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晏与殷姝对视,只觉莫名,殷姝师妹那略带复杂的目光,真真是熟悉。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早些年家中给他说亲时,媒人便是如此神情。
随即摇摇头否定,定是他看错了。
说到家中,也是奇怪,平时一旬一信,可现在足足一月,都未收到家中来信。
看来寻个机会得回家看看。
此时申晏直觉式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极强的目光,让他背后都生了一层冷汗。
他四处看去,也并未有旁人啊。
早一步收回视线的柏遗薄唇扯平,不自觉用手按向右臂一处,直至隐隐渗血,传来剧烈痛意,额头尽是冷汗,他才压下心中腾起的戾气
回山路上车马加鞭,途中休憩时,殷姝多次见江南褚立在柏遗身侧,薄唇动了几下,柏遗却不语,似是拒绝之意。
江南褚只得不再多言,他转身时瞥向殷姝这处,眼底尽是不满。
殷姝眉头一皱,却不是生气,而是疑惑。
江南褚一向沉稳,如此神色定是担忧至极,不知柏遗出了何事。
她看向柏遗,那人今日倒是少见地穿了身玄色衣袍,只立在树下,定定看着京城方向的官道,面如死井般平静。
似是感受到殷姝目光,他侧身看来,殷姝却先一步移开眼,装作整理衣裙。
视线落空的柏遗只是下意识又碰向那伤处,想起江南褚方才所言,“若是夫子再是任伤口加重,那这小臂便算是废了。”话中藏不住的担忧。
他只得忍下渴求痛楚的欲望,旁人看不见的眼底一片猩红。
他身上还有诸多要务,这手臂暂时费不得。
况且,在她面前,他也不想太过怪异。
周覃此时也发觉阿姝与夫子的不对劲,朝申晏使了个眼色,“这是怎么回事?”
申晏耸耸肩,“我也不知?”又眼神示意周覃去问问。
周覃瞪他一眼,身体还是诚实地坐至殷姝身旁,犹豫许久都未开口。
殷姝倒是猜出她的来意,只道:“我无事。”
“那你同夫子呢?”周覃见她目光虽是定在一处,却极为涣散,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同夫子也是无事。”不知是否周覃错觉,提及夫子二字时殷姝语气都冷了几分。
周覃暗叹,平时都说阿姝有夫子的影子,此时愈发像了,都是倔性子。
也不好再多说,只得忍下。
*
此后行程,众人各怀心思,皆是沉默不语,时至傍晚才到青竹山。
回山后,殷姝同周覃一道行至后院,周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殷姝便推她回房,让她好生歇息。
自己则带着仁禾回房,待两人将行囊收拾得差不多,归一与抱元恰好来送晚膳。
时隔多日未见,归一脸上激动万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抱元还是老样子,嘴上不曾说半句,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
几番下来,殷姝虽人不在青竹山,却将她归家后青竹山所发生之事了解个完全,此时,归一喝完一口茶,才连忙问:“阿姐归家之后可有什么趣事?”
抱元虽未有甚表情,身子却悄然朝这边靠来。
殷姝看得好笑,心情放松许多,捡着这一路上不算重要的趣事说了些,将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至她与临颍公主对峙时忍不住紧张,又听闻柏遗为她出头,还拿出流光龙纹白玉珩大声叫好。
殷姝都觉自己有说书人那一套了。
故事尾音,两童子还一脸回味,实在不舍,可见殷姝面上尽是舟车劳顿地疲倦,也不想累得她,只让她先好生休息,改日再讲。
殷姝笑着一一应下,只是归一临走前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正逢冬夜,山上青竹雪地正好,若是阿姐闲下无事,可以去四处逛逛,倒是没什么禁忌。”
最后一句来得莫名,提到禁忌殷姝便想到后山那块,方上山时,归一特意叮嘱不可擅自去后山,她平时也避开那处走。
殷姝看向归一,到底年纪小,柏遗与抱元也将他保护得好,学不会什遮掩神色,感受到殷姝探寻的目光,他眼神四处飘散,尽是一派心虚之象。
摆明便是柏遗所吩咐的,他也猜到殷姝会知晓。
此番便是赌殷姝是否前往。
殷姝心下复杂,待送走归一与抱元,便独自一人靠在榻上,盯着天边晚霞尽散,黑幕遮天。
缓缓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前去。
她不想惊动隔壁房间睡着的仁禾,蹑手蹑脚拿起油纸伞,随便披了件大氅,她便朝着外面行去。
冬夜一向黑得沉,还不停下着小雪,山路难走。
殷姝一出门脑子便被寒风吹醒,她抬眸看向去后山那条小径,本该是漆黑一片。
可似乎知道她会去,每三步便是一盏莲花宫灯,将路照的亮堂堂的。
殷姝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情绪复杂,既是暗骂自己心思浅叫人看得清楚,也是耐不住心中好奇以及莫名的不甘心。
她撑着伞,提起一旁的宫灯,一步一步朝着后山走去。
脚步虽轻,还是在雪地留下或重或轻的脚印,随即便被漫天飞雪弥盖。
*
殷姝从未觉得一条小径如此之长,越往深走越是死寂,好在有数盏莲花宫灯作伴。
她忍不住出神,这莲花样式像极那日在溧水旁放的莲花灯,不知他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
怀着复杂心思,这条路终于到头。
直至见到眼前此景,殷姝无法言语的震惊。
谁也不知,在青竹山后山竟是一块偌大平地,平地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黄土堆。
殷姝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看到土堆前所立木牌书写着:“神迹城刘三家幼儿。”
殷姝一下想到刘三家便是神迹城大街尾巷那家卖烧饼的人家,他们进神迹城时,她同师姐还去那处买了烧饼。
刘三家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热情给她们包好烧饼,还说她家幼儿最爱吃她做的馅饼,可惜现在去佛寺当座前童子,很少归家。
说到此处时,眼中不□□露一丝想念和担忧,若不是为保他平安,她也不会忍心将他送去寺庙吃苦。
殷姝盯着木牌身子却不住地颤抖,为何刘三家幼子会在此处,她一下想到神迹城城主严明。
是他吗?
殷姝心中涌起莫名的慌乱,连忙后退几步,去看其余坟冢,实在太多了,根本看不完。
有神迹城的,也有徽城的,更有京城的,其中有姓名的不少,男女老少皆有。
也不乏无名无姓的孤坟。
殷姝此刻脑子里乱糟糟,心底却冒出隐隐的猜测。
可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她不敢确定。
树间高处时时有老鸦嘶哑的叫声,伴着月辉映地,令人生寒,殷姝抬头看去,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盯着夜色越久,就愈发觉得它暗沉,竟然黑得呈黛紫。
不远处似乎传来不小的声响,殷姝此刻却冷静下来,悄悄一步一步靠近那边。
她有种直觉,那里会给她一切的答应,解除她的许多疑惑。
愈发离得近,殷姝才发觉,不是人声,也不是打斗声,是单方面的屠杀。
白衣男子面前立着诸多黑衣暗卫,他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折丝毫仙人风姿,风飕飕吹起他宽大的衣袍,此刻他不像是身处险境,反而似即刻与月飞升。
殷姝下意识屏息凝气,生怕惊动那处。
而对面的暗卫显然也十分震惊,不过不是为眼前景象,而是眼前之人的身份,为首暗卫忍不住质问:“柏遗你身负皇恩,竟屡屡与皇室作对。若是圣人知晓,必定大怒。”
殷姝因在柏遗背后,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低嗤笑起来,平和说道:“何是皇恩?是身在高位享尽奢靡,不顾脚下白骨累累。”
“还是为求长生,听信邪佛之言,不惜以幼童血肉沐之,一方血池,一步便是踩在幼童身。”
“还是官场诡谲,世家卖官贩爵,贪墨成风,把握出仕道,打压清流。”
“还是流民四窜,民怨沸腾,皇子些却在指点封地敛财。”
一句句逼得对面哑口无言,殷姝只觉浑身冷到底,她忽的又想起那次驿站抱子的妇人。
豆大的雨水打在她身上生疼,她却紧紧护住怀中幼子,她被这雨浇得睁不开眼,嘴中却在不停向上天祈求,盼着收成好,盼着幼子平安,盼着贵人可怜。
而她不知,驿站中勾颐身后宫婢众多,十几宫婢伺候她用膳,她却瞧着桌上这桌已够那妇人一家老小十年生活无忧的菜肴毫无胃口,淡淡一句“倒了吧。”
随即瞧着外边的百姓面露鄙夷,评他们一句:贱民污秽,不得与她同处一室。
对面停滞片刻,还是说道:“我等既是奉命,便定会取你性命。”
他使了个眼色给后面一人,示意他回京城报信,必定让圣人知晓此事。
后面暗卫会意,两人悄然往后退,朝着另一小径行去。
柏遗看在眼里,却并未拦下,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来。”
对面暗卫丝毫不敢大意,纷纷使出擅长的杀招,一一向柏遗攻来。
殷姝的心一下子揪紧,脚步下意识上前几步,理智却控制住她,此刻出去,只会让柏遗分心,硬生生忍下,手摸向腰间的毒粉,但凡柏遗落下风,她便用此救下柏遗。
柏遗略略闪避几处杀招,抽出身侧长剑,向为首之人刺去。
暗卫心中暗嗤,不过如此,只一闪身,谁知柏遗似乎料到如此,剑招一转便直直刺中他心口。
不过瞬息间,空中迸射出血色,为首暗卫面容还定格在得意一笑上,尸身便重重砸在地上,他抽搐几下便再无动作。
眼下剩下几人面露紧张,使招时越发小心,却还是猜不中柏遗怪异的杀招,甚至某些动作不该是常人所能做出。
几招之后他们便被柏遗逼至后山断崖,进退两难,他们眼底一狠,尽管拼上他们几条命,也要将柏遗斩杀在此地,不然定是圣人大患。
接着出手愈发狠辣,大有自残之意,柏遗似也有与他们拼杀之意,瞳孔紧缩,眸底尽是血色。
殷姝看得心惊,此刻的柏遗彻底脱下那副仙人皮囊,露出死寂般的墨黑血肉。
冷冽冽的剑光朝着他们此去,雪下得愈发大,点点落在刀剑上,倒生成雪中舞剑映梅花的美景。
可柏遗眼中只有他们要害,完全不顾身上割裂的伤口,忽的右小臂传来刺人的痛意,不自觉卸了一部分劲。
对面几人显然感受到,自觉是个机会,便通通朝着他右臂攻来,杀意愈发逼近,谁知柏遗选择避让,反倒用左手持剑,比右手使得还要好上几分。
几瞬呼吸之间,柏遗便连连刺中他们要害,似是不想与他们纠结,他直直将几人逼下断崖。
任那几人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再也不见。
柏遗忽的跪地,以剑支撑,他转首看向殷姝藏身那处,目光似是洞穿所有遮掩物,直直到殷姝脸上。
殷姝走出来,看着不远处的力竭的柏遗。
他原本温和的目光满是血色与杀意,每当自己打瞌睡时,轻轻点她眉间的白皙指尖不断往下淌血。
她却突然想起她每每见他时,都觉他身子单薄清瘦,须得好生养补。
却没想到,他的武艺比皇室专司暗卫还要好上不少,以一敌众。
柏遗眼前满是猩红色,只知面前站着一人,嗅到那股令人心安的水香。
他此时头痛欲裂,周身也传来刺痛,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压下心底叫嚣的杀意,面上丝毫不露,反而温和说道:“纤阿,过来。”
作者有话说:
好在没超过十二点!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有时间再修一下。
爱你们!
晚安安
第35章 亲吻
夜寒雪连天, 朔风劲且哀。
凛冽的寒风袭过枝桠交错的枯树,将纷飞的雪打在殷姝脸上,触到温热化作缠丝寒意入骨。
殷姝牙关都在打颤, 她立在原地,回眸凝视半撑在浩浩雪地中孑然一身的柏遗。
他浑身充斥的血腥味证明方才的屠杀不是错觉,眼底的猩红还未退却,就这么死盯着殷姝, 仿佛将她当做已然咬住咽喉的猎物。
此时的柏遗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撕去温和儒雅的外皮, 露出疯狂接近病态的内里。
她不敢赌。
柏遗眼中渐渐清晰,他首先看向殷姝,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月色, 徒留一地孤影。
而他恰好被困在影中, 不知流了多少血,此刻他已然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彻骨冷。
他费力想去看清殷姝的双眸, 可身处阴影如何看得清向光之人。
突然觉得浑身力劲仿佛随着血液的淌开而卸去,即使他看不见, 却也猜得出。
逃避、敬仰、犹疑以及,惧怕。
不光是她,每一个看见他真实面目的人都是如此。
好无趣啊。
他忽的不想挣扎了, 手一松, 直直任身陷入雪地。
心中翻腾着杀意与恶欲屡屡冲刷理智的礁石, 这次他却难以控制, 也或许是他不想。
他放纵自己往深渊坠, 任凭诸多心中鬼影纷纷扑上来。
苍穹悬月暗淡, 一如许多年前。
“小学而大遗, 未见其明也。为你取名遗,便是告诫你,你天生异禀,切不可为旁物耽搁。”
“始记,比肩古来圣贤是你一生的仰信。”
柏父去世前便如此告知于他,用枯瘦如枝的手紧紧抓住六岁幼子的肩膀,力气之大到无法反抗。
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窟窿死死盯紧幼子,一遍一遍如此重复,显得越发偏执可怖。
在如此重复中将压抑心头所有情绪爆发出,内心所有的不甘遗憾恨意痛苦一一加诸在幼子身上。
毕竟眼前这小儿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
他自觉一生奇才却不得重用,自诩清流的同僚靠着攀附世家豪族节节高升,自己却被贬此蛮荒之地。
就在他认为天不容他时,眼前小儿降生,他比自己更加有慧根。
那夜,柏父一生志向皆系于幼子身。
………
柏遗还记得柏父死前的目光,回光返照时烈如焰火,随即渐渐暗淡,直直星火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