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哪有不应的,还专门挑那些煮化了的,没有表面那层壳的绿豆沙舀满,恭敬递给迟生。她本想亲自捧着送迟生回院子的,迟生哪里肯,连忙自己接了。
躲着人回到房间,迟生从冰鉴里取出冰块,一碗放一大块冰,又喝起了绿豆汤。樱桃那个管家婆被她支开了,正是享受的时候。
迟生抽了一本笑话书,别说,古人的笑话还是写得挺有意思的。第一遍读不明白,等反应过来,才知道笑点奇怪又持久。
哈哈哈,咕咕咕,咯咯咯,迟生躲在房间里嘎嘎乐,冰镇绿豆汤一碗一碗下肚,有些吃撑了,晚饭都吃不下。
不太对劲……迟生揉着肚子,绞痛,这是吃多了冷饮,要拉肚子吗?迟生起身准备去更衣,刚从软榻上站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屁股跌坐在塌上,转头哇得一声,一口血就吐出来了。
血?没眼花吧,难道中毒了?
迟生想喊,却又喊不出来,挥手把旁边的装饰花瓶摔到地上,外头几个站班的丫头听见动静连忙跑过来查看。一见满地的血,迟生嘴角还带着血污,呼啦啦紧张起来。多亏平日里训练有素,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刻有人去请樱桃。
樱桃作为大丫鬟,是当做管事来培养的,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立刻让人去请府里医官,又把今日伺候起居的人叫来询问,看迟生到底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投/毒。
就在此时,又有丫鬟来报,“钟小仙翁来了。”
樱桃大喜,立刻道:“快请!”
钟勉回去之后,找了含薄荷的饮品方子计划着得空送来,只是今晚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实在瑰丽绚烂,钟勉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安国公府。
来都来了,钟勉这样安慰自己,敲门进来拜访,谁知遇到这种事情。
钟勉进来的时候,迟生还在吐血,医官正在诊脉。
铜盆里全是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迟生闻不得血腥气,也有人在打扫房间里的血迹。这清理到一半,满舊獨屋血腥味的场景,实在骇人。
钟勉吓得脸色煞白,摸摸腰间的千金丸才勉强有些底气,问医官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中毒了?”
医官摸完脉,让开位置给他,“小钟大夫也切切脉,咱们相互探讨验证。”
钟勉当仁不让,右手搭脉,眉头紧皱。
“怎么了?可是中毒?”看他这模样,樱桃都有些慌神。
“今日迟生妹妹吃了多少冷饮?”钟勉问道。
“三碗冰镇酸梅汤,难道是酸梅汤有毒?不会啊,剩下的我和丫鬟们分食了,都没事,难道是计量大才起效?”
“别慌,别慌,没有中毒。”钟勉边说结论边和医官交换眼神。
“老夫也觉得不是中毒,我先拟一方,小钟大夫帮我斧正。”医官很是谦逊,他在云南也听过钟勉代曾祖授课,很领钟勉一家的情。
钟勉则继续询问病情,“多大的碗?真的只喝了三碗吗?”
樱桃比划了一下碗的大小,认真回想,“只喝了三碗,还额外加冰了。”
迟生吐得没力气,倒在丫鬟怀里,不打自招:“还有一瓦罐绿豆汤,全喝完了,也加冰。”迟生指着案头那个圆肚子瓦罐。
这一瓦罐怎么也有三斤吧,全喝完了?
钟勉叹道:“你这是喝太多冰饮了。我早上才叮嘱过,不要贪凉。夏日,尤其是刚晒过太阳,或者跑跳活动过,马上喝大量冰饮,或者立刻用冰鉴、洗冷水澡,寒气骤入肺腑脾胃,都有可能引起出血、吐血。有些严重的,还会心梗,老人、孩子尤甚,千万要引起重视,不能大意。”
“小钟大夫说的是。二姑娘从小身子就不结实,虽外加锻炼,内有调养,把身子拔高到一般人的水平,但关键时候还是比常人弱些。就是常人这么吃冰也撑不住,更何况你这身子弱的。”医官把药方递给钟勉。
钟勉复核一遍,笑道:“您医术高明,再没有改动的。”
医官和钟勉客气几句,把药方交给樱桃,樱桃亲自下去安排煎药,也顺便把拘着的人放了。整个府邸都在紧张排查,生怕是投/毒。
迟生被丫鬟扶去里间,换了干净衣裳,依旧躺回软榻上。
“还想吐吗?”钟勉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问道。
迟生点头,“腌臜,别看。”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旁边就是接呕吐物的铜盆,迟生真不好意在小伙伴面前这么狼狈。
“我是大夫!”钟勉叹息一声,“刚求医官借了一副银针,我给你扎针止呕。”
迟生小幅度点头,她现在动作大了都一阵阵涌酸水。
钟勉先在她手背上扎了几针,想要挽起她袖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解释道:“扎针不能隔着衣服,你要把袖子挽起来,你放心,只扎手臂……行吗?”
钟勉这才想起来男女大妨,他刚刚一心想着自家祖传的针灸术独树一帜,效果立竿见影,慌乱中忘了避讳,怪不得刚刚医官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是大夫。”迟生这样回答她。
医生面前无性别,不说迟生对大夫这个职业的尊重,只说钟勉这个人,迟生也是百分百相信他的人品。一条胳膊而已,别以为古人就保守,现在大街上的小姐姐,个个穿轻纱带臂钏。织坊卖得最好的薄纱布料都是给姑娘们做夏衫的,穿七层还能看到肌肤上的小痣,用臂钏才能固定随时可能滑落的袖子。
钟勉深吸一口气,“多谢信任。”
挽起袖子,钟勉凝神聚气、集中精神,一根一根把银针扎入穴位,配个撵、弹等动作,让效果更快。
等把全部穴位都扎住了,钟勉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眼前是两条玉臂,阳光把手臂照成暖黄色,肌肤边缘,还莹润透光。只有视线与手臂平衡,才能看见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下颤动。
钟勉突然想起曾祖送他的长生玉,那是一块雕刻松鹤延年的羊脂白玉,握在手中,触手生温。
何谓温润如玉?
钟勉偏头,不去想这些,视线低垂,不说话了。
迟生却以为他在看铜盆,安慰道:“别担心,也不全都是我的血,她们换得勤,一口血下去,整盆水都污了。这一趟趟一盆盆端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全身血都吐干净了。”
“不好笑,别说了,不吉利。”钟勉拿帕子给她擦嘴,虽然也没什么可擦的。
“好吧,都让钟小仙翁堵嘴了,我还说什么。”迟生精气神又回来了,“针灸真有效,果然不想吐了。”
“只是应急,关键还在平时,不能……”
“不能贪凉,不能暴饮暴食。我知道了,信女受教训了,钟菩萨就放我一马吧。”迟生双手不能动,低头垂目做虔诚状。“针灸人人都会,可谁也不像小钟大夫这么艺术精湛,妙手回春啊。”
钟勉不自在别过头去,“拍马屁也没用。”
“真没用?”迟生叫苦:“我刚看了药方,居然加了三钱黄连,医官是不是在报复我?这大夏天的,喝了苦药,整个嘴巴都是苦的,还吃得下饭吗?我会饿瘦的。夏日不能因天气热没胃口就不吃饭,还是你教我的呢。现在喝苦药就没胃口,想吃饭就不能加黄连。”
钟勉哭笑不得:“只有这时候你才记得我说的话。”
“钟小大夫,小钟大夫,钟小仙翁,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黄连不能改成甘草吗?乌梅也行啊?”
“你在熬酸梅汤吗?你再说下去,我就横跨道佛两家了。”钟勉恐吓道,“不许动,要拔针了。到时候针歪在肉里,划开口子才取得出来。”
“勉哥!你大人有大量,帮我一回,真的,我现在想起黄连的味道,酸水又要涌上来了。要不你还是不要拔针了,我又想吐了。”
钟勉铁石心肠,“才夸过我医术好,这么好的医术,还治不好你这急症?行了,安心躺着,我去看看剩下的酸梅汤和绿豆汤,以防万一。”
钟勉毫不留情转身就走,迟生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闭目养神。
仿佛刚闭上眼睛,春生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了,一捋头发散下来,胸前、颈肩都被汗浸透了。春生手里还倒提着马鞭,抓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阿姐,硌疼我了。”迟生小声提醒。
春生把马鞭在空中挥得呼呼响,“疼死你才好!不长记性!我走的时候不是让人把酸梅汤收了吗?你倒是聪明,又从厨房顺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么能干,怎么不知道自己身子受不住!”
“姐,姐,我的亲姐姐,你就原宥我一回,真的知道错了,我可难受了,真的,现在浑身酸软没劲儿,可难受,可难受了。”迟生又来扮可怜。
不过无论春生还是钟勉,都不吃她这一套。
迟生现在就庆幸,丫鬟们收拾得快,屋里带血的铜盆已经端出去了,不然春生看见还不得气冒烟啊。迟生不知道的是,春生刚进她院子,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盆血水,吓得脚下一软,以为自己来迟了。
钟勉端了汤药进来,“刚熬好的,已经散凉了,可以喝的。”
春生把位置让给钟勉,一马鞭抽到小几上,“喝!不长记性的东西!”
刚才就站在迟生旁边,春生却一个鞭稍都舍不得沾迟生,现在离得远了,打不到了,春生反而把马鞭挥得震天响,一副要打死这熊孩子的架势。
汤药其实还有些烫,但迟生不敢说,她觉得现在眼前两人是听不得放凉之类的字眼。迟生吹了吹汤药,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嗯?居然不苦?
迟生可是在木氏医堂听过课,跟着钟勉采过药,接受过钟老仙翁熏陶的人,虽然是自封的传人,但简单医理还是知道的。
迟生抬头看钟勉,钟勉低头接过空碗,就是不看她。
明白了,是钟勉帮她改了方子。迟生报以感激的目光,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迟生这一吐血,帝后非常关心,宫里都派了太医过来。毕竟在人们的认知力,摔断腿也没有吐血严重,吐血啊,那肯定是身体非常弱,元气大伤,必须要静养。
迟生又担上了一个病弱的标签,平日里还要和她别一别腕子的某些贵女、公子都对她充满同情。
私底下他们是这么说的:“本来就没人娶,现在摊上个弱症,更难了。”
这都是放屁,尊贵如帝后,睿智如老英国公、老长兴侯,远见如已故卫国公,他们这些人,谁不希望迟生成为自家的人。
迟生在宫外养病,顺带等来了姨妈一家回京。
姨妈在信里写得很清楚:“本就把家事托付你们,仆从刁钻,多亏有你们在京照应,不然一家老小、千里迢迢而来,无落脚之处,岂不让人笑话。”
“姨妈真够意思,帮我们把漏洞补上,让人以为是早就托付我们的,免得别人说闲话。”迟生很高兴,虽然没有舊獨见面,但向往已久,在祖母的描述里,姨妈是一位英姿飒爽、疏阔开朗的大美人。
“也是那天调人围了永诚侯府闹的,别人说什么我们才不管呢。”春生嘴硬,心中却是忐忑,她相信姨妈是好的,可是姨丈从未谋面,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人。
她俩的生活中,可做榜样的男性实在是少。
李正见文质彬彬,但只是先生,对她们不够亲近;青山勇武可靠,但谨慎得从来不靠近;其他人都是下属。春生、迟生会学松日赞普的气度,会学钟老仙翁的豁达,学齐师父的勇毅,从小到大,她们会从不同的年长男性身上学习。
这些忐忑不是恶意揣度,而是太重视,才心中不安。
时间过得很快,永诚侯府的马车,终究碾过京城的水泥路。
“给老太太请安,给姨妈请安,给姨丈请安。”春生、迟生站在永诚侯府的大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主人。
众人在门口下车,阔别多年,老夫人看着鲜艳的红漆大门,心中感慨万千。
“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夫人一身酱色大衫,花白的头发用两根白玉簪挽住,再无别的配饰,笑眯眯拉着春生、迟生的手,“多亏你们两个,真是能干。又能干又漂亮,你母亲养得好姑娘,倒让我先享了晚辈的福。”
姨妈一笑,露出两颗大板牙,接口道:“母亲谬赞,都是她们该做的。”
“哎~你呀,不可抹杀姑娘们的功劳。”
“母亲说得对,春生、迟生好样的。姨丈从西北带了好些东西来,皮子、宝石、人参,还有骏马,待会儿带你们去挑。”
“多谢姨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春生拱手为礼。
姨丈一脸络腮胡子,眉毛又粗又硬,脸色黝黑,身材高大,是典型的武将。
姨妈、姨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进门,小辈门跟在后面。
“见过嫂嫂。”春生、迟生先见过虞松风新娶的妻子。表嫂出自景川侯府,一年前才成的亲。
“两位妹妹安好,快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两位妹妹送的大礼,我受宠若惊,那些鲜亮、新奇的布匹,就是汗王阏氏也不能享受。”嫂嫂稳重端庄,谢过她们送的新婚贺礼。
“嫂嫂喜欢就好,咱家自己的东西,不值什么,嫂嫂高兴才重要。”
“我也高兴,我也喜欢。”四表妹蹦道前面来:“春生姐姐、迟生姐姐。”
“四妹妹……”
“二哥,三弟……”
“春生姐姐/妹妹,迟生姐姐/妹妹……”
几个年轻人相互打招呼,言谈之间都是善意。他们常年通信,神交已久,又有血脉亲缘,非常亲善。
进了正堂,老夫人看着如旧日样貌的房屋、器具,心知春生、迟生花了大功夫。就算原来的东西还在,也保养不了这样好,更何况她的陪房里出了家贼,损毁的单子,老夫人也看过。
这些暂且不表,老夫人欢欢喜喜受了小辈的礼,又给了见面礼,才安排他们各自去休息。
姨妈也是十几年未见外甥女,顾不得休息,拉着她们问长问短,恨不得把十几年的光阴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