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别催我,许久不曾看到这样的星空啦。”皇后拢了拢衣裳,今夜风虽大,夜空却澄澈极了,许多星子在夜空中闪耀。
“那就一刻钟,多了,陛下知道也是要心疼的。”女官笑道。
看皇后就这样专心致志的看着星空,女官随意说着闲话:“您就是心善,贤妃、德妃自己管束宫人不力,还要您来收拾烂摊子。”
“不是心善,是赏罚分明。不是她们做的,就不该由她们承担责任。”
女官又笑:“到底是老太爷一手教导的,您这心性如男儿一般,讲究君子之风。遥想前朝,后妃争宠、宫人行事无度,哪里有如今的清明时局。”
“是先帝和陛下以身作则。”皇后轻声道:“母后早早去了,先帝尚在乡野,当了很久的鳏夫。其实当时先帝也小有身家,可以娶妻纳妾的。后来,先帝草创基业,才与钱氏联姻,宫中未有异生之子,时人称颂帝后情深。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先帝大约并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是先帝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也就在这里,虽无时人称颂的深情,可却也做到了尊重。天下男人无不对后院妻妾寻常视之,只有先帝体谅女子。先太后虽有一二不妥,也愿包容。不会用纳妃之类手段,给先太后难堪。”
“当时太子选妃,再也不敢妄想我能入宫侍奉太子。太子妃该是太原王氏、弘农羊氏这些高门望族才是,可偏偏先帝择了我家。桀燕刘氏、后唐李氏、后晋石氏,父亲都在其手底下做官,换主频繁,官位越来越高,到了先帝,已经是第四任主公了。先帝却信重有加,委以重任,与皇家联姻,保全了父亲,保全了冯家。”
“待到陛下登基,对我冯家更是恩重。冯家身为外戚,却不遭忌惮。朝廷为先帝修起居注,有人妄图把父亲打入贰臣之列,是陛下力排众议,仍旧把国事交托在父亲手上。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父兄在朝中不计身名、鞠躬尽瘁,我在后宫,也当做个贤后,方能回报先帝、陛下于万一。”
女官静静听着,她是冯家家仆,入宫后才脱籍做了女官,对这些旧事知道的很清楚。
“可是,你不只是皇后,还是三位殿下的母亲。”女官提醒,“先帝只有一妻,不立妃妾,陛下二品妃都有三位,还有那些低阶御侍呢。”
皇后轻笑道:“翠娘,不要吹毛求疵,往前数数,又有哪位君王的后宫如此清净。先帝和陛下待女子很好,他们把女子当人,才有安国公、虞将军、黄郎中这些女官矗立朝堂。汉武威加四海,却言吾不可一日无妇;唐太宗名流青史,却纳弟媳为妃;唐玄宗有开元盛世,却有宫妃三万,以风筝断线选取侍寝之人。历数前朝,在后宫上,如先帝、陛下般仁厚的君主,大约只有光武一人了。”
“我书读得不多,什么汉武、光武,也分不清,只知道女子不能一颗心扑在男人身上,否则,会吃亏的。”
皇后浑不在意,“那就吃亏吧。我是经过乱世,见过流离之人,如今觉得日子已经够好了。若是后人觉得还不好,那定是他们本身已经过的比我好,才有心力求个‘更’字。”
“还说自己不是心善,这颗心都软成水了。”女官摸摸皇后的手,发觉有些凉了,“夜深了,歇息吧。”
“翠娘,我时常以长孙皇后自省,想自己也做个青史留名的贤后。可是,在这沉沉黑夜里,我也不禁会问自己,我是否成了书卷上几行字,庙宇里一幅画。”不像是个母亲,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娘娘,不要胡思乱想,睡吧。”女官再次劝慰。
皇后没有再说话,只在心里想,心里想的,都是不能说的。望着今夜灿烂心空,搓着冰凉的手,皇后叹息一声:“睡吧。”
同一片星空下,同一堵宫墙里。
甘祠殿,三里,迟生也推开窗,望着沉沉夜色。
“怎么还不睡?”春生拆了发髻,一头长发散落,拿起小桌上的画纸,上面画的是云南特有的金线莲。
迟生接过那张画纸,“钟老仙翁为这变种的金线莲命名为滇金线莲,今日拿出那些画儿,我突然想起了钟勉。”
“上次他来信,说钟老仙翁的医书取名为《本草经》,待他这次的信送到,应该带着样书一起。你还答应帮他印书呢,舊獨刚好匠人都带来了,印一些在京城散发出去,也是积德救人。”
“是啊,老仙翁夙愿得偿,在家颐养天年,钟勉也该进京了。到时候,我也有个能说话的人。”迟生勾起嘴角,离家千里,思乡之情总是抑制不住。这时候,更想念我的朋友。
春生也坐到窗边,“这宫里,的确没有能说话的人。”
春生一贯大大咧咧,万事不盈于心,可是在这宫里,又怎么能独善其身。进宫才多久,下马威一个接着一个,皇帝说要他们把宫里当成家,祖母说在京城不必向任何人低头,可是她们依旧过的不畅快。
皇后是极温柔和蔼的,贤妃事后送了很多礼物赔罪,为她微小的错误,德妃经此一事自请禁足,慧妃只见过一面,却通过五皇子表示了大大的善意。
可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的关心春生、迟生,她们两姐妹在这深夜推窗说话,事先需要遣走了林娘子。
太子素有仁善之名,芷阳公主高贵、二皇子温厚、三皇子质朴、四皇子平和、五皇子天真可爱,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好人。
唯一一个不好的柴世威被赶出皇宫,递补的柴世荣是他隔房堂弟,对春生、迟生很尊重,再不敢使手段。
在三里服侍的宫人头埋得更低,态度更加恭敬,可春生、迟生感受不到温暖,还不如在云南,桂英、栀子她们顶嘴来的有生机。
迟生把玩着那张画纸,叹道:“阿姐,我感觉脖子上套了一个圈,有人想收紧这个圈。”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皇宫再华美,也只是个狗笼,我们不要做被驯服的猎犬。”
“不要做被驯服的猎犬。”迟生重复这句话。
春生揽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真的很晚了,睡吧。”
“嗯。”闷声在喉咙里嘟囔,迟生重重靠在姐姐怀里。
作者有话说:
有点儿短小,有第二更。
第52章 赴宴赏梅
昨夜星空那样灿烂, 今早却彤云密布,不一会儿,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宫墙上落了雪, 犹如再造一个冰雪世界,意境备增。
上午的课刚结束,新叶和荔枝分别捧了披风过来, 给春生、迟生穿戴的空隙, 小声道:“今早小朝会后, 陛下见天降大雪,担忧太子冻到, 解衣覆之。”
没有內侍给太子拿披风吗?太子没有手炉吗?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太子身上, 陛下又不冷吗?皇帝担心太子冻到, 笑话, 这可是在皇宫。
需知陛下的龙袍是最不可僭越的服饰礼仪, 话本子上要编哪个奸贼谋反作乱,都要在府上抄出龙袍这样的罪证来。
陛下对太子的喜爱与器重居然到了这样地步, 在朝臣们面前, 反复重申太子的权威与地位。
春生和迟生对视一眼,回到甘祠殿三里,春生才道:“看来对皇后命令阳奉阴违之事, 背后当真牵扯了其他皇子。”
迟生点头, 她俩本就觉得蹊跷,事情虽由她们姐妹引起,但挑衅的是皇后权威。如今开国才两代帝王, 陛下也是上过战场之人, 杀伐果断, 武德充沛, 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人糊弄。
“再看看,也许还有别的皇妃、皇子受罚。”
没一会儿,樱桃进来回禀,“德妃病了,太医说无碍,但德妃怕传染病气,在年前不吉利,自请禁足,待病愈之后再走动。陛下称赞德妃恭谨,赐了东西过去。”
春生、迟生明白了,沉吟了一会儿,春生道:“去坤德殿。”
迟生笑问:“去道喜?”
春生反手给她一个毛栗子:“道什么喜,陛下看重太子天经地义,我们一无所知,只是去求嬢嬢一个恩典。”
到了坤德殿,皇后在修剪山茶花盆栽,女官宫人侍立一旁。这株山茶花养在大缸里,一人多高的花树上开满了正红色的硕大花朵,在冬日萧瑟寒风中,开得泼辣热烈。
“嬢嬢,这花儿可真好。”迟生随手捡起一朵修掉的花枝别在耳朵上,山茶花大、正、艳,当真十分漂亮。
皇后嗔怪道:“快快丢了,落到地上,脏~”
“不脏、不脏,经过嬢嬢的玉手修剪,哪里脏了。”迟生把山茶花递给春生,让她帮自己插在发髻上。
春生给她斜插在右边发髻上,退后两步打量,又问皇后:“嬢嬢觉得如何?”
皇后抿嘴笑道:“人比花娇。”
“嬢嬢真是好眼光,我当然比花儿漂亮。”迟生大笑,凑过去拉着皇后的胳膊摇晃,腻歪道:“嬢嬢,迟生求你一件事儿呗~”
“说吧~”
“求嬢嬢给我们两面出宫令牌。宫外的安国公府需要打理,来了京城许久,也该请小伙伴们聚聚。有令牌我们来往也方便,免得每次出宫都来打扰嬢嬢。”
皇后笑得宠溺:“这点小事儿,何必来说。陛下有令,你们可自由进出宫门。”
“不行,不行,那若是回来的晚了,或是值守处换人不认识我们怎么办?”迟生不依。
“我看你呀,是想多出宫去玩儿吧。”皇后点点迟生的额头,“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最是不耐烦长辈管束的,课程又只有半天,想出宫也无可厚非。不过——若要留宿宫外,必须遣人来报。”
“是!”迟生站端正,抱拳行了一个军礼,犹如小将领命。
“多谢嬢嬢。”春生也跟着行礼。
求了自己想要的,春生、迟生也没马上走,陪着皇后修剪完山茶花,接见命妇,吃过晚膳,在坤德殿消磨了到天黑才回去。
开玩笑,拿了好处就跑,你把皇后当NPC来刷呢。皇后在宫中屹立不倒,深受皇帝信重,谁敢把她当傻子糊弄,最后肯定死得像个傻子。
内务府一干官员就是明证,死得透透的,家中三代不准出仕。当初罚做苦役的內侍也全体向阎王报道,还有那个侥幸出宫还敢拿宫廷菜当招牌的傻厨子身死家败,全家流放。宫中清理一回,许多蜘蛛网般的关系被理清,那些缠绕如藤蔓的人际关系也被砍削干净,宫中一时清明,谁都不敢稍越雷池。
筹备半月,安国公府赏梅宴的帖子终于发到了诸位同龄小伙伴手中。皇子公主、宗室勋贵、重臣家眷纷纷到场,因是以春生、迟生名义发的帖子,所以来的都是少年,最年长的也就是那些成婚却没有孩子的青年,大家到这儿来都是痛快玩儿的。
没有长辈看着,可不就撒欢了嘛!
春生、迟生只有两人,待客实在有所不足,又请了张蓉和冯思思做帮手,在京中两姐妹最熟悉的闺秀就这两人了。
因近些年风气越来越开放,此次游园赏梅倒是没有过多的男女大妨,众人一起游览、嬉戏、玩笑,只是在用餐时男女分席。
迟生头回办宴会,自然要办得有声有色、与众不同,并未安排大圆桌彰显气派,反而安排了四人一桌的长条桌,还有造型各异的坐凳摆放在梅树下、茶树下、花园里。
迟生领着芷阳公主、安王家的令仪郡主、康王家的荣安郡主在梅园里视野最好的位置上坐下,面前是一张虎头长条桌,四条桌腿雕刻成虎爪形状,桌子两边还有两个虎头做装饰,桌子上摆着铜炉温热的茶水、点心。
令仪郡主坐在白云形状的凳子上,高兴得拎着裙子左右看看,赞道:“迟生妹妹家的东西果然新奇,好生有趣。”
“风从虎、云从龙,怎么用云朵配虎?”芷阳公主关注的重点一如既往的奇怪。
迟生毫不见外,笑骂一声;“我哪儿有胆子摆张龙纹桌子。”
“嘻嘻嘻~”芷阳公主仿若扳回一城,“我宫里有张描金凤纹的桌子,眼馋不?”
迟生不理她,找人评理:“令仪姐姐、荣安姐姐,别客气,狠狠敲她一笔,看她还显摆不?”
令仪郡主笑道:“就是,就是,见者有份,你有两张没有,分我和荣安一人一张。”
“别别别,统共就一张,还是从母后宫中抢来的,还没捂热呢,你们又来抢我的。”芷阳公主连忙摆手,转移话题道:“你家梅花可真漂亮,城里少有这样高大的梅树。”
“府里常年无人居住,只留看护花木房子的人,园子里自然长满了老树。”顺着迟生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园中梅花当真灿若云霞,微风拂过,还有阵阵幽香。
等等,微风,荣安郡主好奇问:“风这么小?都不像京城的风了。”
迟生笑道:“用布障拦了风的。”
“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几人四处张望。
迟生指了指远处的白墙灰瓦,“那不就是。”
“那是墙啊!”
“是白色亮绢和灰色棉布拼的,假墙。”迟生见她们不信,“真是假的,不信,咱们走近看一看。”
迟生领着几人走到墙边看真假,周围贵女看她们行动,自然也跟上来,一群人走过去,到了跟前都不敢相信眼前的墙是布做的,伸手摸了摸质感,舊獨才惊呼道:“果然是假的。”
“以前就听说云南织造厉害,今日可算见识了。”
迟生谦虚,“京城汇聚天下繁华,姐妹们都是天之娇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别寒碜我了。”
诸位贵女穿的都是薄底绣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都有些累,进了厅堂,暖意从脚底蒸腾而起。
“之前见你家梅园用水泥铺地就觉干净,如今连地龙都烧起来了,果然好享受。”荣安郡主踩了踩地下。京中水泥比云南偏远之地多些,可也不是谁家都用得起、用得对。水泥铺地草木就不能生长,院中梅花长得这样好,众人已经赞叹过她家花匠手艺精湛了。关键是花好,赏花的人也清净,不用一脚踩个狗屎泥。
“诸位姐妹,咱家谁用不起,你们再这样打趣,我可就当你们是骂我边城土妞没有见识了。”迟生招呼着众人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