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臣(科举)——桑阿豆
时间:2022-10-07 17:11:58

  一连几日,津门都在戒严搜查郭家的幼子,城门时不时就会关闭,不许进出。
  原本谢良臣与武徇还想留在津门过年,可如今看来却有些悬了,未免到时再出事端,无法在会试时赶去京城,二人便打算提前出发。
  这次上路,两人没再坐马车,而是选择了走运河。
  去上邶的船很多,且因着离会试也没几个月了,所以时常能见到进京赶考的举子,谢良臣与武徇便找了条多是赶考书生的客船北上。
  码头上仍有士兵在搜查出港的船只,那种极易藏匿人的货船查得最严,而像他们这种轻舟客船则好得多,再加上船上多是如谢良臣这样的举人考生,因此官兵们便是搜查也相对客气,没有把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十月的北地还未落雪,只是天气早已转凉,谢良臣与武徇皆换上了厚厚的棉衣,不过因着风冷,因此甲板上很少有人,几乎都是呆在船舱里。
  谢良臣却觉得周围风景很好,因此时常站在甲板上赏景。
  如今船已出了直沽口两日,入目所见的景色也由民居变成了山石草木,漆黑的天幕上不仅群星璀璨,而且河面上还会跟着泛起点点星光,实景倒映水中,如梦似幻。
  谢良臣看了一会,觉得身上被风吹得有些凉,再加上风吹云动,月光被彻底遮盖住,不仅江面清辉骤减,就连两岸的树影看起来也十分的诡谲,他便打算进船舱。
  只是就在他转身之际,船尾却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响。
  这响声不大,但却也不小,至少听着不像小石子落水的声音。
  谢良臣以为是谁不下心掉进了水里,立刻就打算过去救人,可刚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因为他没听见对方喊救命。
  刚想到这,他立刻调转方向回了屋,同时告诫武徇和江着他们无比锁好门栓,若非熟悉的声音,千万不要开门。
  又几声极轻微的入水声响起,谢良臣更觉有异,摸了摸腰间缠着的软剑,随后跃到了船舱顶部趴好。
  视线陡然开阔,就这一下,谢良臣就看到水中飘着一个黑影,那黑影看着浮浮沉沉,竟似一个成人带着个孩子。
  而这还不是最让他心惊的,最让他心惊的是,追在后头的十数人皆潜在水底,只上方含了一小管换气,并未现在就出手抓人。
  想到前几日津门城中搜查客栈的事,谢良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在前头逃跑的人应该就是郭家的幼子!
  可他们这船上总共也才不过堪堪二十几个人,且大多是书生和商人,这突然冒出来的缉捕人员和郭家幼子又是如何藏匿的呢?
  陡然间,谢良臣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立刻从船舱顶部翻了下来,随后推开了船尾和船头几间舱房的门,果见里头空无一人,只船舱中间零星几个舱房内有人居住,其中就有谢良臣和武徇。
  看来是他们倒霉,偏偏就遇上了官府为抓人专门设置的陷阱。
  而且谢良还臣发现,他们这船自刚才入水声响起后,就一直没前进过,而那边岸上则出现几条黑影。
  看来官府的人之所以没动手,便是想借着郭家幼子钓出更大的鱼,又或者找到对方潜入国境的秘密路线。
  前头两颗脑袋还缓慢前进,后头追兵也一直保持这距离,谢良臣看了一眼,见二人快到岸边,也为他们捏把汗。
  虽然郭要叛国直接投降了敌军,但谢良臣其实也有点理解对方,更何况幼子何辜?一个几岁小儿连基本的认知都不全,你说他也有心造反,那纯属扯淡。
  那边黑影抱着孩子上了岸,树林里的人立刻上前接应,而潜在水中,借着月色隐匿身形的追兵们则立刻暴起,上岸将来人团团围住。
  变故突生,不过片刻岸边就传来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谢良臣想着他们这船一直未能前进,恐怕再耽搁下去,等两方分出胜负,他们这边也讨不到什么好,便回船舱叫出武徇他们,道一会他们趁乱先乘小舟离开。
  大船他们划不动,小船用桨却没问题,船里另外几个纯路人也都吓坏了,只是他们虽见岸边有人打斗,却拿不准双方是什么身份,有点犹豫要不要跑路。
  谢良臣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毕竟跟“造反”两字沾上边,很多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算了,我不会划船,也不会水,要是遇到漩涡估计也得被卷下去,我还是藏在船里吧。”其中一人就道。
  他这样说,便有人跟着附和,另外还有些则赞同谢良臣的话,跟着去仓底取了小船出来,一行人分两船坐了,然后各自拿着船桨划开。
  他们这边努力的划着船,那边岸上似乎也快分出了胜负。带着孩子的一方连带接应的人,此刻已经越来越少,眼见即将被官府的人一网打尽,其中一人便抱了孩子,由其他人护着,拼命再次潜入水中。
  谢良臣他们这艘船上刚好四人,两边各坐两人划船,手上用劲都不小。
  只是他们没什么经验,因此划了半天也没前进多少,额上却已满头大汗。
  再去看另一边,情况也差不多,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现在也离开是非之地有数丈距离了。
  划着划着,谢良臣也找到了规律和节奏,眼见着就要走上正轨,小舟船沿上却猛地出现了一只手。
  被这手一拉,本就不大的船差点侧翻,还是谢良臣眼疾手快调整了重心,这才免于翻沉。
  坐稳之后,他立刻就想将覆在船沿上的手拂下去,哪知突然一声水起,一个孩子被抛了上来,将将好落在他怀里。
  “带他离开,若是你敢中途把人抛下,便是天涯海角,我家主人都会找到你,然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衣人对他放完这句狠话,立刻朝天放了个信号弹,同时转身,朝那大船底部和已经逐渐远去的小舟射出袖箭。
  谢良臣看他动作,瞳孔就是一缩。
  与此同时,黑衣人却用力把他们的船推了一把,然后自己朝岸边游去,像是拦截追兵。
  再转头,那边跟着他们一起乘小舟出逃的人,此刻船已开始漏水,正慢慢下沉。
  大船也一样,舱里的人发现情况,纷纷跳水逃生,只是没游多久,因着河水实在太过冰冷刺骨,所以他们没挣扎多久,最后也沉入了河水之中。
  谢良臣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心狠手辣,直接就灭口。
  可是如今他们船里的这个小孩是叛臣之后,若是不灭口,麻烦的就是他们,想来这也是刚才那黑衣人为何这么做的原因。
  谢良臣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看着怀中小孩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他还是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棉衣脱了下来盖在对方身上。
  就这么划了大半夜,好容易见到有人家,谢良臣他们便上岸借宿,顺便商量这扔过来的孩子要怎么办。
  武徇的意思是去报官,毕竟他还不明白对方的身份,而谢良臣却明白,因此摇头拒绝道:“不如等着孩子醒来了,咱们再问他家住何处,到时把他送过去就是了。”
  “可是如今会试将至,若不提早去京城,恐怕到时很难找到住的地方了。”武徇担忧道。
  昨晚水匪杀人,疑点太多,武徇始终觉得蹊跷,更怕官府认为他们就是那谋财害命之人,因此总想尽快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了解了他的担忧后,谢良臣干脆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分头行动,武兄先去京城找住的地方,若是找到,便在入城门后的第一家书肆留下口信,到时我把这孩子送回家去后再来找你,如此也就不耽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麻烦事都丢给谢良臣来善后,武徇有点过意不去,“那万一这孩子家乡相隔太远怎么办?”
  岂止相隔太远,恐怕这王朝就没他的容身之处。
  “武兄不必担心,要是太远,我便让江着带他去,我则来京城先与你汇合。”
  听他这样说,武徇放心了,两人在第二天分开行动,武徇先去京城,谢良臣则还在村民家中等着那孩子醒来。
  江着见少爷行为如此反常,忍不住好奇道:“少爷,要是这孩子家真个太远,少爷真要我送他归乡吗?”
  床上的孩子大约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双眼紧闭,小脸因为发烧有些红,睫毛纤长浓密,是个很好看的小孩。
  谢良臣坐在床边看,就见他嘴唇不停翕动,眉头紧皱,喃喃说着什么,可是他凑近听,却又听不太清,只是见对方语气急促惊恐,便猜他可能是因着一路躲避官兵追捕,平日不显,现在生病了,内里的害怕和惶急这才一下显现了出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郭要叛国投敌,便是要疏散家眷也不能现将妻女幼子带走,必是先疏散府中仆役,如此才不惹人怀疑,当然这是保全所有人的做法。
  若是他自私一点,郭家人以其他名义出府数日不归,只留满府上奴婢,那么此刻津门菜市口砍落的人头便是要堆成小山了。
  而把自家幼子留到最后疏散,虽然冒险些,但是也不至于死太多的人。
  只是他们对郭家人心善,对刚才那几人又狠心,可见郭家叛军对大融已生恨心。
  又过了一日,床上的孩子终于醒来,等见着床边坐着的谢良臣,他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后就想起什么似的垂下了眼睑,不发一语。
  谢良臣见他醒来,将桌边的碗端过来,开口道:“饿了吧,我让主人家煮了碗粥,现在已经不烫了,你要不要吃?”
  见床上的人还是没说话,谢良臣便把碗放下,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装着糖丸的瓷瓶来,笑道:“还是说你仍想吃糖?”
  这两天给这孩子喂药,可是艰难得很,每每喂了一勺药,床上人就挣扎着说苦,再加上对方是半昏半醒状态,谢良臣只好拿出小时候哄妹妹的法子来,用糖丸做奖励。
  刚才还没反应的孩子,现在听到他这话,猛地就抬起了头,小嘴微抿,脸上全是不服气,“我不是小姑娘,不用拿糖哄我。”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江着看他顶撞谢良臣,皱起眉头教训。
  “哼!那也是你们先把我当小孩儿。”床上的小男孩下巴微抬,把脸转向一边。
  谢良臣看他这桀骜不驯的样子,倒是真相信这是武将家养出的孩子,也没计较他的脾气,只把瓷瓶收了回来,又问:“那你既然不吃糖,难道饭也不吃吗?”
  “你若真不吃,那我便端走了。”小孩子犯别扭的时候,最好就是不要顺着对方的思路哄,你越哄他越起劲,而往往你表现出懒得哄了,对方反而就范。
  果然,谢良臣手才刚碰到碗,床上的孩子就主动掀了被子,坐到床边,“谁说我不吃了。”
  江着又想说话,谢良臣赶紧以眼神止住他,省得一会对方真犯倔。
  等喝完粥,郭整觉得空似无底洞一般的肚子总算有了东西垫底,只是他还是没吃饱,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便只盯着碗瞧。
  谢良臣看他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道:“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偶尔喂你喝粥也只能进一点,你现在刚刚醒来不宜吃太多,等下一顿我再给你加一碗吧。”
  以前在家中生病时父亲也常用这样温和的跟他说话,郭整听着听着就有点眼热鼻酸,只是怕别人瞧笑话,便强自忍住。
  屋内气氛突然有些沉重,谢良臣知道对方该是想家了,便端了碗起身,准备出门,让这孩子好好静静。
  “你怎么不去报官?你明明知道......”刚走到门边,床上男童带着不解的声音传来。
  谢良臣转身看他,“你与家人走散而已,我为何要去报官?等你身体好了,你便把家中位置告诉我,我送你回去。”说着便带上了门。
  出得门来,江着心中疑虑仍未全消,接过谢良臣手上的碗,问他:“少爷何必管他?你看武少爷他不就丢手丢得很干脆吗?”
  水中突然就冒出个人,结果那人丢了个孩子上来不算,竟然还害了人命!
  这事不管怎么说,水中那人又是何种身份,屋里的孩子都是烫手山芋,武少爷既然都躲了,却不知自己少爷为何要多管闲事。
  “武兄的反应实属正常,毕竟再是至交好友,却也是排在家人之后的,我心中亦有事没有相告,对方藏有心思自然也理所应当。”谢良臣十分平静的道。
  人这一世,说到底能完完全全信任的人也只有自己而已,甚至有时自己都会骗自己,又何况旁人?
  若是对方做不到全然托付便与之疏远隔阂,那最后也只能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志趣相投就可相交,若是互相爱慕则可相恋,若能荣辱与共则为亲人,若是都为一个目标奋斗,则可称伙伴。
  所以,朋友有朋友的相处之道,至于再多,实在不必强求。
  谢良臣甩下这一句便回自己房间了,只留下江着还一头的雾水。
  又过了两日,郭整身体好全,谢良臣给了主人家答谢的银钱,先往西行了半日,后才转道北上。
  一路兜兜转转,三人终于在半月后到达了目的地。
  只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太行山,谢良臣拿不准该不该让这孩子就这样离开。
  “你确定把你送到这儿就行了?”谢良臣皱眉。
  郭整小大人似的背着手,严肃点头:“我爹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我也在路上暗暗留了标记,约定会在太行山汇合,如此你便不用再管我了。”
  谢良臣上下扫视了一下对方的五短身材,仍觉得有些不靠谱,抿唇道:“可万一山中有狼呢?”而且他什么时候做的标记,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郭整见他看不起自己,突然凌厉转身,一拳打在树上,似谢良臣手臂粗细的松树随即就剧烈一抖,散落松针一地。
  他惊了,这孩子天神神力?!
  “现在你看到了吧,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我爹说将来要我也做大将军的,区区狼群能耐我何?”郭整十分傲娇的抬起下巴。
  其实要是只来一头狼,他确实可以将其打趴下,但要是一群嘛,郭整肯定就是先爬树躲了,不过这种事情不用告诉这个文弱书生就是了。
  既然对方如此彪悍,谢良臣也就不担心了,毕竟从他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记号却没被发现来看,这孩子绝对聪明,若无把握,估计也不会以身犯险。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二人便先告辞了。”说着谢良臣转身便走。
  “等等。”刚走两步,郭整叫住他,“你还是不说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孩站在山坡上,背后就是金色的余晖,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目模糊,可却无端带着些隐隐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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