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外府,怕传出闲话,凭生坏了殷姝名声。
柏遗并未让她进房,只让她在院中浅等一会儿,便径直进屋去。
殷姝四下无聊,便闭眼养神,消化着凤娘那边的消息。
消息繁杂,须得好生分析有何可用之处,还有那边,需快些派人探查。
愈想愈入神,直到听见柏遗道:“给。”
殷姝睁眼便是一个瓷白瓶,与她当初在青竹山上赠与柏遗的药丸瓶十分相像。
“这是老友赠与我的甘露丸,醒酒奇效。”柏遗解释道。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滋味不算难吃。”
殷姝蓦地想起那瓶风寒药丸,尝起来的滋味甚是奇怪,她暗暗发虚。
自家夫子这最后一句该不会在内涵吧。
她瞥眼柏遗,他神色如常,暗骂自己多心,老老实实接过,服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口的刹那间,她眼睛发亮,岂止是不算难吃,简直是清香甘甜。
若是当做幼童糖丸,也是有人购入的。
柏遗看得好笑,嘴角复又噙着笑意,平平开口道:“昨夜我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曾记得?”
此言不亚于平地惊雷。
殷姝连口中甘甜滋味都来不及感受,绞尽脑汁想昨夜柏遗说过什么。
暗暗苦恼,想了半刻也未想起,只得挂起讨好的笑容,正欲开口解释。
柏遗一见便知她已然忘得干净,原本单薄的身子绷紧,背后紧握住的手陡然松开,心中不痛快,语气却毫无波动:“无事,忘了也好。”
饶是此刻周覃在此,也会明显察觉气氛不太对劲,何况是殷姝,她只觉眼前之人如同隐隐蛰伏的地龙,待到拉扯至极点,便会一动翻身,顷刻间覆灭万物。
自己亦不能幸免,说不准更是当头一击,切不能敷衍待之。
她收起虚假的笑容,认真同他讲:“昨日我醉酒,不知说错何话,更知晓不论说什么,都不如今日来的清醒,夫子若有话讲,今日便可直言。”
少年郎们总是一腔孤勇,出口既定。
殷姝眼神诚恳,反倒拉扯住柏遗的阴晦心思。
他想,
罢了,不同她计较。
绷紧的身子也忽的一松,仿佛吹起的皮囊陡然泄气,生出几分怯意。
他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日后再谈吧。”
见柏遗实在无心思,殷姝也不强求,反而提及醉酒的另一人,“师姐可醒了?”
清早她醒时向仁禾问及周覃,仁禾只道周小姐还在宿醉中,未曾醒过。
殷姝便想着等事办完,再回来瞧她,喝了几大瓶酒,不知是何模样。
说起周覃,柏遗面容罕见露出一丝复杂。
殷姝极少见夫子露出这一面,心中跟蚁虫爬一般,愈发好奇,“究竟如何了?”
柏遗无奈,只道:“她在自己院子里,你且去看看便知晓了。”
听这语气,其中大有故事,纵是殷姝也坐不住,抬步便欲向去师姐院子瞧个究竟,只是走了几步,身后还未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便见柏遗一动未动,并未前去之意。
“夫子不去吗?”
他轻轻摇头,温和道:“你去吧,我还有要事。”
殷姝眸光微动,颔首表示知晓,便朝着周覃院子走去。
*
待到院子只留一人,满院寂静,萧萧黄叶闭疏窗。
院中那人以茶水温了一下瓷杯,便静坐其间。
庭中枯梅枝头凭空一动,柏遗身后乍然出现一人。
柏遗并未惊讶,只替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问道:“查清了吗?”
那人应与柏遗相熟,丝毫不客气坐下,一口闷下茶咂咂嘴,似乎还未喝够,见柏遗并未再斟一杯的打算,他才暗暗瘪嘴。
想到所查之事,眼中带着戏谑道:“倒是不知,你也有这般温柔待人之面?”
如此调侃,柏遗仍旧无所波动,只瞧着那盏他碰过的茶杯,原本白净的杯口缓缓显出异样的朱青色。
那人随柏遗看去,暗骂这个老狐狸心思歹毒,将用毒一事贯彻到底,却还是应他之问,“查清楚了,他奉一人之命来此。”
“说重点。”柏遗径直打断,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那人唯恐柏遗发怒,自己解药何来,连忙补充下一句,“取一人之命,说起来,那人你也识得。”
他薄唇动了几下,很是满意地看见对面的柏遗终于破了那副仙人模样。
柏遗缓缓蹙了眉,把玩茶杯的指尖一动,杯应时而碎,一字一句道:“杀了他。”
对面都快跳起来,忍不住用手指着柏遗,恨恨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若动了他便是牵一发动全身,京城那边便会察觉我们所为,我们的大计该如何?”
柏遗并未因他话中谈及的大事有所波动,只重复道:“杀了他。”
对面气的发笑,暗骂自己上辈子遭了什么孽才遇上这厮,他大手一摆,提醒道:“你须得想清楚,我告诉你,此事我做不得。”
“做不得便换人来做,若无人便我来。”话至末,隐隐有杀意迸发。
对面实是无语,跟这疯子无话可说,摊手道:“我不陪你在这儿墨迹,解药拿来。”
柏遗未有言,只是又斟了杯茶推给他。
对面心里骂骂咧咧,还得不争气地喝下这杯茶,茶水入口,尽是一派苦涩。
他怀疑柏遗这厮在解药中放了二十余斤黄连。
怕再与他计较,自己又落得中毒下场,他赶忙扔下茶杯,脚步一点便走了。
院子复又归于寂静,只是所有暗波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作者有话说:
来迟啦,今天有点事嘿嘿嘿,但总算来啦
第28章 假修罗场
周覃此刻也头疼得很, 倒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因为面前的赵卿然。
她方才醒,只觉昏昏沉沉, 想着去院里打套拳醒醒神。
底下婢女便来禀报赵家公子前来探望,她正打得舒畅,哪儿管的上什么赵卿然,打完一套后, 嘴上敷衍道:“说我不在, 让他改日再来。”
却见婢女脸色略是为难, 迟疑地说:“可赵家公子昨日便来了几回,管家已然推脱说是小姐外出,此次赵公子正是得知小姐在家, 这才又来。”
心里也是纳闷:明眼人都瞧得出, 赵家公子一表人才更是前途无量,夫人也想与赵家结亲,可偏生小姐不乐意, 真真是浪费如此好的姻缘,她都恨不能以身相替。
周覃不傻, 自是看出婢女所想,心中苦笑,不只是她, 怕是连同周家上下皆是如此想。
一套打拳下来身子热起来, 脑袋也清醒几分, 敷衍下去也不是一回事。
她沉思片刻, 才改口道:“让他进来吧。”
正巧逢这一时机同他说清楚。
不过片刻, 赵卿然便孤身前来, 本是应该引他来的婢女已无人影, 想是被他打发了。
倒不知他是真有要事相商才屏退闲杂人等,还是故意坏她名声。
纵是心中转了多少念头,见人已至跟前,周覃还是礼貌笑道:“赵公子。”
今日赵卿然穿了身深紫色锦袍,锦缎质地上乘,配上俊美的五官,难掩贵气风姿,他看向周覃的目光柔情缱绻,似是包含许多不可言心思。
周覃却无端想到那日在螺洲花灯节,申晏也是穿的如此颜色,她虽见过他许多风流衣裳,也不得不承认,紫色最是衬他。
赵卿然见眼前少女既不失少女的青涩娇丽,也有世家贵女的端庄优雅,眸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想到她背后的周家势力以及殷家的姻亲,他内心更是火热起来,声音温柔几分:“不必如此生疏,唤我卿然阿兄即可。”
周覃忍不住蹙起眉,这人作甚,若她是深谙闺中的女子便罢了,许是吃他这一套。
可关键便是她不是啊,她未及笄便跟在柏遗身侧,说的远了,她暗中前往各地探查情况,青楼南院自是无可避免,见过小倌诸多伎俩,他这一套早就被人家弃之不用。
说得近,她身边便是江南褚与申晏,两位容貌也是各有俊色,更别提自家夫子,无人能出其右。
“赵公子……”周覃迟疑片刻。
赵卿然见周覃一脸为难,以为她是少女娇羞不好言说,自是宽慰:“阿覃有话直说。”
周覃眼神复杂,明显显地表示:是你叫我说的
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补充完:
“你若是闲时,可以去徽城竹里馆瞧瞧,观摩一下旁人的法子,如此这般,我实在承受不来。”
话说出口,周覃明显感觉到浑身一松,上下舒畅,比她打几套拳都来得舒服。
完全没看见面前的赵卿然脸如土色,气得手都微微颤抖。
“噗……”周覃最是耳朵尖,听见一声凭空出现的轻笑声,声音还如此熟悉。
她朝着那笑声看去,果不其然,申晏双手抱拳靠在树上瞧向这边,不知看了多久。
心里暗骂:这厮不知看了自己多久笑话。
周覃话说得算是隐晦,但是赵卿然听明白了。
不就是骂他同寻常小倌一般卖弄姿色。
怒火快冲破他胸膛,他以脑中仅存的理智硬生生忍下这口气,勉强挤出笑来:“阿覃怕是误会了,我……”
纵是他再是圆滑周旋,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好在原先的婢女再次进院禀告,脸色复杂:“回小姐,赵小姐来了。”
周覃一怔,随即内心狂笑,这来得好,急忙说道:“快快请她进来。”
才不管对面的赵卿然是何态度。
此时的赵卿然也心下纠结,既怪赵菱媛来坏了他好事,又觉心中甜蜜,阿菱分明是在乎他。
赵菱媛进院里时便见两人各怀心思,互不说话。
心念一动便猜出是何场面,她朝周覃行礼,柔弱无礼地喊道:“周姐姐好。”
周覃似有似无地点点头,赵菱媛也是习惯她这副模样,转身看向赵卿然,眼含担忧,“卿然哥哥,我见你出门得急,未带避寒衣物,特地与你送来。”
说完,她偷偷瞥了眼周覃,语气也委屈起来:“阿菱该不会打扰你与周姐姐了吧。”
赵卿然见她如此娇弱,哪里生的出怪她的心思,只是在周覃面前,他不好近身安慰她,只眉间一舒,大气回道:“怎会,你来的正好,上次阿覃去探望你,你却因身体没能好生接待,此次你们姐妹二人便说说话吧。”
*
殷姝从院外走来,所见的便是如此场面,她严重怀疑此刻赵卿然已经自比为舜,而周覃赵菱媛便是他的娥皇女英,想得倒美。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赵卿然比殷衡还要恶心上几分。
殷衡好歹还有一分坦荡,他倒是实实在在的伪君子。
此时,周覃与赵菱媛也浑身恶寒,只是碍于情面不得言说,双双盯着面前这普通且自信的男子。
殷姝看向赵菱媛眼中闪过的嫌恶,隐隐略有所思,这赵菱媛倒不似表面那般小白花。
赵菱媛也明显感受到殷姝探究的目光,抬眸看向这位名满江南的殷家女公子。
目光相对之间,她便知晓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算作一类人,于是赵菱媛霎时收起柔弱姿态,浅浅一笑行礼。
殷姝眉间一挑,收回目光后,才看向赵卿然,淡淡道:“若都是女儿家,那赵公子在此甚是不妥,还请移步。”
此话一出便算是下逐客令了,赵卿然自上次在赵家便觉这位殷家女公子对他态度甚是冷淡,可想想京城传回的消息,面前此人之后贵不可言,自是不能得罪,反而还要拉拢。
于是他面上丝毫不见尬色,温柔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我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只是阿菱……”
赵菱媛见他看向自己,即刻眼角渗出泪珠,小声道:“卿然哥哥,我同你一起。”
赵卿然则不赞同摇头,“阿菱莫要任性,好生同殷家女公子与阿覃说说话。”
若是阿菱也走了,该如何拉拢这殷姝。
殷姝也见状插话道:“我同师姐定会好生照顾赵小姐。”
“是,阿菱依卿然哥哥所言。”赵菱媛装出害怕但为了你我可以忍受的模样。
引得赵卿然心下怜惜,发誓定要好好待赵菱媛。
此次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赵卿然背影消失在院外,周覃忽的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开始算旧账,“狗晏你给我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不止她一人,树上的申晏见周覃并未因赵卿然的到来态度有所动摇,心满意足地留了句“下次怼人须得直白才好。”悠悠然离开。
殷姝与赵菱媛都没想到树上居然还有一人,只是两人都是面不改色的主儿,这事便囫囵过去。
院中三人各立一角,气氛竟生的奇异的微妙。
周覃才后知后觉发现,立马招呼两人坐下,她作为主家,给殷姝与赵菱媛各斟了一杯茶,才朝着殷姝说道:“阿姝,明明你年纪比我小,气势为何如此骇人。”
竟有一刻她在殷姝身上看见柏遗的影子,不是众人表面上见到的名儒大家,而是皮囊下的柏遗。
殷姝点了下周覃额头,“殷家女公子这个名号,想要担得,气势上就须得压人。”
周覃想想也是,如果不这样,怎能压住底下人,反观自己,跟在夫子身边也只能做些探查消息的活计,又如何支起周家。
赵菱媛在两人谈话时便在观察周覃神色,见她面露忧愁,便知她又想多了,也抬手点点周覃额头,“你如此这般,迟早先我生出白发。”
周覃则捂着头嘟囔,“我要是能有你们这般头脑,便是满头白发我也舍得。”
殷姝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
周覃终于想起什么,对殷姝说:“阿姝,其实我与阿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