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指、扫弦先声夺人,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背光一个乐人抱着不知名的乐器正在弹奏,这乐器是……琵琶?也不确定,灯光太暗看不清,众人还在猜疑的时候,乐声渐渐低下去,轻拢慢捻琵琶弦,余音袅袅中,战鼓之声响起。
随着战鼓声,两队人马从两侧冲杀进来,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
只见一人穿着利落窄袖衣裳,手持苗刀冲杀入阵。另一人发辫高梳,脸上有图腾纹样,举着厚背长刀和她对砍。
主将战在一起,下头人也拼杀在一处,看着这有模有样的对打,经历过的人想起来了。“这不是大土司平白水谣一战吗?”
随着灯光亮起,众人也慢慢看清了场上表演的人,春生和虞松风打得虎虎生风,迟生斜坐一旁,领着诸乐人伴奏。
拼杀的小兵慢慢倒了一地,主位的两人还在奋战,手法快速、步伐灵活,刀随步转,步步杀机。横斩有力,左右挂刀逼退敌人,驾刀接反手握刃斩,春生一刀劈段敌人兵刃,顺势一脚把人踹倒,然手撩刀,收刀入鞘。
乐声舊獨恰如起份响起啰音,仿照战场鸣金收兵,只有琵琶声余音袅袅,伴随着又暗下去的灯光逐渐低沉、遥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等到表演完毕,灯光再次大亮,春生、迟生和扮演白水瑶首领的舞者上前,安国公定睛一看,笑道:“清朗怎么也让登台了?”
清朗是虞松风的表字,松风水月,容貌清朗。虞松风笑出一口大白牙,“孙儿长至如今,才见外祖母一面,哪能不尽孝心。若论心意,还是两位表妹至真至纯。”
“好,好,都是好孩子,起来吧。”安国公叫起三位孙辈,令他们入座。
小辈登台表演,彩衣娱亲,在场诸人无不夸赞他们的孝心和德行,纷纷恭维安国公、世女和白昆山。
朝廷天使生于中原繁华之地,见识也广,笑问:“下官自诩见识不俗,如今才算见世面。不知二姑娘用的是何乐器,可是土人所属,以往倒是没见过。”
“天使明鉴,此乃琵琶,因旧式琵琶传音不广,我为祖母寿宴,特意改了。”说着,迟生就把琵琶送到天使面前。
天使见过镶金嵌宝的名贵乐器不知多少,拿到手中一摸就知道这琵琶用黑檀木做琴身,也没贴点儿金玉作装饰,唯一的亮点就是用琴弦了。
天使拨弄琴弦,笑问:“可是用铁做的。”
“正是钢弦,此曲为表现祖母战绩,当然要用钢弦才应景。”
天使点头,对安国公赞叹迟生的孝心。
安国公笑道:“小孩子胡乱做的,王郎官是行家,不要笑话才好。”
天使少不得又谦虚几句,心想,云南果真冶炼技术高超,能把铁炼成钢,又把钢拉成这样粗细有别、件件精致的钢丝,给一个小姑娘用。这不正表明云南兵强马壮,连姑娘家日常玩器都能如此奢靡,这比珠宝金玉更贵重。还有最后一刀斩断敌人厚背大刀,是不是说明云南的苗刀铸造技艺更好?回头要写进奏折里,不,该当面禀明陛下才是。
昆明主官李知府最爱的却是大姑娘的武艺,笑道:“早就听闻大姑娘受国公大人教导,小小年纪武艺超群,令我等文弱书生见之羞愧啊。”
“李大人谬赞了,我年纪尚幼,武艺还待精进,全靠各位叔伯婶娘帮扶。”
李大人却不这么想,他也听说过大姑娘继承安国公神力的事情,今日一见,果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大姑娘继承人的位置越来越稳,他平日也该多亲近些,他那孽子闯祸被逐,也能送到社学,听闻社学要选拔尖的人陪读,曲线救国也好。李大人暗下决心,回去就督促孽子上进!
茶山瑶一支的头人却在暗自思量,两位姑娘是安国公的孙女,另外一个是外孙,都是安国公最嫡亲的血脉,他们为什么要表演这一出。就算要彰显安国公的战功,为什么就偏偏是打败白水瑶一场?
当年那场仗太惨烈了,白水瑶几乎被杀绝了,仅存的妇孺小儿,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这一支都灭族了。虽说当年也有旧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拿出来反复鞭尸,难道是他们哪一支的人又闹幺蛾子了?听说最近有个轰动一时的盘瑶孤女案子,他来得迟没听全乎,明天一定要找人细细打听,别犯了大土司的忌讳。
一支苗人圣女却是大喜,寿宴这样的大场合,第一个登台献艺的是两位姑娘,看来极受重视,她们最有可能继承大土司的位置。如今世女是女子之身,两位姑娘也是女子,那么她作为女子,争夺寨主的位置更添一重保障。寿宴过后一定要去拜见世女和两位姑娘,无论被谁接见,都要把消息传出去,让人知道自己也是有门路的。
若是迟生能听到观者的心思,必定要感叹果然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关键这些哈姆雷特想的基本和舞剧无关,也是有趣。
够资格当堂献礼的可不多,她们兄妹三人过后,是钟勉出列献上了一册医书。钟这个姓氏就是最大的金字招牌,安国公苦留钟老仙翁,可不正是为了他老人家高明的医术。
“云南多瘴气、多毒虫、多瘟疫,咱们各族人都过得太苦了。有时听到瘟疫的消息前去查探,一村一寨的人都死光了。我也有救人之心,可刀枪棍棒打杀不了疫病,一切还要靠大夫。”安国公亲自走下去,郑重接了医书,对钟老御医拱手:“老仙翁医术高明,还请在云南多留几日,也让我地边民,受老仙翁妙手。”
钟老御医捋着发白的胡须,笑道:“老朽正要在云南多留一段日子,此地草木金石可入药者甚多,还需多多研究啊。”
“大善!”安国公抚掌大笑,“得老仙翁妙手,百姓又多一条生路。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来,举杯,敬老仙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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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咸鱼的第三十三天
舞剧这样新鲜、先进的表演形式,总是能吸引很多人的。官场中人爱胡乱分析它背后的政治含义,可艺术本身已经足够动人。
寿宴连摆七日,第二日,传旨队伍中就有一低阶小官看中昨日的表演,想搬演到京城去。
“国公英姿、二姑娘巧思,当让更多人知晓才是。”那绿衣小官恭敬请示,若是旁的戏班子出了好戏剧,自然人人跟着演,演的好不好另说,反正戏上的事情,怎么能说一个“抄”,这是借鉴。
“大人谬赞,这不过是我们姐妹对祖母的孝心,倒无意大肆宣扬。”迟生客气请那人坐下,笑道:“再则十里不同俗,云南的人可能爱看这样的戏,旁的地方可不一定。”
“二姑娘过谦了,好东西就是锥处囊中,其末立现,下官不敢欺瞒。二姑娘对琵琶的改造令人惊叹,只那琵琶音,就足以名扬天下。”琵琶是当世最时兴的乐器,人人都弹,正因此,想要对它有所改进,更是难上加难。善琵琶与善古琴一样,是标榜个人情操的常见乐器。
远的,在北齐有曹妙达因琵琶封王;近的,前朝有王摩羯因善弹琵琶得公主赏识,宫廷奏乐,琵琶也是主位,常用于领奏。
还有舞蹈,此时对舞蹈的追求还是独舞,赏个人风姿;或者群舞,领域整齐气势之美。两个人作主角,如同演戏一般,还是头一遭。主角是一个还是两个,看似简单的人员增加,对内行人来说,是表演模式和思维方式的改变。
礼部负责宫廷乐音和祭祀大典,对这些非常敏感。
迟生避重就轻:“原是为了琵琶而来,大人直言便是,云南虽贫苦,一把琵琶还是有的,待会儿就派人送一把新琴过去,还望大人勿弃。”
虚言诓走了礼部官员,迟生留下作为“敲门砖”的林成龙,问道:“你怎么带他来了?”
“那位大人找上我,言可把大土司功绩显耀天下,我想着并不是什么坏事,就答应了下来。”林成龙偷觑迟生脸色,“我考虑不周,让二姑娘为难了。”
“舞剧是好东西,我也高兴它能传扬天下,但不能由外人来传扬,你懂吗?”
“懂,二姑娘说过,好东西要自己握在手里。”
“不止是这个原因,昨日的表演只是我对宣扬祖母功绩构想的一部分,我有意编一部真正的大戏?大剧?群舞?嗯,编一部大型的舞剧。我很看好你,舞蹈功力不俗,还能管人,最重要的,你是自己人。”
迟生招手示意林成龙近前来,“选近卫的时候,你本不够标准,我却独把你挑进来,就是看重你这方便的才干,等寿宴完了,每日抽一个时辰来我这里,我教你一招——思想宣传。”
“咱们的舞剧,就叫《群山之巅》吧。”
林成龙头脑昏昏的回到近卫宿舍,他的舍友、从小到大的玩伴林成胥正等着他,一见他进来,立刻问道:“怎么样?二姑娘可答应礼部大使了?”
林成龙摇头,“并未。”
林成胥皱眉:“不会啊,二姑娘为人宽和,那日你主动让出领舞之位,令永定侯世子上场,虽说分属应当,但二姑娘看在心里,定会予以补偿。难不成那礼部大使态度傲慢,得罪二姑娘了?”
“他若傲慢,怎么会婉转找到我头上。”林成龙还是摇头。
“那怎么回事,可有让二姑娘不喜?”
“没有,只是二姑娘让我寿宴后每日去受教一个时辰……”
一直被林成龙面无表情吓住的林成胥反应过来,“好啊,故意吓我呢,你这是入了二姑娘的眼啊!”
两兄弟在屋里打闹起来,最后,双双气喘吁吁倒在床上。林成胥问,“二姑娘安排你做什么?”
“不能说。”
“行,不能说就别说,一切都按二姑娘吩咐来。咱们慈幼院这回进了亲卫的有八人,没想到你是最先出头的一个。舊獨苟富贵,勿相忘,等忙过这阵子,你要请吃酒!”
纷杂的寿宴过后,朝廷天使、部族土司、头人慢慢离开,昆明又回到的之前的平静。
迟生以为,之前都吵成那样了,世女和白昆山,怎么也要进入商议和离细节的阶段了吧。
结果人家没有,世女照例出门巡视,白昆山也照常回晋宁州。
迟生心里不解,但也明白此事上她无能为力,并不多管。意外的,此次世女出门,提出要带她们一起。
迟生盘点了一下手上的事情,栀子之前在织坊历练了一段时间,她“苏”出了缝纫机,虽然还很简陋,但已经足够组建了一个被服厂,先负责国公府下人和近卫的衣服。松糕琢磨出的棉布的织造方法,升了织坊二把手。周蝶儿对染房的事情渐渐上手,因其两个侄儿都在近卫中更上心。
桂英作为大丫鬟,迟生本想放她先嫁人,她也早有此意,只是好位置就这么多,见身边人都得了好安排,桂英也想先去占着染料种植庄子管事的职位,嫁人的事不了了之。
林成龙、新雨、章娘子做搭档,舞剧的思路已经讲过,希望回来的时候能有好结果。
迟生盘算一圈,只问:“功课怎么办?”
“李先生给你们留课业,十五天送一回功课回来,至于武课,随行护卫,哪个不能指点你们?”世女倒是不以为意。
“那李先生愿意吗?”
“有何不愿。李先生当世名家,府学和社学那边求都求不到的名师,你就不必操心了。”
迟生见长辈们都安排好了,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春生这边也是相差不大的安排,把身边年长丫鬟放出去独当一面,提更多人才上来。
跟着世女出行,才知道什么是排场。
前后簇拥着,如今周边都知道世女出巡,路上遇到商队都不敢抢,就怕是世女乔装的。
迟生听着青山将军解释,笑问:“里面可有什么典故?”
青山笑曰,“不可说。”
与长辈出门,不必春生、迟生操行沿途事,一路伪装成药材商队到了峨山。
在峨山小县入住,春生、迟生帮世女整理房间,突然,迟生在箱子里翻出了一摞图纸。
“你看。”迟生下意识放低声音,把图纸递给春生。
春生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这是舆图!怪不得世女总是时不时出巡,她是带着人绘制舆图来了。云南乃多族混居,昆明、曲靖、玉溪几个州府汉化程度高一些,其他地方都是不同部族的人。朝廷对云南的掌控很微弱,安国公府对大山深处部族的掌控也很微弱,地图对安国公府而言是绝对的军国利器。
两人皆知轻重,并未声张,默不作声把图纸放回原处。
收拾好房间,青山将军等一行人回来了,世女意外得是被背回来的。
“怎么回事?”春生、迟生惊讶上前。
“世女突然晕厥,医官马上过来!”青山神色焦急把世女放到床上。接到通知的随行医官没会儿就到了,急忙上前诊脉,又问具体情况。
“都很正常,突然昏厥,之前未用过外头的食水,也没有和外人接触过。”
医官看着世女已经起了高热,斟酌道:“我先开一副退烧的方子,小童立刻去煎药。还请大姑娘、二姑娘搭把手,检查世女身上是否有外伤。”
“好。”两姐妹立刻应下。
医官拉着青山避出门外,解释道:“并不是不信任将军,这里多蛇虫鼠蚁,钟老仙翁言,很多瘴疠有可能是细小虫子携带的毒,葛仙翁的《肘后备急方》中也言,西南有射工毒虫。”
“朱医官勿忧,我常年在外,岂能不知。奉世女出行,从不用生水、生食,但凡涉水,必定在沾水处涂满油脂,隔绝蛊虫。”青山野外生活经验丰富。
屋内,两姐妹带着女护卫检查了世女的身体,发现她身上有很小的针眼大小的红点,也分不清是虫咬的,还是身体自己长的。
退烧药灌下去,世女清醒过来,本以为会慢慢好转,夜里又起高热。反复高热,是会要人命的。朱医官也不敢怠慢,收拾了铺盖,就在房里打地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青山将军安排好护卫事宜,也常常守在隔壁。
因为不确定这病过不过人,春生、迟生姐妹被禁止接近世女,万一她俩也感染了,于安国公府是灭顶之灾。
春生和迟生住在隔壁院落,看着世女所在的院子彻夜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