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这样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卢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后也未再言语。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仪不是要见本宫吗?准备准备,明个本宫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
翌日晌午,凤驾便入了大理寺。
本来大理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皇后拒绝了,只道无需费事,按寻常探监便可。
于是后妃二人,在狱中见了一面。
荀昭仪闻得皇后过来,只将牢房内一张长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进来遂赶紧迎上请坐。
皇后也没嫌弃,坐了下来,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叹了口气。
“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荣华,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仪抓着皇后膝头,仰首道,“但妾身不辩了,妾身再愚昧也晓得那日大理寺之审判,再难翻案。妾身认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后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无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对你恭谨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护着我的孩儿,告诫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头,咱们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仪以头抢地,频频叩首。
“罢了。”皇后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无明确证据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讲,陛下膝下子嗣单薄,便是楚王当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赶尽杀绝。”
“如你所言,本宫与你多年情分,你一点血脉,本宫自然护下。只是……”
“只是什么?”荀昭仪急道。
皇后俯身给她理了理衣襟,温和道,“孩子是你亲生的,那点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头又多强,你当比我清楚。你让本宫三言两语同他说算了,你说他可愿听本宫的?”
皇后理好衣襟,又给她拂开面上碎发,掏出帕子为她擦去鬓角尘埃,方道,“既然你让本宫护着她,不如让他顺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仪瞪大了双眼,惶恐摇头。
“本宫不过一建议,想着即便自己养育秦王多年,然他总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无母,本宫无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愿便罢了。”
“只是若他执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宫多年吃斋念佛,怕也是无力用心劝阻。”皇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宫尽力便罢。”
“等等!”眼看端庄雍容的国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仪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儿心愿,求您好生看护。”
皇后回头,俯身与荀昭仪平视,“那你得给他些信念,让他坚强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皇后拨下髻上发簪,递给荀昭仪。
荀昭仪含泪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书一封与亲子,是为绝笔。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护着我们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
从大理寺出来,凤驾回宫。
然皇后却换了装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来迎她。
她抬头望高悬的匾额,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种回家的错觉。
二人并无太多寒暄,直径去了霍亭安的书房。
霍靖有些急切,这半月来,虽然萧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怀疑。
唯恐是萧晏装来迷惑他们的。
对于那日大理寺二审中,丁翡翠和荀清丽的骤然翻供,结合叶照案后失明,他已经基本确定,是叶照使用了苍山派的惑瞳术,以此力挽狂澜。
皇后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觉得七郎是装的。恰恰是因为叶氏做出如此牺牲,救了他,帮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彻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还是霍亭安接过话来,“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该他秦王殿下救回自个王妃。结果不仅没救下来,反倒是叶氏救了他。叶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罢了。但是叶氏偏伤得厉害,整整赔上一双眼睛。”
霍靖豁然,“孩儿明白了,确有道理。萧晏那般骄傲的人,合该过不去了!他既无颜面对叶氏,又觉自己无能,如此心境下,确实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个的属臣,亦是对他颇有意见!”
“那便再添把火。”皇后掏出荀昭仪血书,递给霍靖,“去给楚王,让他莫辜负了她阿娘的期待。”
书中几何,霍家父子扫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问道,“其实陛下已经控在娘娘手中,我们可以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何故这般麻烦。还要继续挑拨两王相争!”
皇后正低眸饮茶,闻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问,只听命前往办事。
待人走后,皇后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么教导孩子的,这么点形式都看不出来?杀了萧明温有什么用,成年的皇子摆在那,便是圣旨下来,多半也没几人信服!”
“从来老者可留,壮者断绝才是对的。”
“娘娘所言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开些,“他如今会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爷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后倒了盏茶,双手捧给霍亭安。
霍亭安瞥过头没有接,面色愈加难堪。
“那侯爷是气恼什么?”皇后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书案角落里。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这厢更是避无可避,只回头正色道,“荀昭仪担了你那么多事,你有何必还要弄封血书来,何必在她临死还要榨干她的价值?不觉太过了吗?”
皇后闻言,将那盏茶自己轻辍了一口,笑道,“侯爷说得对,便是没有血书,本宫也一样能让楚王那个草包继续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聪慧,难保他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所以本宫得让楚王先疯起来,疯到萧晏再冷静也忍不下去时,让他们同室操戈……”
“你简直疯了,简直就是个疯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后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素手一转,手中剩余的茶水就直泼向霍亭安。
笑够了,她掏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面上水渍。
话语娇憨,一如年少时。
她说,“侯爷,难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疯的?我早就疯了呀,我疯在……”
“疯在——”妇人双目含泪,话语哽咽,似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片刻才道,“若是当年,你不曾毁约。这世间便会少一个疯子,多一个公主。”
*
时局诚如皇后所想,楚王得生母临终血书,竟不顾幽禁之身,带府兵直入秦王府。萧晏本就因叶照之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十月中旬,两王竟是兵戎相见。
好在为时不长,亦或者说秦王出手太重,不过半日便扫清了楚王的人手,连同楚王都被他长、枪/刺胸,若无亲贵制止,楚王怕是已经薨逝。
而经此一事,两府都元气大伤。
萧晏因叶照眼疾没有丝毫好转,整个人愈发狂躁。
部分朝臣弹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与江湖术士称兄道弟,为一介女子这般不顾皇家血脉纯正。
后西北边境线,连着两次送来急报,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军出发,自是粮草先行。
战时粮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辖,便是萧晏之责。
然臣下聚府中议事,他皆敷衍而行,轻则拂袖离开,重责谩骂臣子,根本无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战报再次传来,皇后入王府斥责,叶照求休书欲离开,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觉自己一月来,不成样子,只想弥补之。
皇后遂道,“如今西北战事紧急,筹备粮草辎重本是你分内之事,你却不担其责。你且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吧。”
萧晏尚且还是儿时模样,甚是听从嫡母话语。
只道,“眼下已经有人备下粮草送往前线,担了儿臣的辛苦。那儿臣便领兵前往前线,将功补过。”
“只是阿照双目已盲……”
皇后道,“你放心去,阿照,连着府中诸事,母后自会为你照料。”
如此,萧晏将妻儿生母尽托于皇后。
十月二十这日,领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边境。
大军于潼关暂歇。
月色阑珊,萧晏于怀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个多月前,徐淑妃送给萧晏帮助叶照治疗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桩陈年秘事。
说是秘事,然洛阳老一辈的高门大抵都知晓。只是到了如今,碍于新朝新帝,诸人便也不再谈起。
原是当朝皇后赵氏,尚是公主时,曾择了定北侯霍亭安为驸马。
二人是有婚约的。
第50章 、晋江首发
萧晏领兵前往西北翌日, 因战事紧张,皇后提议后,朝中便由霍亭安暂掌朝政。部分秦王府属臣曾夜聚过一次湘王府, 然湘王自王妃归府, 便又复了往昔模样,不愿多理会政事。左右他肩上无责,除了爵位并无官职,臣子们亦无法多言。
未几, 霍亭安又提出,择选部分赵姓宗族弥补朝中官员空缺。
毕竟先前楚王同秦王一番争斗,虽看着只是伤了各府邸的元气, 秦王尚好。然楚王处却并不理想, 除了他个人被重新幽禁,待陛下醒来发落。而随着荀昭仪的伏法,前盐铁司荀江的彻底倒台,荀氏一脉基本已经瓦解。而曾经支持楚王的家族, 譬如徐林墨等,眼下已然静默,告病闭府。故而自是空出了不少职位, 需人接手。
加之, 西北战事告急,文武百官便也默认了霍亭安的提议。
如此,自昌平七年后,暌违二十一载, 前朝赵氏, 再次回到朝中, 各领官职, 封侯拜相。
这是昌平二十八年的十一月,洛阳秋风秋雨绵绵不断绝。
而距离天子八月底中毒昏迷,已两月过去。
朝臣们虽心中不安,然观之霍侯主持朝政尚是当年四平八稳的风范,皇后统领六宫亦是平静和谐,加之边境传来战报,秦王首战告捷。未保战事彻底顺遂,十一月初八,霍亭安又京畿两万兵甲增援秦王殿下。
如此三方渐稳之下,洛阳高门、文武百官心中稍定。
内外局势稍好些,皇后便带着萧晏的捷报入了秦王府。
因其先前走时将叶照母女托付给她,加之苏合还看顾着皇帝的身体,如此往返皇宫与王府,难免力所不及,于是皇后便索性决定接叶照和小叶子入宫住下。
为着是否入宫这一节,原也折腾了几日方定下。
叶照先时以怕给皇后增添麻烦为由婉拒,又再以小叶子顽劣不识规矩为由拒绝,甚至言语想把贤妃接入王府小住。
论及苏合看病,便道自己本就七日一问诊,不需他辛苦往来。
总之百般不愿入宫。
皇后神思转过一瞬,便道,“既如此,且让苏合回府,全心照料你,父皇处左右有整个太医院。”
不想,叶照闻此,频频摇头,道,“凡事总是以父皇为主。”言罢只得低声答应带孩子入宫。
皇后耳听目明,清楚看见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哀蹙。却也没有再多言。
如此,定了翌日入宫。
却不料,这日叶照又开始推诿。
眼线回禀皇后,原是这是清晨湘王妃入了秦王府。
小半时辰后,湘王妃出府,拖拽着长乐郡主,欲要抱走。
据闻因情绪失控,声响便大了些,冲着辨不清方向、磕磕绊绊追出府门的姊妹道什么“你不听话要寻死便罢了,且莫害了孩子……”
秦王妃夺女心切,竟然出手动武打了湘王妃,如此抢回孩子,阖了府门。
皇后在昭阳殿闻得这话,捧着一盏茶水默了片刻。
卢掌事道,“娘娘,湘王妃如此动作,定是湘王的意思,当是他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要提前预备些?”
皇后缓缓饮下一口茶,吩咐宫人再去接一次秦王妃母女。
宫人领命而去。
十一月二十,叶照带着小叶子入宫。
正值傍晚时分,天高气爽,然西边天际却是残阳如血。
皇后和叶照坐在庭院中闲话。
皇后道,“七郎走时,可有何交代?”
叶照听着风声,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殿下也没说旁的。只是临行前一晚给妾身喂药后,又给妾身喂了您亲自制的山楂。”
“他道,小时候的药是真苦,亏得您制的这些果脯。”
“如今病好不必喝药了,但是瞧着这些个酸甜开胃的吃食,便觉得再喝一晚药也没什么!
皇后闻言,笑了笑,“等他回来,本宫给他备着便是。”
“娘娘,您能教妾身吗?”叶照问。
“你如今便是会,也不方便。”皇后看着她双目覆着白绫,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自然,叶照半点反应也没有。
秋风平地起。
叶照将散落在耳畔的一缕碎发拢好,只继续道,“殿下说,还是妾身学会得好。来日漫漫,哪日他想吃些,您又不在身旁,便也不会遗憾。”
皇后默声望着叶照。
她不说话,周遭甚静,便衬得风声更大了。
片刻,方又道,“七郎还说旁的吗?”
叶照想了想,“殿下还说儿时在这昭阳殿中,瞧见您在小厨房制果脯,素衣裸髻的样子,同他阿娘无甚区别。比您皇后的样子好看。”
“他说,猜您没有成为皇后前,定比如今更美丽。”
风,一阵接一阵吹来,富丽奢华的殿院外,梧桐叶纷纷落下,枯萎又蜡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