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原本摆了三排座位,一排四张桌子。如今在第一排多加了两个位置,排在二殿下和三殿下中间,皇帝说过,春生、迟生入宫当做自家子侄教养体现在方方面面。
春生、迟生也不惶恐,很平静地落座,南书房地方很宽,不存在多加两张书案,就地方狭窄的问题。
今日第一堂上的是史学课,由太史监太史佥事担任老师。
皇家重教学,因此,来南书房教授的老师,并不用向尊贵的学生们行大礼。待学生们先起身行礼之后,太史佥事回礼,本堂课就开始了。
“今日多了两位同窗,老夫专讲唐史,不知两位姑娘学到何处,可否跟得上课程。今日先试着听一听,若有疑问,课后询问即可。”
春生、迟生拱手,谢过夫子。
唐史就是前朝史书,本朝修订前朝史书,也是常例。
春生、迟生心中各有思量,本以为先生会讲武则天、韦后一类事情,没想到,先生居然讲起了唐宪宗元和中兴、唐武宗会昌中兴、唐宣宗大中之治。历数三代帝王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注重人才选拔的各种举措,结果,前朝还是灭亡了。
先生洋洋洒洒讲了一通之后,问堂下学生们,为何会这样?
二殿下思索了一会儿,叹道;“乃宦官之祸矣。前朝宦官权势过大,辖制君王,后来更是直接掌握军队。任由此等无才无德之人上位,令朝中显达不能伸展抱负,因此朝/□□/败。又因这些人出身卑贱,愈加贪婪敛财,民间赋税加重,加之天灾,百姓苦不堪言,随即揭竿而起。”
“我觉得是藩镇割据之故。一地募兵、民政皆掌于一人之手,地方官在当地势力累计加剧,犹如国中之国,长久下去,自然野心膨胀。”芷阳公主说完,还看了春生、迟生一眼,抱歉笑笑,表示自己并不是针对她们。
春生却分析,“前朝灭亡乃是军权旁落之故,不论是藩镇还是宦官,都不该掌握不受限制的军权。如同现在,朝廷设立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一权三分,相互制衡,免除一方坐大的可能。”
“诸位兄长姐姐说的都有道理,前朝灭国原因太多,几位所说的原因一起造成了灭亡的定局。我觉得还有一点可以补充,那就是太宗头没带好,玄武门之变,开启了皇家人相互残杀的先例。从此之后,内斗成了惯例,每次帝位更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令臣下无所适从。我朝就不一样了,太/祖雄才伟略,又立下了嫡长子继承的典范,政局平稳,也免除官场、民间震荡。”
“咳咳……”先生咳嗽了两声,“我等臣子,不合评论皇家事。”
“先生说的是,是我孟浪了。”迟生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单纯的史学分析课,虽然是引申夸太/祖,可也不要得罪在座皇子皇女。
三皇子却道:“你们姐妹素来爱出惊人之言,语不惊人死不休,需知做学问,还是要稳重平和一些。”
三皇子不太高兴被人如此评论,想想春生进宫就说“埋皇帝、造反”的民间谚语,如今迟生又随口评论皇家事,当真对皇室尊严并无敬畏。
“三殿下说的是,受教了。”迟生点头,并不反驳。
三皇子没想到她这么利落低头,想好的词儿都不好说了。
因为迟生这话头带得不好,先生趁机布置了功课,回去写一篇论前朝兴亡的课业,三日之后交。
三日后,他们几个的课业,却来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春生写的是分析军权如何才能不旁落。首先分析军权的重要性,只有军权才能保证其他权利的顺利落地。其次分析军权应该掌握在什么人手里,春生的答案是掌握在合适的人手里。
比如禁军应该掌握在天子手里,不要旁落到太监、外戚甚至皇子手中,不然容易在权利中心引发混乱。地方军权应该在驻守将军手中,不能让主政地方官染指,不然容易两相勾结,势力坐大。边军应该掌握在忠心的大将手中,只有忠心才能让地方中枢两相得宜。
尤其边军条件艰苦,身负抵御外族的重任,情况瞬息万变。为何总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是因为远在中枢的人不了解地方情况,路途又远,真的等中枢指挥,黄花菜都凉了。
春生还分析了各地情势不同,就该因地制宜。比如云南的矮脚马在京城经常受嘲笑,只能给初学者或者胆小的女娘用,但是在山地,它比北方骏马合用很多,只有这样的马负重强、耐力好,适合山林。
最后,春生总结,任何军权都要受到限制。禁军虽直属皇帝,但皇帝也要派人监察,且要注意监察与治军者之间的关系。不能让监察者拿着鸡毛当令箭,妨碍军务;也不能令两个人勾结,欺上瞒下。地方军虽然不受民政官管辖,但民政官可以担任监督的职责,一有风吹草动,有个向中枢报告的人选、渠道。至于边军,要保障好后勤,所有军队中,最苦的是边军,他们在边关厮杀,才保得了腹地安稳。边军的监督则是派钦差,且令边军不能随意离开驻地。
皇帝把春生的功课递给太子,太子看过之后评价,“虽有不足,却是知兵之人,安国公后继有人矣。”
皇帝笑,“文风朴实,若单论治军,已是佳作。”
皇帝又把迟生的文章递给太子。
迟生开篇明义,说明前朝由盛转衰是从安史之乱开始。至于衰亡原因,有五点。
第一,藩镇割据。如同二皇子在课堂上所说,地方官权力过大,军政财权集于一身,很快就养大了野心,尾大不掉。
第二,宦官专权。为了对抗日益强盛的地方割据势力,当权者只能用身边亲近人,亲近之人只有外戚和宦官,而宦官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谁知道宦官掌权之后,野心也会膨胀。这里迟生还论述了汉代外戚和宦官交替专权。基本上为了制衡宦官提拔外戚,为了打压外戚提拔宦官,形成恶性循环。天下经不起几次折腾,直接亡了。
第三,朋党之争。迟生重点论述了牛李党争,这些人党同伐异,为了反对而反对,没有对国家朝政提出建设性意见,导致朝政日益腐败,朝廷无法运转。
第四,同室操戈。唐太宗带了个坏头,导致每次政权不能平稳过渡。虽然太史佥事已经批评过迟生不该议论皇室,但迟生觉得此篇文章要论据充分,同室操戈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话题。
第五,农民起义。正是因为前四点原因的大集合,导致底层百姓生活越来越困苦。迟生举了一个有田五口之家如何落到卖儿卖女、无路可走、揭竿而起的过程,说明百姓是非常有韧性、非常能吃苦的,只要能有条活路,他们都不会轻易冒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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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帝位传承
说了这五个原因之后, 迟生又言,学史最重要的是从中汲取经验,不要重复“秦人不暇自哀, 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1”的悲剧。而且不必忧心,太/祖雄才伟略, 我朝已经有了应对办法。
第一, 分立文武, 地方权力三分,从制度上限制了藩镇的出现。如今每个环节都有人监督, 不太可能出现权利空白, 导致一人独大的局面。
第二, 限制宦官权力, 宦官品级最高不过四品, 皇帝不再过分倚重宦官,宦官无法做皇帝代言人。宫中重要职务比如内务府之类的都由官员担任, 宦官的生存空间被压缩。迟生也分析, 最重要的还是少用內侍,不要出现权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一个先例, 底下人就会拼命钻营, 觉得自己能成为第二个。
第三,限制朋党。选人用人不要拘泥于出身,太/祖令科举成为常态, 不禁止身家三代清白之人科举, 令举子成为“天子门舊獨生”, 这一举措, 让官员的选拔形成定例,给了天下有才之士出头的机会,上升渠道通畅,捞偏门的人就少。主持科考的官员,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能决定另一个人的一生。
第四,明确嫡长继承制。迟生反复赞颂□□在乱世中坚持培养继承人,又确立如今的太子殿下为太孙,为我朝的皇位继承确立的典范。
第五,迟生提出了一些平抑粮价、防止土地兼并的法子,重申以农为本的思想,提倡让皇室、官府更加重视农桑,重视农业技术的改进。
最后,迟生总结,太/祖雄才大略,制定了非常好的政策,后人应该遵循。可是,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一个政策只要存在时间长了,总会有人找到漏洞,并利用这些漏洞谋取利益。只能根据情况,适时而变。
太子通读一遍,气血上涌,叹道,“酣畅淋漓,词情如江河奔涌,论述有理有据,情理兼备,有韩柳之风,国策矣。”
“李正见教的好学生,如何,可知道朕为何如此看重她们姐妹?”皇帝笑问。
“父皇英明,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孩儿有那么多名师教导,也不敢说能写出迟生这样的文章来。”
“哎,你是太子,不是才子,无需在文章事上多做纠结,只要会选人用人就行。我看中的,是她的想法。制度二字用的很好,有白昆山的影子。咱们家治国自有法度,法度是什么?外儒内法而已。这是父皇教给朕的,如今朕也教给你。”
皇帝起身领太子到了内殿,墙上挂着一幅万国堪舆图。这张图上,疆域广袤,北边草原,东北的密林,西边的吐蕃,南边的诸蛮,众多未曾归化的土人,包围着中原大地。
“如此广袤的疆土,应该给如何治理?”皇帝指了指图的左上方,“吐蕃诸部混战,朕想趁机派兵收服,刚露出个想法,就有官员上书劝谏。言,祖宗辟土广大,我等辈不应贪功,多占无用之地。”
“无用之地?当初他们也说东北冰原之地无用,想要皮毛三参令当地人上贡就是;说西南瘴疠之地无用,蛮夷鄙薄,占领之后无法收取赋税,反而要每年拨下赈济;如今吐蕃之地还是无用,不知道他们的有用之地在哪儿?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吗?”
“父皇息怒,此等短视之人,不予理会就是。不过吐蕃情况复杂,儿听去过吐蕃的人讲,不是本地人去了那里,很容易心慌气短,喘不过气,派兵征伐,恐怕不妥。再则,那里神王权威极重,教派之争蔓延至世俗,不,应该说世俗之争是教派之争的表象。这样与中原差异巨大的地方,统治起来何其艰难。”
“艰难,就不做吗?”皇帝反问。
“儿臣绝无此意。”太子立刻回复,“依照儿臣之见,还是仿照对西南的方法,从安国公旧例,这等暂时无法亲自统帅的地方,先由土人管理,再一步步加大我朝权柄。人心总是向上向善的,土人难道就不是人了?他们也向往安稳的生活、渴盼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当中的有识之士也向往中原文章华服,盼望一展长才。中原文教,是吸引异族投奔依附的关键。”
“如今,天下刚安稳不过二十年,我们还没有余力征伐周边,当以怀柔为上。若能多多吸引有识之士,就能慢慢削弱土人势力。咱们也慢慢派汉官治理当地,或者选拔心向中原的土官,或扶持当地得人心的部族之长。褒成宣尼公曾言,入华夏则华夏之,入夷狄则夷狄之2。华夷之辨,不在血脉,而在文教。”
皇帝露出满意的微笑,“佳儿,佳儿,你所说正是父皇所想。不过事缓则圆,徐徐图之,你皇祖父在的时候,就提出了这样的国策,朕很欣慰,你不用朕提点,就想通了这些。日后,咱们祖孙三代的谋划,将在你手里实现。”
太子露出腼腆的笑容:“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父皇指点。”
“说说~”皇帝放松得靠在椅背上,示意太子也坐。
“如今那些鞭长莫及之地,还是以土人治理为主。儿看过皇祖父留下的笔记,曾言以夷治夷,如今正合用。只是,不能把希望都压在怀柔上,还是要有霹雳手段。各地驻军也要加强操训,如安国公手中土兵,更不得放纵,需加强监管才是。”
“你说的是,可如何监管呢?西南瘴疠不是开玩笑的,安国公世女都因此丧命。”皇帝说到此处,又有些灰心,规划得再好又如何,路途遥远、瘴疠横行,不能实行再多设想也是枉然。
太子跪在皇帝跟前,仰着头,骄傲道:“父皇,总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儿一定能想到办法。”
“好,朕等着。若是朕没等到,日后皇儿到皇陵祭祖,再细细告知于朕。”
“父皇!”太子伏在皇帝膝上,哀戚道:“父皇不要说这样的话,儿臣要父皇疼爱一辈子、教导一辈子。”
“可儿,可儿,朕知道你的孝心。”皇帝拍着太子的肩膀,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当时,三弟出生的时候,传来了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元的消息。先帝非但没有因此认为三弟出生不祥,反而说出了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赞誉。带着这样的期望长大,三弟一直备受宠爱,等到先帝灭了契丹国祚,摧毁其宗庙社稷,三弟这个未立寸功之人,因出生时的批语,仿佛是他带兵灭国一般,声势一时高涨。
当时自己是多么惶恐啊。想想史书上被废的太子,担忧得夜不能寐。三弟外有出生高贵的门阀外家摇旗呐喊,内有贵为皇后的生母在后宫照应,自己却母家不显、生母早逝,只有一个原配嫡长的名头。若是当时先帝想要废储,自己何以抵抗。
只是,很快先帝就这样拍着自己的头,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话。“诸王相争、权臣当道,足以让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登不上帝位,令江山倾覆,二世而亡。秦一统六国,却为汉做嫁衣裳;隋又是一统,又是踏脚石。你我父子若心存猜忌,就是给外人可趁之机。父子两代明君,能不能让这天下归心?”
皇帝想起当时先帝慈爱的目光,即便再宠爱新后、再娇惯幼子,先帝绝没有生过废储的念头。甚至因此改了分封诸王的国策,从此,皇子封王,列爵而不临民,尊荣而不掌权。皇子封号也从地名改做了嘉号美誉。
一朝国政,最重要的是延续,如今,还有谁比一手教导的太子,更懂自己的治国之策呢?自己也该为太子铺平道路,就像先帝曾为自己做的那样。
想到先帝、想到国朝,皇帝轻叹一声,“儿啊,你也到了挑选太子妃的年纪,可有心仪人选?”
太子听到这个话题,立刻红了脸,“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听父皇的。”
“太子正妃当出自勋贵,你可明白?”
“明白,勋贵与国同长,是除宗室外,最能拱卫皇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