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铭文并不多深奥,但是在画法上有些讲究干净。
比如最好在沐浴更衣,焚香静气后画就才可畅然流转。
末了,杜芒似是疑问又像是有些感叹,“如今已经八月初,怎么还有邪祟流窜。”
弟子们茫然摇头。
他摆摆手,顺口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洗洗手再画。”
弟子们闻音低头,可能是方才驱逐邪祟时的黑气,沾染了些在手上。
乍一看,就和刚摸过泥灰的小孩儿一样,脏兮兮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要快要入冬的时候。
丰都城里落下了人间第一场雪。
将夜未夜之际,杜家弟子按照惯例吹响了一声长哨。
数百盏驱魔灯整整齐齐亮起,沿着丰都城里的大街小巷,一路全部挂满,守护家家户户一夜的平安。
这些灯一大半出自杜芒之手,百姓们在这些灯中行走,早已经习惯如常。
但杜芒却看着这一片灯火愣了神。
不该的。
自从鬼界分离出人界之后,只有在七月半前后死域之门大开时,邪祟才可在人间走动。
虽说世事无绝对。
有些极其厉害的邪魔,或者邪气不重的小鬼偶尔得了个什么机缘,挤出结界。
那也应当是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情况。
现在已经入冬,但隔三差五,还能是在丰都地界之内探寻到邪祟的踪迹。
以至于一年到头,都需要点驱魔灯以求心安,这实在是太不常见了。
他当下决定落一个问天阵,阵都已经布好了,还没有来得及催动,杜芒便乍然收了势。
他大袖一挥,满地铭文碎为齑粉。他穿过飞扬的尘埃,急急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文殊阁。
文殊阁的那道结界异动,这只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有人硬闯……
要么,杜芷要出关了。
他那一刻不知道是希望前者更多一点,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因为他无法确定从里头出来的,究竟是人,还是魔。
杜芒自小聪慧,天赋凌然于众多凡人。
所以他看得明白一个道理,人间有缺,世事难全。
他从不过分执着什么,惦记什么,也不曾真正将一些所谓的正直大义放在心上。
总带着一股局外人的孑然,以至于有时让人觉得他有些凡性寡薄,不重是非。
但今日,他又一次皱了眉头。
第53章 吸食邪祟
杜芒博闻识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听闻过。
自然早就看开,世间不圆满之事多如牛毛。
譬如,杜芷并不能堪破生死一道。
譬如, 从阵中走出的, 是一只顶着杜芷皮相的邪魔。
明明他对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早有预料。
但在他抬头, 看到半空中缭绕在文殊阁周遭那些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障时,心中还是起了轻微的遗憾。
杜芒双手拢在袖中, 莹白纤长的指尖,捏着两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石子。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便抚平了心中刚起的涟漪, 缓步向前。
或许正是因为算得准, 看的开,所以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能在他心中过久的停留。
但那一回,他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天命之疏,算有遗策。
文殊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身着校服的杜家人。
天象有异, 是邪魔问世之兆。
杜家弟子戒备也是应当。
但等杜芒走近后却发现, 这并非戒备,而是杜家弟子分成两派, 相互持剑对峙。
情形太过诡异,说是对峙也不太准确。
因为有一拨的确是持剑的,但另一拨他们蛰伏于地,眼神呆滞,双手整整齐齐举过头顶, 脸埋在地下, 头朝文殊阁。
在其中他甚至还认出了前几日, 在小路上碰到的那两名受过他点教的年轻弟子。
乍一看,就像是某种诡异的朝拜。
若不是杜芒对自己所布下的阵法十分自信。
他几乎都要以为这些匍匐在地的不是杜家子弟,而是什么邪祟傀儡。
那拨持剑的弟子,看到杜芒之后都要哭出来了。
“家主……他们……二师兄,大师兄,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
杜芒的眼神落在了他们高举头顶的手上。
每一只手指甲都又长又黑,就像是刚从泥灰里搅弄了一通。
但他这一回看清楚了,这并非是脏污,而是侵入骨髓的死气。
他又陆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这些都是那一天,拦在文殊阁外闹事,质问他是否有炼化怨气道法的弟子。
稍一联系,杜芒便想通了所有。
他安抚了众人,重新落下一道禁令,只身走进文殊阁的结界里。
大门在他身后砰然关上,符文流动不息,文殊阁中八层烛灯依次点亮。
文殊阁内外如两重天地。
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中,他看到满地鲜血蜿蜒成阵法。
那些嗜了血的枝蔓,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攀附着文殊阁中的八层木梯,长成一株极高极壮的植株,上通塔顶。
顶端开出的几朵艳如鲜血的花,顺着天窗飘落了出去。
杜芒抬手拨开了交缠垂下的枯枝新叶。
在藤蔓的中心,看到了一张可怖的脸。
向死而生,半枯半荣,似神似鬼。
掩在枝叶后的那张脸,半边眉目文雅如孱弱书生,半边皮肉泛起漏出白骨如恶鬼。
杜芒几乎都要忍不住捏碎手中那一块命石了。
杜芷却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瞳孔泛白,了无生气的眼睛。
他尚为神官时双眼都沾着些人间的烟火气,此时只剩下生杀无忌的茫然。
嗜血藤蔓在周遭蠢蠢欲动,枝条拱起如蛇身,堪堪停在他一寸之前。
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将杜芒捅个对穿。
但杜芒偏偏在那双几近邪魔的眼睛里,窥见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
便在这对峙的片刻中,杜芷瞳孔颤了一下,惨白褪去,显露出原本的黑色。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如瓦石相磨。
“封殊君,外面……怎么了?”
杜芒原本有许多可以说。
比如这半年丰都城邪祟如何,玄门如何。
比如今年七月半的确有些难熬,但也没有之前预想的那般严重,以后这生死一道不修也无妨。
但他最终只是眨了眨眼睛,指了下头顶的天窗,回答道:“今天城里落了第一场雪,杜芷师兄,你多了一批信徒。”
这些以杜芷血气供养藤蔓连接着生和死。
花瓣和落叶从天窗飘了出去,被那些不死心的杜家弟子们收集。
又借以生死藤为媒介,炼化死灵怨气为自己筑基凝元。
原本肆虐流窜为患的邪祟,摇身一变,成了怨气秽气的来源。
他们舍不得赶尽杀绝,所以哪怕过了七月半已经入冬,还是隔三差五可以探出邪祟的踪迹。
他们手上缠绕的黑气,并不是驱赶邪祟时不小心沾上的。
是以人之躯吸食了邪祟,留下了印记。
可生死一道,哪能如此简单。
吸食邪祟的确可以顷刻间修为大增,一日千里。
邪祟之所以为邪祟,是因为贪食生人皮肉骨血。
弱肉强食,不辨善恶以强者为尊。
他们体内的修为来自于生死藤,在杜芒苏醒之时,激发了邪祟慕强的本能。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早已经难持本性,与邪祟没什么两样了。
杜芒想通这一切只用了一瞬,杜芷也是如此。
“信徒……”
杜芷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从层层藤蔓之中,伸出一只干枯露出白骨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骨手顿了一下,长骨化为薄刃,瞬间没入藤蔓之中!
一阵皮肉翻动的声音自脚底传来,伴随着冲天邪气扫荡了整个文殊阁。
鲜血沿着白骨如蛛网般炸开,杜芷闷哼了一声,将生死藤蔓从自己腹中,连根拔起。
杜芷苍白如鬼魅,跪坐其间。
顿时漫天枝叶四分五裂,如同撕裂的布帛失去依托,在扬起的瞬间化成黑灰。
与生死藤一同化为齑粉的,还有以它为依托的那些炼化怨气所得的修为。
就连杜芷也觉得自己的灵海猛地被抽空了一大截。
文殊阁外那些匍匐在地的弟子们扭曲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尖叫。
他们的手伸向半空之中,胡乱的抓着什么,口中念着“不要……还给我……”
场面一度混乱,又倏而静默。
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些黑灰怨气,源源不断地从自己指尖飘散,化进风里。
杜芷仿若无闻,甩了甩白骨上的血迹,“只有邪魔才需要信徒,我不需要。”
至此,杜芒那只从始至终都拢在袖中的手才轻轻松开。
一颗瓷白般的命阵眼石躺在他的手心。
“杜芷师兄,物归原主。”
虬结的根茎化成半片面具,覆在杜芷白骨森森的半张脸上。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没有接。
“留着吧,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得有劳封殊君。”
生死一道就像是正邪之中缝隙,修这一道如独走薄刃,就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能走多远。
在文殊阁中的那片刻,杜芒作为家主,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杜芷的那盏长明灯还要不要在祠堂中点上。
比如,杜家外头那些弟子当如何处理为好,是小惩大诫还是以儆效尤。
但外头起的一阵混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索性将结界撤开,第一眼便看见空地上的那一道鲜血画就的大阵。
阵中站着一名女弟子。
她手中紧攥着一节生死藤,汩汩鲜血浸湿了枝叶,所有飞散在半空中的黑灰和怨气,正源源不断朝那根藤蔓涌去。
吸纳的黑气让她血管变得乌黑,从脖颈如蛛网般爬上脸颊,让原本清丽的容貌变得可怖至极。
她瞪着一双惨白的瞳仁,死死盯着杜芒。
杜芒对视的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这名女弟子与他有什么私仇。
但是不可能,也不应该。
在杜家,除了他师父与几名长老外,杜芒同其他人,甚至谈不上私交。
所以更不可能与这名女弟子有什么瓜葛。
女弟子忽然大笑了几声,直冲杜芒而来。
在与他极近的地方停下,那双眼睛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杜芒没有避开,只是稍稍蹙了一下眉。
因为任谁看了这眼神,都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间绝对有私仇。
但他又不能贸然开口……
如果引起对方这般仇恨,结果自己竟然浑然不察,无异于故意激怒对方。
却没想到对方看见自己蹙眉后,忽然高兴起来。
那些黑色的血线随着笑容,扭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拉着杜芒的衣角。
“家主……”
“救我……”
杜芒在她眉间落了一道护符,落到一半稍微停了一下。
“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生辰。”
这句话说出去的瞬间,众人的表情都愣怔了片刻。
那个女弟子的面容却忽然扭曲,爆发出一阵癫狂地大笑,往后疾退至院中,手中藤蔓吸血疯长数丈,那些原本匍匐扭曲在地的“信徒”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通通调转了头开始重新朝拜。
杜芒有些茫然,他方才问的这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护符印记要发生效用,要写上姓名八字。
哪怕他是家主,也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和出生吧。
怎么就引得这么大反应了。
有弟子持剑斩劈开刚聚成型的怨气,低声提醒了一句:“家主,你当真不认得楚玲师姐?”
楚玲?
楚长老的女儿?
杜芒恍然,但又不解。
楚长老不是随那一支回长陵城了吗,楚玲怎么没有回去。
“她不像是痴迷修道之人,留在此处是为何?”
众人脸都瘫了。
“能为何?家主你说是为何?楚玲师姐不是……”
但的确没有人能说明白,楚玲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楚玲虽入了符修一道,但并未正式拜入杜门下。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楚长老与杜芒的师父十分交好。
尚在襁褓之时,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杜芒开灵即悟道。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几乎都觉得他在百年之内必定飞升。
可他在很久以前就同师父和楚长老说过,他凡心浅薄,无意沾惹尘缘,这门亲事,需另择他人。
杜芒自知天赋凌然众人,为了彻底断绝这一路,他甚至讲过,“封殊若娶妻,只娶能与封殊势均一战之人。”这样的话。
果然自此之后,再来劝解之人就少了。
楚玲本来就少在杜家走动,这一来就更少露面。
不过杜家每月大会,楚玲与楚长老一起也是会参加的。
只是杜芒向来不大注意这些,自然也没有记在心上。
无心尘缘一句话并非笑谈谦辞。
杜芒虽不端身份但与人私交甚少,亦从不曾对别人撩拨暗示。
捋清楚了这一道私仇的来龙去脉,再来一次,他所言所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若知道楚玲以命祭生死大阵,吸纳了丰都城里全部的怨气,只为了打开一道死域的裂缝,在蜂拥而出的万千怨魂,万鬼同哭的鹅毛大雪中质问他一句“可曾后悔”的话,他会重新考虑一下当初的选择。
但楚玲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这一回他的确是能记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