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虚回来了,她都还没回来。
辰虚帝君每从鬼界回来,便会泡在瑶池中清浊三日,谁也不见。
期间如果有些小事,便由杜衡代为处理。
非面见帝君不可的,就要等到第三日早晨。
只要辰虚在殿中,凤三总是能找出一些事情来找请教。
说是解惑,其实不过是一些连鸡皮蒜毛都称不上的事情。
比如说今天蟠桃会的蟠桃不如瀛洲的好吃,早上哪个小仙童在门口摔了一跤,上回跟着杜芷行走人间,被狗嚷了一条街之类的。
有时候说得嘴快,没顾上还有旁人,便会听到杜芷眼皮也没掀地熟练拆台道:“是三殿下先去招惹的狗。”
久而久之,连薄光殿里的小仙童都习惯了。
所以辰虚走出瑶池的瞬间,稍微皱了一下眉。
寻常这个时候,即便是凤三绞尽脑汁也没找出叨扰的由头,也会在辰虚踏入主殿的时候窜出来,摆出弟子的姿态,乖巧地问候一句,“师父闭关三日,无不无聊,烦不烦闷,要不要人陪。”
其实更准确的说。
莫浮院檐角的风铃,已经停了三日了。
辰虚帝君司掌三界大事,风铃响了几声就连小童子都不大会察觉。
他本不该关心这些,可偏偏就注意到了。
小凤凰并未禁足,也没有司职在身,亦有自己的府邸……
但辰虚还是在闭眼的瞬间用神识扫了一遍九重天。
一缕微凉的风,极快地拂过天阙的每个角落。
抱着拂尘的小童子只看见碎雪一炸,自家的上神就在眼前不见了。
栖梧宫里引着凡间的春季。
本是春风懒人意,偶有莺鹊鸣,忽然间便凉了几分。
凤三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被乍起的冷风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下意识唤了一声“来人”。
当真就泪眼朦胧地看见眼前的冷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白衣银发,眉眼锋利气质冷然,有点凶不像是仆从,但又在垂眸的瞬间流露出了一点儿担心。
她从小受人宠爱,所以她很确定,那就是担心。
顶多带了点不好意思,不太表现得出来。
所以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太端架子:“你是谁?为何不通报便来本殿下的寝宫。”
辰虚:……
凤三单手支起上半身,朝前伸了手,薄纱从腕间滑落,漏出一截洁白的手臂。
“扶我起来。”凤三蹙眉道,“为何宫殿之中,除了你之外,未有仆从?”
辰虚接过这只手,但没有扶她起来,而是将她按了回去。
又伸手在她额间简单的探了探,并未受伤。
辰虚这才缓缓开口:“先前去哪里了。”
凤三被这一按,按得有点懵。
额头往旁边偏开了几寸,躲过了那只微凉的手,下意识叱了一句,“大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她忽然有点心虚,将自己缩在被子里,悄悄眯着眼睛看了一下那人,感觉他没有生气,才放心下来。
而辰虚仍然垂眸立在床边,不近不远地站着,似乎在等那一句的回答。
凤三有些拉不下面子,小声嘀咕道:“父皇母后都没有来责问我,你……你干嘛那么凶。”
父皇母后?
辰虚神色有些沉,问:“你觉得这里是哪里?”
不等她回答,辰虚侧身在床榻外侧坐下,好好地探了探凤三的灵海。
灵识相接时,骤起的寒意让凤三又打了好几个喷嚏,瞬间鼻子眼睛泛起薄红,带着些鼻音道:“瀛洲,我的寝殿凤阳宫啊……”
灵相有些受惊,的确没有受伤的迹象。
辰虚撤回灵识的瞬间,凤三的额间留了一道印。
如果杜衡在旁,便能一眼认出那不是一道普通的护灵印记,而是一道辰虚的本命印。
但此刻栖梧殿只有他们两人,凤三更是有些神识模糊,举止反常。
她便只能在那道印落尘的瞬间,觉得周围寒气消退。
就连围绕着辰虚的那层薄薄的冷雾,也不再泛冷,而是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海棠香气。
海棠……
凤三揉了揉额头,“我……我好像去凡间讨种子了……我去了多久?被母后发现了没有?”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去了一趟丰都,凡间就数丰都的海棠开得最好。
若再往深处想,就头疼得厉害,记不起来什么了。
不过好像在这道符印下,懒意消散了一点。
凤三撑起上半身,歪头道:“那你是谁……”
辰虚顿了顿,回道:“你的师父。”
“师……师父?”凤三低声念了一句,然后又摇摇头,仰头问了一句,“那你叫什么名字。”
辰虚:……
这个八百万年都没人问的问题,猛然蹦出来把辰虚也问得愣了一下。
偏偏问问题的这个人还浑然不觉有什么奇怪。
在凤三清澈茫然又求知若渴的眼神之中,辰虚道:“辰虚。”
凤三哦了一声,好歹没有直呼其名。
而是看着对方似乎比自己大上几岁,喊了一声,“仙官哥哥。”
作者有话说:
继续甜~
能不能求一个作收...看到9结尾好难受
第43章 总有人间一两风
那只白净的手, 又从被窝中伸了出来,伸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什么缩了回去,凤三道:“仙官哥哥, 可否帮我唤几个小仙侍过来。”
辰虚回道:“宫殿有禁令, 他们进不来。”
凤三听言愣了一下, 然后点点头。
“父皇生气了?他总不让我去人间走动。”她看了一眼辰虚,反过来宽慰了一句,“没事, 等过一会儿他气就消了。他向来气不了多久的,等他气消了我再同父皇去说情。”
“说情?”辰虚慢条斯理地顺着她问, “你说打算说什么情?”
“说放你回去啊。”
凤三想着这几天恐怕是没什么来服侍她的侍女了。
麻溜地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
当她赤脚踩在地上的时候, 发现自己的衣服不大合身, 似乎大了一号。
霓裳罩衫松松地挂在身上,裙摆长长的,有些绊脚。
凤三下意识喊了一句,“来人……”
然后栖梧宫里唯二的两位,对视了一眼。
凤三:……
辰虚:……
“落了禁令, 那你怎么进来的?”凤三忽然回过神来, 有些迟疑道,“你莫不是在哄我?”
她提着不太合身的裙摆, 亲自去推了推寝殿的门。
一道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结界撑开如将她往后弹开。
对于禁令来说,这种反弹的程度实在有些温柔,倒的确像是她父王的手笔。
可是她往后踉跄的那一步,恰好踩住了自己的裙摆, 顿时滚作一团。
小凤凰拔了根凤羽, 想重新化一身衣服。
指尖的凤息噗嗤一声黑烟袅袅, 自己的灵力凝滞不发。
她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
不等她想明白便脚下一轻,整个被抱起。
凤三搂着辰虚的脖子,闷闷道:“仙官哥哥,是父皇把我的灵力封了吗,他这回真的很生气?”
“没有。”辰虚将小凤三放回了榻上,缓声道,“记不记得,回来前,你在丰都遇到了什么?”
丰都处于人鬼交界之处,偶有逃逸而出的地缚灵,地缚灵种类繁多,一时半会儿难以彻查。
凤三这反常的情况,恐怕不是被什么哄骗了,就是被什么欺负了。
凤三忽然将自己的裙摆抖了一下,从兜里掏了一把种子出来。
这是人间一种名为梨花海棠的种子,花色重瓣白中带粉,似梨花又比梨花要热闹一点。
的确是丰都一带的产物。
凤三的眼神半垂着,稍微锁着眉头。
似乎也在思考,自己在丰都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丰都靠北一点的悬崖前有一大片海棠花林。
一般而言,海棠花颜色太过于艳丽,有些俗气。
但是那一片的海棠花枝叶高大,开得繁茂颜色又浅。
丰都一带本来是阴气沉沉的地方,因那一片如霜雪般的花林而带来了些生气。
让她觉得和某个人很配,所以就去取了。
“再后来似乎还遇到了人,打了一架……他不让我走……”
凤三回忆断断续续,说得颠三倒四。
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她的头又隐约痛起来,痛感并不太重,只是伴随着昏沉睡意。
实际上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睡,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
辰虚刚想开口,便看见凤三忽然安静了下来。
凤三本来就不大,现在又变小了一点,尚有稚气的脸在这一刻,带着些十分不符合她年龄的严肃神情。
“天录上说,堕魔者不记往事。我这不会是要堕魔了吧……”
凤三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咽了一下口水,有一瞬间的惊恐。
辰虚能感受到凤三灵魄在微颤,声音也因此沉了几分,“很难受?”
凤三摇摇头,那双眼睛水汪汪的蓄着泪,下一秒似乎就要掉出来。却又在看到辰虚的那一刹那,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用有些稚嫩的声音反过来安慰道,“仙官哥哥,你别害怕。我还没认你作师父,他们不会说你有一个邪魔徒弟……”
话还未说完,凤三眼前的冷雾骤浓,在身体腾空的瞬间,她本能地朝身边扒拉了一下。
再睁眼时,她已经离开了“瀛洲”,到了丰都。
她整个人埋在辰虚的颈窝里。
辰虚抱着她,一旁还站着一名神色奇怪,想看又不敢抬眼的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忍着笑开口道:“凤三殿下,情况帝君已经同我说了。你去哪里不好,偏偏要去……”
杜衡向来都爱操心,爱操心的人嘴就有点碎。
不过杜衡十分有眼力见地在辰虚眼神扫过来的瞬间,把后半段咽了回去,转而询问道:“这片海棠林延绵数百里,覆盖了死域与人间的陆路结界线,三殿下,你可还记得是在哪个方位遇到了缚地灵?”
“她不记得。”
凤三还没来得及回忆,辰虚替她回道。
就在杜衡有些无语的时候,凤三伸直胳膊,朝一个方位指了一下。
杜衡:……
辰虚:……
凤三一进这个林子,就感觉更困了,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平常那种活泼劲儿,显得黏黏糊糊的,“那边的花开得盛些。”
辰虚单臂抱着凤三,杜衡在前头用星盘定位,海棠花瓣如梨花落雨般纷纷然然,覆盖了整个山丘。
沿着凤三指路的方位,在前头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棵极大的海棠树。
这棵树醒目之处倒不是在于它“大”,而是它巨大的树干从中折断,花冠有烧焦的痕迹,一看不久前就经历过一场打斗。
海棠树下的却不是什么缚地灵,而是趴卧着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魇兽。
魇兽形如白虎,也叫作欢喜兽,以梦为食。
若是被咬上一口,轻则让人嗜睡不醒,重则让人患上离魂症。
杜衡凭空化出一支笔,在空点了几下,墨迹落地为牢,将魇兽囚禁在其中。
他们下界的时候并未遮掩仙气,阵仗极大。
两道仙辉就这么从九重天上直接落到了丰都里,惹得无数缚地灵扒着悬崖往上探头看热闹。
魇兽迷迷瞪瞪地睁了眼睛,看见周围的金光符咒愣住了半晌。
杜衡叫醒凤三,“三殿下,可是这只欢喜兽欺负你了。”
凤三从辰虚的颈窝中抬起头来。
这一看不要紧。
凤三还在眯着眼睛认人,魇兽倒是先认出来了。
魇兽趴在地上,呜咽长啸,明明是只虎,叫得和狼嚎似的。
一副冤情不浅的模样。
杜衡手中的判官笔顿了一下,解了禁制。
这只魇兽大约千岁,应当是到了化形开口的年纪。
但禁制一解,魇兽还是呜呜咽咽,满地打滚,看得出很委屈,但说不出半句人话来。
它一委屈,就显得另一位当事人有些可疑了。
凤三扒着辰虚的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认了半天点点头,说了一句,“它吼我。”
杜衡等了半天没下文,接了一句,“然后呢?”
毕竟堂堂辰虚上神和司命星君两位主位仙官,因为一只欢喜兽吼了自家小孩儿特地下凡来一趟,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在杜衡的鼓励的眼神中,凤三终于又想起来了一点点。
“然后我被吓了一跳,就和它打了一架……”
又一阵安静。
辰虚终于开了口,“打赢了?”
凤三点点头,然后嗯了一声。
杜衡这一下,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扶额。
魇兽还在一旁呜呜嚎叫,扒在悬崖上正在探头的地缚灵们倒是一个个先开了口。
说得没头没尾,七嘴八舌。
“是她是她。”
“是她吧?”
“对对,我记得是。”
“好大的雷啊。”
“把山崖都劈崩了。”
“树也劈断了。”
“轰隆隆的电闪雷鸣和白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