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是略早了些,枫叶并没有如去年所见的那般如火如荼,火云万里。行走在林间,依然满目金红,美不胜收。
走得有些累了,记得前面有一处凉亭,吴婕想过去歇息片刻。走到近前,却听见一阵说话声。
“这白鹿寺吹嘘什么丹枫如火,看着很平常嘛,都不如咱们大报恩寺后山的枫树好看。”一个粗豪的声音道。
“东越这种撮尔小国,能有什么好风景,将就着看看吧。”
吴婕停下了脚步,听这话语,似乎不是东越之人,大报恩寺……难道是北魏使节团的人?不会这么巧吧!
吴婕示意身后的紫茴不要动,分开树枝,遥遥望去。
凉亭内或站或坐,十几个人在内中,都是高大健壮的汉子。桌上摊开着食盒,摆满了果品点心,满桌狼藉,似乎是待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
“哎,你别说,东越也是有好东西的。比如,本地从前朝时候就特别有名的一种特产。”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
“什么特产?说来听听。出门一趟,正愁着该带什么东西回去家里。”
“哈哈,这个特产,老窦你可万万不能买,就算买了,也不能带回家中去。不然只怕家里要掀翻天了。”
“什么特产?”被那油滑的声音吊起了胃口,好几个声音连声追问。
“就是这烟雨之地的瘦马啊!海东三国占地富庶,水土上佳,本地女子一个个杏眼桃腮,肌肤白皙,其所产的瘦马,嘿嘿,那叫一个妙啊!可是绝世好马!”后面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吴婕站在树后听着,皱起眉头,满心厌恶。
在佛门清净之地公然议论这种肮脏话题,还有这帮人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对东越的轻蔑……都让她极不舒服。
“什么瘦马,太瘦的马,跑起来不快吧?”突然,一个清亮中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插嘴进来。
吴婕探头望去,发问的是坐在北侧的一个蓝衣少年,背对着这边,看不清楚容颜。
他这一问,让凉亭内的哄笑声顿时停歇了。
老王咳嗽了两声:“啊,这个啊,小莫,你还太小,不懂的。”
“小莫也不小了,都十四岁了,他哥哥带着他来这边,不就是要多历练一下吗。哈哈,我告诉你啊,这瘦马骑起来别有滋味……”
“老王,你可不厚道了,这些话怎么能跟小莫说呢。就算王爷听见了不责罚你,小心莫侍卫嫌你带坏弟弟,跟你拼命啊!”说话的是坐在东边的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看模样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但他嘴上说着威吓,语调却漫不经心,显然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清亮的声音笑道:“没关系,哥哥带我出来,正想开阔眼界呢。”
“哈哈,这才是我们军中男儿的气概。”那被称呼为老王的油滑男子拍了拍小莫的肩膀,放声笑道,“瘦马就是经过精心蓄养调、教的美人儿,可是床上的恩物……”
小莫恍然大悟,秀美的脸蛋儿上浮起一层红润。
看着他害羞了,几个汉子哄笑起来。
老王故意调侃道:“你别说这瘦马粗俗,那一个个可都是娇滴滴的清雅美人儿。那些诗书文人最喜欢的。不是连前朝大诗人叫什么的来着,也说东郊瘦马使我伤嘛,哈哈,这必然是骑得太多了。”
站在树后,吴婕简直火冒三丈,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群粗鄙蛮人早灰飞烟灭了。
在佛门清净之地污言秽语,其罪一,言语轻蔑侮辱东越,其罪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们竟然如此侮辱先贤诗词。
这首瘦马行明明是诗人感慨自伤之作,悲伤失落之余,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余韵,却被这些人凭空污蔑,扭曲成淫词滥调,简直叔可忍,婶也不可忍……
姓莫少年也提出疑惑,“我记得这句好像不是这种意思吧?”
“哎呀,小莫还学过诗啊!不得了。你可不知道,古人这诗词就喜欢隐喻,说的是啥,不一定真是啥。哎,比如说眼前这凉亭,你看着柱子上的对联。什么万……竹无声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什么春啊,心啊,谁知道写这些的僧人心里头想的是啥,说不定是念叨春心荡漾,不想修佛了呢。”
立刻有人大声嘲笑起来:“哈哈,老王,那是万籁,不是万竹,你不懂就别瞎说了。”
“还有你从哪里听来的东郊瘦马这一句诗啊,可不是这么卖弄的。”
对众人的嘲笑,老王梗着脖子:“这算个啥,待哪一日咱们大魏挥兵南下,占了这海东三国,老子就过来将这对联改过来好了。就写上东郊瘦马使我伤,反正都是圣人言,都一样,都一样!”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嚷嚷着:“那你也只有上联,没有下联啊!”
吴婕在树后听着简直气得要死。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她怀疑自己可能要像只河豚一样炸开呢。
她气呼呼地转过身,准备离开。
也许是她动作太大,脚下的枯枝发出了簌簌的声音。
突然凉亭里传来一声断喝,“谁!鬼鬼祟祟干什么?”
第7章 肥羊
凉亭内的哄笑顿时停止了。
一群汉子醒悟过来,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刚才他们吹牛玩笑也开得有些过分,自家人聚在一起说说也就算了,被人听去,实在不太好。尤其现在是使节团的身份,代表着大魏出使东越,总要顾忌国家脸面。不是在他们大魏禁卫军营里,什么污言秽语都无所谓。
眼看着两个人从凉亭中快步下来,往这边探查。
紫茴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挡在吴婕面前。
“郡主快走。”
吴婕脚步动了,却不是退避,反而绕过紫茴,迎上前去。
紫茴无奈,只能跟着从树后走出,紧张地站在吴婕身边。
凉亭中人才看清,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少女。
大多数人都放下心来,看衣着多半是附近来进香的富家小姐,一个弱女子能懂什么?瘦马之类的词语,根本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只怕也羞于启齿。
而且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顶多当成路过此地的江湖汉子。
领头的护卫统领尉迟达心念电闪,便随意地拱了拱手,笑道,“我等护镖路过此地,过来赏赏景,不想打扰了小姐,还望海涵。”
什么护镖路过,想伪装成镖师吗?原来你们也知晓刚才的话语不合时宜!
吴婕目光落在他们吃的满桌狼藉的菜肴上,虽无酒肉,但白鹿寺的斋饭是出名的精巧,喂这帮粗鄙之货真是明珠暗投。心中灵光闪过,吴婕微笑着,也不戳破她们,她一抬手,让紫茴后退一步。
在对面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刚刚路过此地,听见几位要对对子,才学雅达,好生佩服。小女子才疏学浅,但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对联可以迎合。”
尉迟达几人愣了愣,不由自主说道:“小姐请说。”
“下联是,曦园肥羊入我肠。”
这一句话颇为粗鄙,跟市井上流行的打油诗一般上下了。这女子看着身姿绰约,秀美清婉,想不到文采不过了了。
尉迟达干笑两声,随意吹捧道:“东对西,瘦马对肥羊,呃,果然高妙。小姐高才啊。”
“不敢当。”吴婕耸耸肩。
尉迟达不禁失笑,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竟然跟自己一帮军汉显摆起才学来。
只是见对方直面他们,侃侃而谈,毫无畏缩退避之意,这倒让他们高看一眼。都说这吴越之地的女子羞涩内向,看来也不尽然。
突然一阵笑声响起,带着一丝清脆,正是姓莫的那个少年。他站起身来,跟着走到亭外,站在尉迟达身边。
吴婕微微挑眉,好灵秀的少年,俊美出尘,虽然看着还有几分稚嫩,但依然能想象日后的绝顶风采。
两人对视了一眼,姓莫的少年忍不住问道:“请问小姐可曾去过北方?”
“小女子今生今世从未离开过家乡。”
“哦。”姓莫的少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面对外男,总不好多谈,吴婕微一拱手,甩袖转身离开。
见她走得远了,尉迟达松了一口气,“好精灵的小娘子啊!这东越的女子看着跟一团水儿似得,但似乎也没有传说中腼腆啊。”
老王继续发挥嘴贱本色:“这两个小娘子生得好水灵,不知谁有福娶回家去一床双美……”
尉迟达立刻呵斥:“住口吧!这些说不定是本地大家闺秀。这样背后议论被人听见只会嘲笑咱们大魏不识礼数。”
老王嘴犟着嘀咕了两句:“看她们衣着,顶多是婢女……”见上司板着脸,也不敢再多说了。
因为准备下厨,吴婕穿得极为朴素,通身丹青银灰,论光鲜还不如身边的紫茴。
“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婢女,不是随便能议论的。”尉迟达训斥手下。刚才多亏他反应机灵,将身份遮掩过去,不能再让这帮粗人肆意妄为,连累使节团名声。毕竟朝廷的战略大局上,东越是重要的一环,需要好好拉拢。
“别再闲掰扯了,非得被王爷和高副使听见,打你一顿板子才消停。”
尉迟达继续训斥着属下,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
“什么打一顿板子?”
两个年轻俊逸的身影从树林之后缓步走出,几个侍从跟在身边。
当先的那个剑眉星目,俊逸非凡,一身银灰色长衫更显清贵高华。另一个眉目秀逸,气度文雅。
一群人连忙步下凉亭行礼。“属下参见王爷,参见高大人。”
两人正是这次率领使节团来东越的魏国两位使者,走在前面的是正使淄王元哲,是魏帝心腹亲信,副使高宏源,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以这两人为使者,足见大魏对此次收服东越的重视。
元哲折扇一横,敲打着掌心,笑道:“在外面就不必讲究这些了。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尉迟达不敢隐瞒,连忙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
元哲哭笑不得,“你们这帮蛮子,让你们在凉亭里等着,吃点儿素果子都能议论出荤话题。这白鹿寺闻名遐迩的素果子还填不住你们的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一个个灌了满肚子黄汤呢。”
尉迟达察言观色,知道王爷没有真生气,立刻陪笑道,“只怕是肚子里太素,嘴上才管束不住。”他们来越国这些日子,住在专门招待各国使节的文华馆,唯恐耽搁了正事儿,个个谨言慎行,憋闷坏了。难得来到这山野林间,一时放松便谈笑随意起来。
“管不住也要管。”元哲板着脸道。心思开动,刚才路过林间,似乎见到所说的那个女子身影,隔着林子,隐见风姿清婉绰约,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如此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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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您怎么能跟这些闲汉多说话呢,太有失身份了。”紫茴迟疑着说道。
在紫茴责备的目光中,吴婕双手一摊,“本来我是想走的,奈何形势不饶人。若这样退避走脱,岂不失了脸面。”双方说话的时候距离数十步远,便是道学先生来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是您说了两句话,也没有争回什么脸面啊。”
吴婕笑而不语。
紫茴以为自己的劝谏起了效果,继续道:“郡主,这些走江湖的镖师,很多在当地都是黑道一样的人物,有时候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甚至会干一些绑票勒索的事情。”
“不是有你这个高手在吗。”吴婕笑道。紫茴原本出身军旅之家,是懂一些拳脚功夫的。
“双拳难敌四手,我也只是懂一些粗苯功夫罢了。他们若真要伤害郡主,奴婢一条小命事小,郡主安危事大啊。”紫茴苦口婆心道。
他们又不是真的镖师,是堂堂大魏使节团,而且此行是来拉拢东越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的。还有那个尉迟达,可是皇帝亲信,如今官居禁卫军副统领,手握兵权的四品要员。记得不过两三年后,在战场上又建奇功,自己死前,好像已经提拔为三品的振威将军了。
不过紫茴对自己是一片爱护之心,吴婕不忍让她失望,便顺着她的意思,连连点头。
见她听劝,紫茴也不好继续唠叨了。
到了素斋堂,后厨房的大管事润通大师早早得到消息,带着手下一干人马迎候在门口。见吴婕过来,满脸赔笑。
“郡主殿下玉趾降临,敝处蓬荜生辉。之前听见贵王府的管事过来通报,小僧简直难以置信啊。想不到时隔两年之久,又能见到郡主殿下的绝艺了。”
“大师过奖了,不知我要的食材可都准备妥当了。”吴婕直奔主题。
“昨日一听到消息,小僧就命专人下山采买,保证都是最新鲜的。”
润通大师引着吴婕进了打扫得一干二净的宽敞厨房,附近的闲杂人等早就被清理干净,只有两个从王府带来的厨娘立在灶台边准备辅佐,还有三四个清秀伶俐的小沙弥打下手。
吴婕满意得看着灶台上早已备好的香菇山蓉等各色山珍食材。厨娘也已经准备好佐料锅底。
眼看着吴婕开始动手了,润通大师松了一口气。他悄悄退出房内,刚走到外面屋檐下,突然被一个人拉住衣袖。
德王府与白鹿寺来往频繁,自然认得是郡主身边的大丫环紫茴。
“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刚才郡主交代了一件小事儿,劳烦大师帮个忙。”然后紫茴压低了声音,将吴婕的要求说出。
润通大师连连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包在小僧身上。”
厨房里,吴婕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各色食材和锅碗瓢盆中,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阵奇异的香气从灶台中飘出
厨娘将烘烤好的素果子从炉中取出,放到桌案上。一只盘子中安然卧着十二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外皮白中透黄,酥脆香甜。另一只盘子里是洁白红润的桃子,看着似乎是面点,闻起来却是十足十的蜜桃香味。另一个盘子是蝴蝶酥,却不是常见的焦黄色,而是一种艳丽的紫红色,内中加了樱桃汁,最后一盘是金灿灿的金丝蜜枣馅儿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