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妙音用公筷给孙英珏夹菜,脸上的笑容自怜自哀,又透露着坚强。低头垂眸间,令人忍不住怜惜。
妙啊!迟生抚掌赞叹,谋划就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不但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这样的剖白真诚又坦荡。看看孙英珏吧,他被感动得眼眶泛红,声音都温柔了八度。
“陈姑娘,你别这么说。经历那么多事,要还没点谋算,那都不像个真人。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半途而废,我,我们一起努力,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孙英珏举起酒杯,敬陈妙音。
陈妙音温柔一笑,碰杯,干了。
如果迟生是陈妙音的朋友,迟生会为她的手段鼓掌叫好,逆境之中绝地翻盘,这难道不是值得歌颂的品质吗?
可迟生是孙英珏的朋友,所以她要查清楚,陈妙音究竟是真的心怀慈悲、手段霹雳,还是品行败坏,从头到尾,只有欺骗。
迟生陪着两位有情人消磨了一下午,她很少说话,拿了一卷书,窝在小塌上,看他们相处。
“我去招待一下木姑娘。”花园里,陈妙音透过窗户,望向屋内看书的迟生。
“不必。”孙英珏根本不拿迟生当外人,“她在家里也这样,如今换个新鲜地方消磨时间,没差别。”
陈妙音笑,嗔怪得看了他一眼,两人继续讨论培育牡丹的种种注意事项。
晚上,推迟了孙英珏的请客,迟生回到安国公府。晚膳吃烤肉,春生和朋友们在西山猎场猎的黄羊。这羊是专门养来给人射猎的,算是半人工养殖,肉质细腻,不膻不柴,非常好吃。
屋里除了她们姐妹,只有一个新乡。
“新乡,坐吧,烤肉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春生叫新乡坐下。她是春生身边最早一批大丫鬟,都是“新”字辈的,名字却很少出现在别人口中。下头人也只以为她因为是春生乳母女儿的亲近身份占了位置,平日里就管管内务,并不出彩。远不如留在云南飞黄腾达的新雨、新芽光彩,也不如现在独当一面的新叶、新竹风光,仿佛就是个凭关系立足的无能人。
新乡一身利落男装打扮,告罪一声,干脆坐在下首,拿过长筷子烤肉。一边翻烤肉片,一边汇报:“那方手帕用的是真丝熟绢,名唤素白云纹绢,是咱家京城织坊的新品。我请木栀子协助调查,查阅了买这种绢和府里发放的名单。这种绢平时用来直接作画,或者书画装裱,极少人会用他裁衣、做手帕。”
“即便是做手帕,京城时兴的做法也是直接在绢上作画再制成手帕,彰显才情风雅,并不会刺绣。那彩云追月的刺绣,暗合素白云纹绢的底色,又藏着二姑娘的名字,要对纺织、刺绣都有很深的了解才能行,而且精通诗词,不然不能知晓那样偏门的词。”
“属下查了府中诗文水平、刺绣水平均能达标的人,找出六人。后分别查问,得知二姑娘曾经摘抄过这首词,只有当时在书房伺候的人才知晓,把范围缩小至两人。又重点排查了她们的行动轨迹、家人、财产、交往,最后确定,背叛的是小薇。”
“她的姐姐是府中女兵,因战死才由她补入府中。又因她身体不达标,没入府卫,而是入了内宅。幕后之人给了她五百两银子,还承诺安置她的父母,让她提供可以陷害栽赃二姑娘的证物。”
春生大口嚼着烤肉,她说过“不会有结果”,但不表示不会查。查到如今,她也仿佛没有知觉,并不问后续。
迟生会问,“小薇的父母如何了?”
“老家那里排查过,她的父母不知情,也没有接触过陌生人,更没有发财。幕后之人给小薇看的信物、带的话,都是编的。”
春生冷哼:“无人协助,编不出能骗到小薇的话。再查,把与此事有关的人,都揪出来,通报罪行、明正典刑,已正视听。”
“至于小薇的父母,编入开拓交趾的先遣队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薇,看能不能再问出什么来。”迟生这样吩咐。
“你又心软。”春生有些不满。
迟生辩解道:“不是心软,是觉得没必要。真正背叛了的人必须死,不知情的人没有享受背叛带来的好处,我也愿意给他们一线生机。”
“幕后之人没有查出来吧?”春生再问。
“是,线索到英国公府就断了。”新乡沉默,她再厉害,主要职责也是监督内部、肃清队伍,对外面的事情参与并不多。
“把查到的结果抄录一份给赵九娘送去,她家是地头蛇,应该能查到更多。”迟生吩咐道。
新乡有些犹豫,“此事毕竟不好分辨,若是赵姑娘心有猜忌,不好收场。”
迟生笑笑,“无妨,真诚是最好的手段。我从来无意太子妃之位,她明白的。即便她不明白,老国公也是明白的。”
春生烦躁得放下筷子,刚才有个油星子崩到手背。“你还是回云南成亲吧。”
“阿姐,我还小,早着呢。”
“等祖母来京城,我和她说,以后爵位咱两一人分一半,云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咱俩还不够分吗?”春生觉得,之所以有人算计迟生,就是因为迟生不能继承爵位,君不见,无人来算计她。
迟生哭笑不得,“春生,别胡说。这坏头一开,日后子孙后代怎么办?中原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祖训,‘继承本家之人,不得剖分祖产,违者非我子孙’。好好的家业代代分薄,分到最后还剩什么。汉武施行推恩令,软刀子杀死了多少藩王。你倒好,陛下还没对咱们动手,你倒迫不及待。”
春生干了杯中冷酒,“怪不得历代兄弟阋墙的那么多,不过晚生一会儿,待遇天差地别,换我,我也想不通。”
“醒醒,多吃烤肉多宽心,少吃冷酒少发癫,才几杯啊,醉成这样?”迟生笑骂,这话自己说才对吧。
“没事儿,云南那么大,咱家又是女子继承爵位,生的孩子本来就少,这几代不打紧,后面的,我也看不到。”
“你能保证咱们以后都生女儿?是生的男孩儿就溺死,还是能保证日后没有男丁继承爵位,后嗣不会越来越多?”迟生给春生夹了一筷子烤里脊,劝道:“云南再大,大不过天下。全天下有那么多机会,不一定非要困在云南窝里斗。我学问很好,可以在京城做官;我武艺稍差些,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等以后我再大一些,亲自走一遍河西走廊、丝绸之路,游历草原和北疆,看过了天下,我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春生不说话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安享尊荣与独自奋斗完全是两回事。春生沉默得翻着肉片,她要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新乡只当自己没带耳朵,只带了一张嘴——负责吃。
猎场的黄羊真的很新鲜,还挑了最好的部位来烤,配上十几个小碟子的蘸料,新乡吃得非常满足。
两位主子都是杞人忧天,难道到她们后代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还会这样和睦吗?别说两姐妹分别所出的孩子之间,就是一母同胞,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也不计其数。隋朝的独孤皇后要求丈夫忠贞,她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相互下死手。更别说前朝从玄武门之变开始,每回皇位更迭,打得最厉害的,不就是那些血缘最亲近的兄弟姊妹吗?
“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反腐永远在路上。家里府兵、护卫、侍女、仆从都不能缺少监督,不能缺少培训。小薇不就是因为没上过扫盲课,直接入府才导致的事故吗?我们以为忠烈之子必然也忠心耿耿,可是忘了没有教育,哪儿来的忠诚。”迟生开始安排事情:“新乡,你回去之后安排人多多操训、学习,也要安排定时不定时抽查,忠心永远是第一位的。”
新乡这才长出耳朵,抱拳应下。
几日后,赵衡登门拜访。
“九娘被皇后娘娘派下舊獨的女官教导宫中礼仪规矩,不能亲自前来,我代她给两位致歉。”赵衡作揖下拜。
迟生一个健步上前拉住他:“怎么行此大礼,折煞了。”
春生则站着不动,稳重得招呼:“坐吧。先说说,查得怎么样。”
赵衡致歉不止是因为赵九娘没有亲自前来,他惭愧得说起调查结果。
“是我们家一个庶女惹出来的祸事,她心思不正,以为能作为滕妾陪嫁入宫,没想到帝后通情达理,太子殿下恪守君子之德,言明只娶一妻,至少三年后再立良娣等侧妃。她心怀嫉妒,这才四处为赵家树敌。”赵衡把如何查问,怎样找到真凶,那旁支女娘又是如何供认不讳说了。
迟生不解:“不是我看不起她,一个庶女,哪儿有这样的人脉手段,连我府里的丫鬟都能收买。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还要收买你家里的人,淘换名帖、安排线路,若她有这样的脑子,心性就不至于只追求一个滕妾。”
“我们也再三查问过,的确是她一人做的。在北疆长大,家中长辈都觉得亏欠,钱财上给了不少补偿。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知道什么家族荣耀、朝堂局势,不过人云亦云,心里只有后宅争宠那点儿心思。”赵衡很不好意思,但必须把事情剖析得更清楚。
春生摆手:“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顾忌,蠢人总是蠢得花样百出。”
春生、迟生在别家做客,也没少遇到,试图泼湿衣裳、摔倒碰瓷、阴阳怪气之类的小巧手段,还以为人人都和她们一样狭隘,春生迟生会因为她们的所谓“排挤”而低人一等。
每回遇见这样的,春生、迟生都会让她们认识到什么叫大魔王。
迟生也点头,所受教育不同,某些内宅女眷引以为傲的,正是春生、迟生避之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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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孙英珏喝得醉醺醺来敲安国公府大门,被人扶进来之后,瘫在椅子上痛哭:“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迟生一见他这个样子,立刻派人去长兴侯府:“告诉侯夫人一声,控制住小侯爷身边的人。”
唉,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
任何时候都有投机者,以陈妙音的个性,难道不会在孙英珏身边安插人吗?不需要收买或者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只需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给她行个方便。孙英珏身边的人会不肯吗?不会的,孙英珏身兼两大家族血脉,是长兴侯府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也不缺御下手段,他身边的人必定是按照他意志行事的。
孙英珏的意志是什么?他如此迷恋陈妙音,甚至说出了娶妻的话。在下人们看来,即便最后不成,做个妾肯定是没问题的。内宅之中,一个宠妾也是能决定下人命运的。宣德侯府先例在前。所以,下人们的偏袒,有时候也会坏事。
这些不必详细解释,只提一句,侯夫人肯定就明白了。
侯夫人是明白人,孙英珏不是,在安国公府撒酒疯,使劲闹腾,砸了客房之后,迟生也不惯着他。直接让人把他扔进池塘里,如今是夏天,池塘水又不深,被捞起来之后,孙英珏总算冷静下来。
两人坐在大厅里沉默相对,都不说话。
迟生还是执行往常的战略,孙英珏不说,她就不问,等孙英珏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自然会说。
“去清河的人回来了,她从小长在母族,对出身寒门的窝囊父亲看不上,一直以崔氏血脉自傲。幼年时,和表姐妹们争抢珠花头饰,惩罚丫头仆人更是家常便饭。去湖南的人查到的结果也大同小异,陈法官位渐高之后,陈夫人才带着她随同上任。在任上,陈法贪污索贿的钱财,大部分都供她们母女花销。只因她们依旧以崔氏千年世族为傲,不愿与泥腿子共处同一片天。”
“她用猫惊吓过父亲妾室,致使妾室难产而亡;她虐杀过伺候的贴身丫鬟,只因那丫鬟长得貌美。当年灾民入城的时候,她也不曾救援一人,甚至陈法上城楼下令射杀灾民的时候,她就在城楼内的马车里等着。”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她是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救她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唐突,怕她再生死志,难道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吗?”
孙英珏哭得撕心裂肺,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迟生却还是冷漠得坐在一边,都在意料之中。她虽没料到陈妙音的本质这样坏,但早知道陈妙音对孙英珏不可能是什么狗屁爱情。
孙英珏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丝毫看不出当初在宫里跳胡旋舞的神采飞扬。哭累了,迟生才让人上醒酒汤,孙英珏头疼欲裂,迟生不愿留他,就要把他送回长兴侯府。
“木二,你都不惊讶吗?你怎么这样麻木?”孙英珏虽然一心沉溺在痛失爱情的悲伤中,但基本的观察能力还是有的。
“啊,因为我早就知道啊。”迟生轻描淡写道。
“你早就知道?早就查出来了?”孙英珏声音飚高了八度。
“不,更早。知道这个传奇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查出的结果只是验证了我的猜测。不仅我知道,侯爷也知道、夫人也知道,所有来劝你的人都知道。”迟生见他赖在原地不走,也坐回椅子上。愚蠢的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往火坑里跳,所有劝他别跳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与你无关的人高高挂起,随你发疯,他们站在干岸上看热闹;亲近的人比如侯爷夫人,想尽办法拉你回头;不怀好意的人鼓励你,比如怀远侯府,一会儿激将、一会儿推波助澜。我本来也只是看热闹的,我还劝夫人,别拦了,反而要鼓励你勇敢一点,相信自己。”
“所以,只有我一个傻子吗?”孙英珏从椅子上滑下来,狠狠盯着迟生:“你一直都在看我笑话。”
“不止哦~我还劝夫人,下个狠心。等你摔断腿,就知道轻重了。夫人年纪不算太大,再生一个也来得及,我认识钟老仙翁的传人,能帮她调养身体。实在不行,找一个孝顺的、看重侯府荣耀的庶子记名嫡子。”迟生对这样老套的故事一点儿都没兴趣,她想着孙英珏知道结果之后,就该清醒过来。没想到他喝酒发疯不算,还要跑到她府上来闹。
迟生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现在,你应该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赶紧和我绝交吧。”
孙英珏愣愣看着迟生,一坐一站,迟生是那样高大,讥诮得看着他,让他满腔怒火却发泄不出来。是,他本来该愤而绝交的,可迟生已经预测了他的行为,再顺着她的话做,岂不是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无能。
孙英珏一甩袖子,愤愤然冲出国公府。
迟生看都懒得看他,反正通知了长兴侯府,他家里人会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