿丑呢?”柏焉皱了皱眉头,“你父母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阿丑说:“我没有父母,只是村子里的人都叫我阿丑。”
柏焉笑了:“可你一点也不丑啊,你一定是花神转世,才会有此姝容。”
阿丑低下头:“你不要骗人了,我只是丑,又不是瞎。”
柏焉正色道:“我们悬天寺的行者,从来不骗人的!”
阿丑嘀咕道:“所以你根本不是悬天寺的行者吧。”
柏焉失笑道:“我不喜欢叫你阿丑,如果别人叫你什么你都应的话,那以后我叫你阿。”
“为什么?”阿丑不解。
柏焉随手在沙地上写下了一个洒脱飘逸的大字。
“。”柏焉认真道,“这个字,是月宫仙女的意思,你救了我的命,在我心里,就像仙女一样。”
柏焉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让人很难分辨他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其实他不久前与一群邪修厮杀,受了重伤,不得已只能留在此处养伤。不是他不愿意自己去打水喝,只是他每走一步都会扯动伤口。
“阿,你每日给我送水,我给你讲故事,可好?”
她几乎没有拒绝过别人的求助,更何况他说得如此恳切,而且……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哪有姑娘家不爱美的呢。
每日三餐,她都会带着水和干粮来看柏焉,她的手极为灵巧,甚至帮柏焉盖了一个小小的棚子,供他遮风挡雨。
柏焉便笑眯眯地靠在一边看着,任凭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是个骗子,假行者。
他去过许多地方,随口说出的见闻便足够让阿回味无穷。阿没走出过村子,识字也不多,从柏焉口中,她渐渐了解到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些御剑飞行、气吞山河的修道者离自己太遥远了,但只是听着柏焉的描述便足以让她心向神往,目眩神迷。
阿是柏焉最忠实的听众,哪怕他说得再曲折离奇,她也深信不疑。
柏焉笑着问道:“你这么信我,不怕我是个假行者吗?”
阿淡淡笑道:“我又有什么好被骗的呢。”
柏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从袖底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之后便有淡淡的光晕溢出,里面是一颗通透如水滴的珠子。
“阿,这个叫无相丹,是悬天寺的秘宝,吃下之后,可伐脉洗髓,解百毒。”
阿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是来卖药的?”
柏焉顿时哭笑不得,看着她脸上的桃花,说道:“你脸上的胎记,是娘胎里带来的余毒,吃下无相丹,便可以驱除余毒,甚至可以打开神窍,让你成为故事里举手之间翻山倒海的仙人。”
阿狐疑道:“这么厉害,你之前受伤为什么不吃?”
柏焉一时语窒,顶着阿质疑的目光,吞吞吐吐道:“这颗药太珍贵了,我之前的伤不致命,没必要吃。”
“那你为什么给我?”阿不解。
柏焉的心轻轻一颤,好像有了答案,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你救了我,给了我水喝。”他微微一笑,道,“悬天寺的行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送我三月的水,为我盖了棚屋,这等恩情,一颗无相丹都不足以回报。”
阿认真地看着柏焉的眼睛,他的眼睛极好看,眼角总是弯弯的,带着懒洋洋的笑意,眼眸黑白分明,清澈无尘,让人移不开眼。
阿呼吸一顿,急忙低下头,轻声道:“这么贵重的话,我就不能收了。”
她信了他的话。
柏焉将无相丹塞进她手中,温声道:“阿,你只有收下,我才安心。悬天寺的行者,不能欠人因果,否则不能得道。”
阿恍然明白了什么,攥了攥盒子,轻笑了一声:“那我可不能耽误你证道啊。”
阿这时才明白,原来对别人好,有时候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柏焉的伤好了,他可以自己去打水喝,甚至他告诉她,自己早已辟谷,可以不吃寻常五谷。
阿便也不再为他送水了,只是偶尔经过的时候,会往棚里看一眼,与对方对上了视线,他点头微笑,她便也回以一个轻轻的点头。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阿在河边捡到了一个被流水冲下来的男子。男子身受重伤,嘴唇发紫,身体忽冷忽热,明显是中毒的迹象。阿猛然想起,柏焉给她的无相丹可以解百毒,急忙便拿出丹药给男子服下。
柏焉没有骗她,服下无相丹后,男子的症状立刻便有了好转,吐出来一口浓黑的鲜血后,嘴唇慢慢恢复了血色,气息也逐渐平稳。
阿彻夜不眠地照顾了他一天一夜,发现他身上的伤口虽在愈合,神智却始终不清,双眉之间偶有光华流转,似是柏焉说的神窍。阿思虑再三,便跑去向柏焉求助。
柏焉听了阿的话,立刻便赶到了她的小屋,细细诊断过后,以自身灵力稳住了男子受创而溢散的元神。
男子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阿将柏焉送出了门外,露出了笑容:“柏焉,辛苦你了。”
柏焉沉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问道:“你用无相丹救了他?”
阿轻轻点头:“他中了毒,看起来很严重,不赶快解毒的话会死的。”
柏焉叹了口气:“那你怎么办呢?你……不是一直想去掉脸上的胎记吗?”
阿愣了一下,抬手抚上脸上的桃花,嫣然一笑:“你不是说,很好看吗?悬天寺的行者,不骗人的吧。”
柏焉微微一怔。
“这只是一朵花而已啊,那可是一条命呢。”阿眉眼温软,声音轻柔,“那么珍贵的丹药,如果只是让我变好看一点,也太可惜了,能救人一命,才是它的意义。”
柏焉的声音干涩低哑:“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好人坏人。”
“可他就倒在我面前。”阿温声说,“我做不到见死不救。虽然我不是修道者,但是……就像你一样,欠人因果,不能证道。而我见死不救,会一生有愧。我解脱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阿的声音轻轻地,像一片花瓣落在柏焉心上,却又似一阵清风吹开了他心中迷雾。
或许师父让他行走人间的意义,便在于有一天遇到一个人,让他醍醐灌顶,脱胎换骨。
柏焉长叹一声,缓缓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
“阿……”他眼中漾开了轻浅的涟漪,“你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阿知道,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第57章
被阿救起的男子衣着华贵,修为不俗,只是因为毒气损坏了眼窍经络,他看不见了。
男子自称名为晏钊,被仇人追杀才落得狼狈境地,他感激阿的救命之恩,愿以身相许。
阿失笑道:“何至于此呢,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自知身中剧毒,并不是容易治好疗愈的伤,你救了我,一定费了不少心血。”男子面容俊美,虽然双目失明,也难以遮掩其矜贵之气。
“只是给你吃了一颗无相丹。”阿老实道,“那颗药甚至都不是我的。所以这个救命之恩,我实在不敢当。”
晏钊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无神的双眼寻找阿的声音,“你怎么会有无相丹?这可是悬天寺的秘宝,天下罕见。”
“是一个云游经过此地的行者给我的。”阿没想到无相丹真如柏焉说的这么稀罕,她担心暴露了柏焉的身份给他带来危险,便隐去了他的存在不提,“他说我对他有恩,便留下这颗救命的药给我。”
“难道是弥生行尊?”晏钊低喃了一句。
“或许是吧……”阿微笑道,“所以对你有恩的,是悬天寺,不是我。”
晏钊微微一笑,他生得十二分的俊美矜贵,只是轻轻一笑,便让这件简陋的草屋也满室生辉。
“救我的是人,不是药。”晏钊朝前伸手,听声辨位,轻易地便握住阿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软细嫩,掌心有薄薄的茧子,是一双苦命的手。指节却十分修长,有着竹节一般的韧性。
阿吓了一跳,猛地挣脱了晏钊的手,双手背在身后,红着脸道:“你做什么?”
“阿,我想娶你为妻,你不愿意吗?”晏钊不以为忤,脸上带着温文的笑意。
阿忐忑道:“太突然了……就算你要报答,也不必以身相许,看你衣着不俗,家里定是不缺钱的,非要报答,就给我一些银钱吧。”
柏焉的教训告诉她,有些人不愿意欠人因果,所以她并不拒绝晏钊的报恩,只当是了却别人的因果,可是以身相许,这代价便太大了一些。
她越是抗拒,晏钊便越是紧追不舍。
“我哪里不好吗,你这样怕我?”晏钊笑意更深,他知道自己生得俊美,很难有女人能拒绝他。
“不是,是我不好,配不上你。”阿认真道,“我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家境贫寒,相貌丑陋,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若我不觉得委屈呢?”他摸索着走到阿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这些日子你照顾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难道不该负一点责任吗?”
阿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他的怀抱。
“而且……”他压低了脑袋,鼻尖轻蹭她的脖颈。他双目失明后,嗅觉似乎更加敏锐,能清晰地闻到独属于她的气息,像阳光下盛开的鲜花,清香却又温暖,完全不同于宫里的脂粉香气,让他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她。她的声音也极好听,低柔温润,能轻易地抚平他心中的焦躁。“你这般心善心软的姑娘,并需要皮囊的修饰,懂的人自然怜惜,自会发现你的美。”
阿愣了一下,忘了挣扎。
晏钊贪恋地汲取她身上的芬芳,轻轻凑近她的唇角,阿瞪大了眼睛,急忙别过脸,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