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示意殷姝直接进去,她进到内室,周老太爷背手看着挂在堂前的两幅画卷,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殷姝看去,那是两位女子的描像。
她们眉眼间几分神似,气质却迥然不同,白衣女子螓首蛾眉,眸中柔情,红裙女子则是顾盼神飞,尽显世家女儿的娇蛮。
听到殷姝进来,画卷前的老人也并未转身,倏尔出言道,语气甚是怀念,“左边的是你外祖母,右边是你母亲。”
殷姝不由得眉间一动,面前这位比周覃还要多分明媚的红裙少女竟然是听风堂内整日白衣灰袍诵经,生如死状的殷母。
惊诧之余,她不解更甚,何事会让殷母变成这般模样。
周老太爷这时缓缓转过身,昨夜见还硬朗的身子也垮下来,殷姝略是感慨。
此刻他不是权握江东的周家老太爷,只是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叟。
“她如今是何模样?”目光凝在面前的外孙女很久,周老太爷心中反复措辞,才问出这一句。
他还算清明的眼眸中含着一种称之为伤痛的情绪。
“母亲她独居听风堂,喜念佛诵经。”
殷姝与殷母也极少相处,如今回想起来,只有这只言片语的形容。
“…诵经念佛…她居然诵经念佛…”
周老太爷似是支撑不住,身体一歪,殷姝急忙上前搀扶。
室内传出隐隐的忍泣声,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消散在两人之间,外面老奴这时进来,从殷姝手中接过周老太爷。
殷姝自知留在此地不妥,便说:“还望外祖父多加保重。”
便默然退出这籁院内室。
风光月霁,雨旸时若。
她抬眸看向天端流转的云雾,耳边回响起周老太爷方才所言。
“我就知道,你还念着他。”
他是谁?
柏遗所见的便是殷姝如此入神的模样,心下一晒。
也不知如此年龄的女郎能有何烦心事。
见她垂头快要撞上花栏旁,他忍不住,伸手覆住她额间。
殷姝触到温热的感觉,下意识后退几步,直到瞥见自家夫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暗道尴尬。
柏遗看得好笑,见再逗她下去怕是她得找个地缝藏起来,才道:“周覃忘了与你说,今日是杜康日,听闻此地酒楼收集天下佳酿,众人品鉴,评出最佳,我们欲去瞧个热闹。”
殷姝自幼时上元节便再也没见过此等热闹节日,颇为心动。
“只是,师兄师姐他们呢?”
“他们先去醉仙楼占个好位置,我们现在去寻他们正好。”
殷姝表示理解,毕竟如此佳节,百姓共庆,定是人潮拥挤。
她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正欲启唇。
便见柏遗递给她一顶白珍珠流苏衔丝面帘。
温和说道:“便佩这个吧。”
殷姝盯着那面帘,心绪复杂。
这面帘虽不是极为奢美,可用料极好,珠帘坠得密,掩面的同时又不失美观。
正是她偏爱的款式。
见自家学生紧着不动,柏遗解释道:“我见你出行多是带着帷幕,层层白纱交叠,也不知你是否看得清。”
“我便让人打了这顶面帘,你若是觉着能姑且一用便是最好。”
殷姝没想到柏遗如此细心,双手接过道谢。
两人行在这曲折游廊,雨后清亮,华亭内清泉涌流,金鲤摆跃。
“自小贵门大多喜教女,女处闺门,少令出户,整顿衣裳,轻纱覆面,名曰礼仪也。”
“恐激女子反骨,又曰避祸也。”
殷姝缄默落在柏遗身后半步,听他如此言。
蓦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因殷姝垂头,他目光只能落在她的青丝上。
“但你不必如此。”
殷姝抬眸,眼神对上他,问道:“为何?”
柏遗却收回目光,眼神悠长,语气满是傲然,如那日殷家宴席那般。
“你尽可随心而行,不论何种祸端,吾皆可为你挡下。”
自拜师后,他鲜少在她面前用吾字。
此次他用上吾字,殷姝便知其中份量几何。
殷姝不解,她不明白此世人汲汲营营,皆是以求名利与权势。
她于柏遗而言,究竟有何用处,竟让他如此相待。
此时头上传来温热的感觉,鼻尖的熟悉冷香愈发浓烈,倒有点醉人之意,她胸膛那处猛地漏了一拍。
柏遗收回抚她发丝的手,在白袖袍下缓缓紧握,隐有克制的意味。
仿佛看懂她眸中迷惑,他斟酌言辞,才道:“身为你夫子,自是该护你周全,不必介怀。”
此言一出,殷姝轻抿住唇,垂下眼帘,随即复又浅笑起来。
“学生明白,多谢夫子。”
柏遗显然感到殷姝情绪有所变化,以为她想到从前之事,便不再出言。
只是之后脚步放缓,不自觉时两人行至并肩。
第23章 是他
徽城醉仙楼自诩江东第一楼,倒也不算夸大。
它不似寻常酒楼般,楼内池馆水榭,花厅内引曲水流觞,各座上陈着永和窑刻花山水觚,中间插着时兴花卉,案上还有送予各位宾客的熏香。
让人不得不赞一句这酒楼东家的细腻心思。
此日楼内宾客满座,尽是推杯换盏声。
一些宾客时不时将目光投向那帘幕,好似在等着何人。
此次随妻回乡探亲的秦公子自是没见过这场面,他这人向来不拘小节,便向身旁宾客打听:“这位兄台,这是在等何人啊?”
恰巧旁边正是这徽城本地人,他不耐吐掉瓜子皮,眼神一递,秦公子便见那帷幕后走出一人,长相穿着皆是平平无奇。
旁边那人解释道:“他是徽城有名的说书人,那一张嘴当真厉害,这不,此次醉仙楼邀他来替杜康日开场。”
秦公子闻言,心中却不觉多稀奇,不就是说书嘛,他在京城时不知听过多少回,难道此人还能凭空讲出一朵花来?
当地人瞧秦公子脸色便知他在想什么,腹诽道:等着瞧吧。
那台上那说书人着一袭灰白长袍,手将那堂木一拍,折扇一打,这大厅便倏尔静下来,说书人唇不动声出,“今日乃是徽城一年一度的杜康日。”
“今日我便斗胆做一回迎客松,同看官老爷们聊一回这杜康日。”
秦公子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这说书人分明未张嘴啊,声音何处来。
当地人见状心下得意,朝着台上大呼好啊。
秦公子抓耳挠腮,还是想不出,便朝着旁边这人赔笑道:“好大哥,你告诉我吧。”
当地人朝着酒壶给他一个眼神,秦公子连忙替他满上,他一口喝下后才道:“你可曾听闻过口技?”
口技一词,秦公子只在游记中见过,没曾想,今日居然得见这门绝活。
台上的说书人不知两人官司,接着说道 :
“杜康何人,百年前酿酒名匠,野史游记称他酿的酒乃是天上佳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可究竟何滋味,在座老爷们可说得出?”
此问一抛,座中客连连摆头,算算自己年岁,自是未曾尝过。
“偏生徽城这杜康日与这百年前的酒匠无关,而说得是此地出的一个无名酒鬼。”
满座哗然,窃窃私语声不断,这无名酒鬼又是何人。
此时,可那说书人作一脸神秘色,便道且听下回分解,悠然下台去。
这故事胃口吊得着实足,原先觉着无趣的外客,此刻心里也像被猫抓了一下,瘙痒不得挠,只能坐等那说书人讲这下一回合。
二楼一处包厢将这大厅景象看得完全,厢内各人神色各异。
座中已尝起酒菜的周覃嘴角一撇,甚是瞧不起这说书人做派,偏生没讲多少,还来个下回分解。
江南褚仍是面无波澜,替在座众人满上酒杯。
门栏处的申晏此刻颇为正经,盯着那说书人作思考状。
方才落座的柏遗与殷姝来得迟,进酒楼时恰恰听到下回分解那句,此刻不明前因,不做评点。
楼下花厅喧哗者愈多,那说书人时候把握得正好,上台后也不多说无益之言,直入主题:
“江东儿郎豪爽爱酒,徽城更是别称酒仙城,爱酒者多,酿酒者更是不在少数,可却迟迟未能评出一代佳酿。
直至几十年前凭空冒出一位无名酒鬼,无人知其来历,也不知他姓名。
据传,他酒量海斗般大,与他拼酒豪赌之人,无一人能胜。
最奇的便是他那酒酿技艺,称为出神入化也不为过,凡是尝过他酒的人,无不惊叹连连,赞其为琼浆玉酿,人间少得几回闻,只可惜……”
话至此,说书人语气带了几分哀伤,“天妒英才,偏偏这无名酒鬼壮年早逝,留存于世之酒少之更少,使得那些爱酒之人捶胸顿足,满是憾然。”
“此他后,徽城才有这盛事,天下佳酿共品,推举首名。”
“因那酒鬼每每浮一大白后,无不拍桌高呼,此生穷极以求杜康一二,后世百姓才将这盛事成为杜康日。”
这位请来的说书人,讲书功力实在了得,语调抑扬顿挫,将这段民间传说讲得跌宕起来,在座之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些嗜酒的酒袋子听说此佳酿与世无存,无不摆头隐叹,可恨君生我未生。
说书人缓缓收回折扇,不着痕迹打量宾客神色,见鱼儿已然上钩,才道:“逢此盛世,才子落座,醉仙楼为贺佳节,特意拿出镇店之宝邀各位共品。”
“乃是——酒鬼当今存世之酒。”
消息一出,惊得众人神色纷呈,爱酒之人自是面露喜色,也有聪明人品出此中路数。
譬如阁楼包厢内众人,申晏收回目光,拿起这酒杯反复相看,笑意愈发深。
原先本无心听说书的周覃已然凑到门栏前,神色随故事起伏变化。
她啧啧称奇:“这醉仙楼居然能拿出酒鬼的存世之酒。”
这酒楼当真是有门路。
一脸赞叹,转头看见其余众人皆看向她。
申晏扶额,早知不该帮她做权论文章,如今倒好,养成这般憨傻性子,不知要苦了哪个儿郎。
“你没瞧出,这说书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覃经这一点拨,神色开明,“狗晏你的意思是,这说书人只是为了宣扬醉仙楼美名?”
还不算太傻,申晏用折扇轻轻敲她额头,动作一派潇洒风流。
“日后莫要再让我帮你补功课。”
她捂住额头,反手给他一掌,就知这狗晏说不出好话,不就是嫌她笨吗?
“哦?竟有此事?那回山之前,你们二人各交予我十篇权论。”
柏遗语气惊讶,殷姝却瞧出他眼中笑意。
想来他也是知晓此事。
周覃这才想起夫子还在座,脸上连忙赔笑求饶,心里将申晏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去得让他帮她写。
申晏与周覃相识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每每夫子罚她抄书,白日课上她一派认真,夜半就偷偷翻墙,将书袋都扔到他房间,自己大摇大摆回房睡觉。
第二日,她书案上便会出现抄好的功课,字迹与她全然相同。
殷姝努力压下快要扬起的嘴角,无意转首看向楼下右侧,此时宾客尽散,那说书人走下台,径直来到一人前,面色恭敬谦卑,与方才台上判若两人。
他面前那人略略交代几句,说书人便默默退下。
待殷姝看清那人眼眸,心下一惊。
是他。
他怎么在徽城。
第24章 二更合一
楼下花厅, 宾客尽数散去,台上说书人也挥退守在这里的小厮。
待无人后才朝着角落里的黑衣男子走去,垂头暗声道:“主子, 此次杜康日定是醉仙楼拔得头筹。”
窦赋修颔首,这醉仙楼的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他。
他脸上不见喜色,只是沉声问道:“近来徽城有何消息?”
说书人暗骂自己眼皮子浅, 主子所在乎的怎么可能是区区头筹。
此刻, 他仔细回忆, 想到前几日某个游商提及的事,低声禀告给窦赋修。
面前的窦赋修却未给出吩咐,只让他下去。
他不敢多问, 连忙退下, 只是在转身时斗胆抬头看向主子面容,那双重瞳如死井般波澜不惊。
见窦赋修看过来,他慌乱地低下头, 呼吸加快。
传说生有重瞳者,皆为人中龙凤, 他自己便是讲这种民间故事的,自然嗤之以鼻。
可瞧自家主子,倒是有些可信。
想到这儿, 他内心又火热起来, 定得好好跟着主子办事。
好在窦赋修并不与他计较, 而是看向楼上某个包厢。
在他二人交谈时, 窦赋修便觉已然有人窥视这边, 面上不显, 心中划过诸多考虑, 猜测是哪边势力派出的人。
待他让人退下后,才抬首看去。
意料之外。
并不是暗探,反而是一位娇娇弱弱的女郎,穿着一身淡青色交领襦裙,青丝挽起,娥眉淡描,因戴着面帘,他不太瞧得清此人容貌。
见她明眸冷然,想来定是不俗。
估摸着是这徽城哪家的小姐。
不知比那位容貌绝世的殷家女公子如何。
忆起来此之前,那位的交代,他神色渐渐肃然。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余光瞥见楼外隐匿在百姓中的暗探。
他略略向那位女郎礼貌颔首,转身出了醉仙楼。
*
殷姝在窦赋修看过来时,便匆匆收回目光,暗忖道,他此时不是在该京城吗,怎会突然来徽城,这分明与原书剧情不符,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似乎感受到身边之人强烈的心绪波动。
身侧的柏遗偏头看向她,或许她自己都不知晓,她每每紧张时,便会紧紧抿唇,即使垂头掩饰,他也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