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英珏听得专注,慎重思考之后才问:“妇人带她的孩子走吗?”
“带!和尚主动提的,说日后他会待孩子如同己出,他也是孤儿,能多一个孩子万分高兴,不在乎血脉。”
“我不会告发他们。”孙英珏郑重道。
“我也没告发他们,他们装作流民,混入朝廷安置的队伍中。在我家织坊做了一段时间,管事说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我做主给了他们一家三口户籍,送他们去云南了。”迟生讲起旧事,笑道:“你说,他们是不是伤风败俗,又是不是鹣鲽情深。”
孙英珏陷入思考。
“所以啊,礼教有时候是个坏东西,它禁锢人的思想,剥夺人的乐趣。我以前管理云南的时候,恨不得人人都是木偶,官府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不要有过多的感情,不要添乱。可人之所以是人,不就是因为他感情不是控制,有规矩的同时又有真情吗?”
“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有本事的人,能豁出去的人,只管跟着心走,做自己想做的。自认本事不济的,就跟着礼法走,大多数人都走的路,即便出错了,也有退路。”迟生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哲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你还是在劝我听长辈的安排,做这个不痛不痒的世子。”
迟生嗤笑一声,还是没经受过毒打,侯爵世子还不满意,你咋不上天呢!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从头捋捋,为什么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成婚是多大年纪,女子十五左右,男子十八左右,不谈那些惊才绝艳、才华横溢、天生精熟于人情世故的天才,正常人在这个年纪,是没有辨别好坏是非的能力的。你妹妹也十五岁了,你觉得凭她的眼力,能看出谁是品格贵重的真君子,谁是滥竽充数的伪君子吗?你早就过成婚的年纪了,你有这么能力吗?”
“你们没有,侯爷有,夫人有,他们身为父母,总不会害子女。为你们选取妻子、丈夫的时候,总是考虑你们的喜好。咱们勋贵人家,除去自身之外,还有一层朝堂上的考虑。假如啊,我是说假如,你真娶了一个犯官之女,绝对保不住世子之位。因为你这样做,长兴侯府还继续让你当继承人,就是自绝前程。没有人会愿意与一个犯官之女平等相交,他们会觉得屈辱。如果忠君爱国和贪赃枉法是一个待遇,为什么还要辛苦克制自己。”
“不过——凡是总有例外,比如你才华横溢,得陛下赏识信重,你身上有官职,受重用,你立身处世不靠长兴侯世子光环立身。那么你娶犯官之女,当时或许有人不理解,但无人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若干年后,这会成为你痴情的表现。”
“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话糙理不糙。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侯府世子的尊荣,一边嫌弃不能为所欲为。”这些话,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但从未有人对孙英珏如此直白的表达。他愣愣听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所以,要想自己择妻,要么本事够大。要么等到日后移风易俗,成婚的年纪变成二十岁,每个人都有了思考的能力、看人的眼光。”迟生摊手,这些她都是经历过的,以过来人的经验,非常负责的说。
孙英珏摩挲着手指,郑重抱拳:“话已至此,恩人不妨多传真法。你若是我,你怎么做?”
“是你什么?是一心想娶陈妙音的你?”
“如果她真的是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人,我又能怎么办?”孙英珏真心求教。
“如果是这样,她被我救起之后,肯定会谢我,虽心存死志,却不会当着我的面寻死。我有眼力看出来,等她真的寻死的时候,会安排人及时救下。我折服于她的品行、美貌与才华,想要与她共结连理。但是她已身在囹圄,我会先低调的保证她的安全,然后趁着大赦之类,寻找律法漏洞,救她出来。给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娶她为妻。”
“长辈肯定不允许我娶这样来历的女子为正妻,即便她换了身份,也只是平民,不可能换成高门贵女,不在正常婚嫁范围。一边我要早日出仕,这样说话才有分量,另一边要给她信心,不让她因现实而退缩。只要我一口咬死非她不娶,长辈是亲长辈,我又有功业傍身,难道还能真打死我不成。父母总是拗不过子女的,最后,总能如愿以偿。”
“等我如愿娶她入门,她会因身份收到歧视,只要我处处维护,我的态度自然影响府里长辈、下人的态度,这样无人会看轻她。她也是高门出身,只要长辈接纳,下人不捣乱,管理府邸不成问题,当家主母立起来,自然会成为我的贤内助。我虽没有岳家帮扶,可换了一个真心相爱的妻子,也不算亏。”
孙英珏随着迟生的描述,想象着那个美好的未来。那里没有舊獨欺骗,没有背叛,路途虽然崎岖,但未来一片光明。
“如果你是她,又会如何做呢?”
迟生想,这还真是拿我当人生导师了啊。
“如果我是养在崔家的陈妙音,我会想尽办法多学崔家的典籍文章、为人处世,千年世家,自然有独到之处。母亲不是我能选的,但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我能选的。待回到父亲身边,我会劝他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如果我劝不住,我会尽己所能,简朴生活、帮助百姓,以我的善弥补父亲的恶。若是事情终究还是这样结局,我会低调行事,在教坊司做一个普通的乐人。或划花脸,或寻求贵人庇护,若都逃不掉被蹂/躏的命运,我也绝不会去死。我会积极打听,寻找能脱身的办法,正常渠道逃不掉,假死呢?私逃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总能找到办法,去云南、去江南、去塞北,重新生活。”
孙英珏的视线始终看着迟生,目不转睛,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木二,你坚韧得……让我想娶你啊。”
第72章 总有晦气
孙英珏从马车里飞出, 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式。
就很突然!
此时马车刚好又绕了一圈,停在长兴侯府门前。门房是个眼力极佳的,望见那一团花里花哨的大红就知道是自家小侯爷, 别家公候子弟都嫌俗艳,不肯穿。
门房着急忙慌跑过来,只听见一声:“晦气!”马车就哒哒走远了。
因马车上没有标记, 门房也不知是谁家马车。先把自家小侯爷扶起来, 关怀道:“小侯爷, 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没事。”孙英珏从地上爬起来, 揉揉摔痛的屁股, 问道:“爹娘在家不?”
“侯爷坐衙呢, 夫人带着姑娘赴济国公府赏荷宴, 尚未回来。”门房恭敬回禀。
“祖父总在吧?”
“在的, 在的,听说一大早起来, 就看凤凰去了。”长兴侯府的人, 对自家老侯爷养的那几只锦鸡是万分捧场,言必称凤凰、祥瑞。
孙英珏入府,一路只往西跨院去, 老侯爷卸下军职之后, 就挑了临街的西跨院养老。院子宽阔舒朗,一边临街方便出门,一边挨着府里花园, 方便老侯爷养他的祥瑞。这些日子, 孙英珏闹得不像样子, 但是全家都极有默契得瞒着老侯爷。老人家是战场上为家族拼来的尊荣富贵, 临老了身体难免不好,谁都不敢惊动他,连上门做客的客人,都得了嘱咐,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那不成器的孙子。
前车之鉴不远,想想卫国公府的老公爷,生前是何等威势赫赫,如今孝期还没出呢,顶级勋贵圈子里,已经不太能听见他家的消息了。
有老侯爷这个一家之宝镇着,孙英珏再闹腾,也还有收拾的余地。
孙英珏这个混账,往日也不敢在祖父面前提陈妙音半个字,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来。如今幡然悔悟,觉得还是要从祖父入手,不然他爹肯定打断他的腿。以前不争气,打也就打了,现在都认错了,再去白挨一顿划不来。
进了西跨院,老侯爷正在逗弄落在假山石上的锦鸡,不时洒些小米,抚摸它们光滑艳丽的皮毛。家里锦鸡更新了几代,非常亲人,任摸任撸。
孙英珏如往常一样凑过去,亲热得和老侯爷说话,逗他开心,等自认为铺垫得差不多了,才一掀袍子,跪在泥地上,恳求道:“祖父,孙儿想入军营历练,您帮我打个招呼。”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了?”
“孙儿也大了,该建功立业了,咱家武勋将门,我自然要去战场上拼杀的。”孙英珏拉着老侯爷的袖子,张嘴就是瞎话:“爹娘宠爱,恐怕不愿我去,求祖父帮帮我。”
“咱们孙家的儿郎,就算上了战场,也不兴以势压人……”
“祖父,不是打这种招呼,孙儿是想隐姓埋名,顶着咱家旁支的名义进去,不被人奉承,也不至于被打压。顺带也验验孙儿这些年的本事,到底是旁人吹嘘出来的,还是有真功夫。”
老侯爷放下喂鸟的食盒,认真看着孙英珏,“想清楚了?真要去。”
“想清楚了。”
“好!这才是孙家好儿郎!祖父做主,去!”老侯爷在孙英珏面前,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如今答应他的请求仿佛也不奇怪。
孙英珏服侍祖父喂完鸟,又陪他绕着池塘走了三圈,活动够了,又把祖父扶回院子里,躺在树荫下乘凉。
老人家身子弱,大夏天的睡觉也要盖一层薄被。孙英珏看祖父呼吸匀称,显然熟睡,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等孙英珏走远,老侯爷一把掀开薄被,问身边老仆:“打听到了没?怎么回事儿?”
“小侯爷终于知道外头女人是骗他的了!”老仆也很兴奋,谁不希望主家蒸蒸日上,主子头脑清明。“安国公府二姑娘借给小侯爷查探的人昨日回来一禀告,小侯爷就知道那女人落难前就不是好东西。伤心得昨夜喝了一晚上酒,今早又去了安国公府。木二姑娘陪小侯爷往城南院子去了一趟,又去了教坊司。听跟车的小厮回禀,这回咱们小侯爷是真醒悟了。”
“好!”老侯爷一拍躺椅扶手,“好啊!大好事,把我珍藏的梨花白挖一坛子出来,今晚喝两杯,畅快,畅快!”
其实,府里的事情,哪儿有瞒得住老侯爷的。只是儿女们一片孝心,老侯爷也就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暗地里不知为孙儿操了多少心。年轻时候,老侯爷管儿子跟管手下兵丁似的,犯错了照审贼的模子打。到了孙儿身上,那是铁汉也柔情,看着孙儿白白嫩嫩的脸,愣是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木家丫头也是好的,你去库房里翻找翻找,备份厚礼给人送过去。”老侯爷兴奋得躺不住,站起身来原地踱步,听着院子里的蝉鸣也不觉得聒噪了,这才是夏天啊!
老仆笑着打趣:“看木二姑娘和小侯爷这样要好,日后说不得还有一份姻缘呢。”
老侯爷转手在空中虚拍,警告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胡说八道!木家丫头随她祖母,我那大妹子,年轻时候就不是俗人,她的孙女,自然也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你备礼的时候,少整那些首饰、布匹,照着儿郎的份例来。”
老仆不太明白,但还是遵从应下,他已经习惯听老侯爷吩咐,听了一辈子了。
迟生回安国公府先沐浴更衣,教坊司的脂粉甜腻,味道又重,不洗一遍,感觉身上的味道散不去。
在不知道陈妙音本性的时候,迟生还为她的手段叫好,毕竟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有错。等知道了,再好的手段也不能引起迟生的赞美。迟生已经过了三观跟着五官走的年纪,现实生活中,谁不爱心地善良的纯真美人。
迟生收拾妥当,下人来报,钟勉来了。
迟生拢了拢半湿润的头发,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只用一根飘带虚虚系着,就这样不见外的出去待客。“勉哥,你怎么来了?”
钟勉笑着递过去一个信封,迟生接过抽出来,仔细一看,“药膳方子?”
“是啊,不是说好,以后你的药膳方子我都包了。其实,我该炖好了再给你送过来,只是两家路远,你这边到底不好直接送吃食。”钟勉以往也在安国公府住过,知道她们家吨药膳是很复杂的步骤,最重要的是保证安全。“你府上的丫鬟跟着冬葵学过,你先吃着,要是觉得她们炖的不好,我把冬葵送过来几个月,等教会了再回去。”
迟生失笑,“冬葵会哭的,还以为公子不要他了呢!”
“我算什么公侯之子,冬葵现在跟着我学,以后也是要出去独当一面的。”钟勉笑道。
迟生眉头微蹙,“这话怎么说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钟勉是温和的、温柔的,他自带一种大夫的亲善,令人不自觉放下心防。相处好几年,从来没有失态、抱怨的时候。
“没事。”钟勉下意识否认。迟生也太敏锐了,就几个字,不同的语气,迟生一下子就发现问题了。
“勉哥!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迟生佯装生气。
“真的没事,就是京城贵人多,和人有了几句口角,影响心情。”钟勉不愿细说,转移话题道:“冬葵现在也有一般生药铺掌柜的水平了,就是长得太年轻,和我一样的烦恼。等他再熬熬资历,以后就算不能坐堂看诊,经营药铺总是没问题的。”
“所以啊,我以前就奇怪,你家这一系的大夫出门,为什么不戴斗笠、遮面纱,原来是想要风吹日晒弄的苍老些,不然都不好取信于病人。唉,家学太深、学得太好,也有烦恼啊。”迟生笑话他。
“迟生妹妹……”钟勉摇头失笑,每每有烦恼,被迟生一开解,总会变得好舊獨笑。“今日过来了,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求之不得。我平日里,也是七天一请平安脉的,勉哥帮我复核复核。”迟生不见外的伸出手去。
钟勉是来送方子的,没带脉枕,把袖子叠了几下垫在掌中,托着迟生的手腕,右手三根微凉的手指切脉。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很快,钟勉就放开来,笑道:“妹妹身子康健,只是有些上火,近几日吃些绿豆汤、炒百合之类清热去火的东西就好。夏日养生,不要贪生冷、油腻,清淡为主。喝热茶,泡热水澡,不要贪凉。”
听着老生常谈,迟生垮下脸来一叹:“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夫说话都这个调调。我也知道这样才养生,可从校场下来,一身臭汗,只想喝冰镇的酸梅汤,什么热汤、热茶都不喜欢,我的嘴巴有自己的主意,它不听脑子使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