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当的,今日父皇启动了血卫营,宴上足足插了半个营的暗子。便是易容也能寻出个端倪。”
叶照颔首,“许是因为那处是原来的定北侯府,他待过的地方,我心下阴影。”
她深吸了口气,往萧晏肩头靠去,“现下出来,便好多了。”
“嗯!”萧晏揉了揉她后脑,“慢慢都会好的。”
走了一刻钟,叶照柔声道,“坐马车吧,妾身走不动了。”
车内置着冰鉴,案条上备着她喜爱的甜点。
没多久,姑娘脸上笑意愈发明艳,嘴角更是压也压不平。
“你现在有不好的事,便直戳我心窝子。好事,就一人偷着乐?”萧晏看不下去,用扇尖挑起她下颚,“又是何事,让你这般开怀?说。”
叶照朝他处半晌,方道,“我、当是理清了一件事。其实在四月里你去接郡主,我便有些想通了。今日,郡主道同李大人是一生一世的缘分。你偷与我说,他们上辈子也是这般相爱,一生不渝的。我便觉我料对了。”
“他们前生确实相爱,却也实在遗憾。李素当年坚守安西,被霍靖设计死于回纥之手,留下青容孤儿寡母。青容亦是终身未曾再嫁,带着孩子守着他灵位过了一辈子。佛前一跪数十年,如此求来了今生。”
萧晏感慨道,“这便是我为何,即便同她有婚约,也不曾着急的缘故。因为我知,我和她,都会在今生遇见真正属于自己的人。”
“倒是你,为何便觉得我同她,最后走在了一起?”萧晏横过一眼,“两年前,你可是一个劲地将我们往一处凑。”
叶照眼睑低垂,十指搅动,直顿了片刻方道,“前世昌平三十四年,我在安西酒泉郡见过你。”
前世昌平三十四年,这个时间……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
萧晏背脊忽僵,深吸了口气,抑制翻涌的涩意和泪意,低头寻已经看不见的眸光。
哑声道,“你、见到我在作甚?”
叶照却重新复了笑意,侧身道,“你原是同今生一样,只是受人之托去接襄宁郡主对吗?”
“彼时她丧夫伤痛,不过视你如长兄……才靠了你胸膛求一刻安慰,是不是?”叶照是高兴的,却也忍不住声色的喑哑。
萧晏一合眼,眼泪便落下来。
他伸手揽过她,与她眉宇相触,无声无话,唯有泪流。
他仿佛看见那年西地风起,漫天黄沙。
人群中的女子,抱着襁褓婴孩,看她爱过的男人于富丽车驾中,容另一个女子入他胸膛,给予抚慰。
而她,独撑苦难和惶恐,却无人告慰。
只是无声抱着孩子与他擦肩而过。
“怨过吗?”萧晏问。
叶照摇头,又点了点头,“若是问酒泉那次,我没有怨过。你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你们亦是孤男寡女,怎样都是正常的。”
“唯一有怨,是在你拖着不救小叶子时,怨过也恨过的。可是你后来养大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怨了。”
“至少你能供她以温饱,她若一直跟着我,我都不知道,仅剩的几年寿命耗尽后,她该怎么办。那会,我更恨我自己,因孤独、渴望亲情而自私地生下她,却从未好好想过,如何对她的一生负责。”
“但是,阿晏……你养大了她。”叶照伤在眼睛,欲哭却无泪。
只捧起他面庞,擦去他眼泪,颤声道,“你养大了她,我便不怨也不恨,我、也可以说服自己,这辈子试着再爱你,再被你爱。”
今生,我们好好相爱。
八月天高气爽,金桂飘香。
临近十月初六的大婚不足两月,婚仪已经从婚宴、礼仪、嫁妆、迎接仪仗这些大的事项转移到婚服、路线这等细节上。
中秋这日,秦王府格外热闹。
因为宫中六局之一的司制前来给叶照和萧晏量身制作婚服。
更让司制惊叹的是,秦王殿下拦了她一遭,道是新妇罗带不必制作,将材料送来府中便好。
寻常衣衫都不可少了罗带,何论这大婚的礼服?
萧晏道,“本王自己制。”
司制从命,掌制二十年,佳人才子故事听遍,今日这处最是感动。
自古,罗带同心。
然更让叶照开心的是,陆晚意开始出来走动,这日中秋佳节竟入府看她。
叶照拉着她的手道,“晚意,你不是说有喜欢的郎君吗,且告诉我。殿下说了,亲自为你提亲去。”
“还有,十月婚宴,我试了菜式和头面,择了些尚好的,之后你挑一挑。喜欢什么,届时便都备着给你。”
“叶姐姐格外希望我嫁人?”好半晌,陆晚意才接了一句话。
叶照听来仿若有些冷,只当她尚且思念家人,便默了默,转过话头,“今日中秋月圆,你不若留下一起过吧。我陪你,我们不去宫宴,如何?”
陆晚意笑了笑,“昨日,何承从凉州回来了,他会陪我。”
叶照不会客套,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且是面对着陆晚意。故而闻她婉拒,便也不曾多言,只笑着点点头。
时光静谧又匆匆,转眼九月。
这一年,萧晏当是带叶照过完了每一个佳节。
九九登高,他带她去了沁园小住。
左右一日正事,乃插茱萸,簪菊花。
剩下都在温柔乡,行风流事。
沁园三股温泉,日夜开着,夜夜激浪冲天,洪波涌起。
难得换去了床榻,叶照饮下当日的坐胎药,不免有些失落。
算日子,半年多了,她的小腹依旧平坦而光滑。
萧晏坐在床头,缝制那条罗带,眼下已经打好样,正需合缝。
他看了眼妻子尚且如玉紧致的腰腹,想象来日一点点鼓起来,孕育出又一个属于他两骨血交融的孩子,终是期待的。
期待归期待,开口他却道,“眼下没怀才是好的,否则大婚那日,百人千时给你制的婚服,你还能穿吗?”
这话落下,叶照嘴角便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浑身都是欢愉的样子,伸出小腿,勾下足趾 ,“多谢郎君开导。”
临近大婚还有半月,两人方被三催四请,从沁园返回王府。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距离洛阳城郊三十里,竟遭遇行刺。
萧晏并未带太多府兵,林方白带的暗子虽时刻随身护着,然这厢却是有些难缠。
双方激战了小半时辰,林方白于空中传信号增援。
叶照在马车内细听外头声响,问,“来人可是不似寻常府兵卫队?”
萧晏撩帘观之,片刻道,“确实不像,人数仅三十上下,但各行功夫,不像是统一训练的兵甲。”
“是江湖人,撤了你的人手,不必做无畏的牺牲。”叶照话语落下,还未待萧晏反应过来,已经跃身飞出车外。
大好的喜事就在眼前,叶照未曾想要开杀戒。
是故跃出马车的一瞬,她于半空抽出的是六尺断魂纱,纱上流转着她凌厉又磅礴的内力,触地裂缝,击石化粉,余威扫过行刺的诸人,只一招便将他们掀出丈地之外。
却不料,这从人依旧冒死挺进,她遂化出九问刀。
“果然是九问刀。”
“平素不出刀,见刀修罗到。”
“快撤!”
不想在这洛阳之地,竟有人识得她的九问刀。
然残阳如血,秋风瑟瑟。
金色弯刀出袖必饮血。
饶是他们反应极快,亦是超过半数被一招截去臂膀,已示惩戒。
为这日,之后的日子,便又重新开始紧张起来。
萧晏和叶照来回推演线索,谁会刺杀他们,又有谁识得九问刀。
原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自是霍靖应长思无疑。
但叶照又觉不像,她熟悉天下百家功夫,那日刺客的招式当不是苍山派,也不想中原武林所有。
左右是加倍地防护,与追查。
对于霍靖,他们也料到,早晚会回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如此,婚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日是九月二十五,距离大婚还有十天,亦是他们遭遇行刺的第四日。
萧晏已经开始休沐,彻底待在府中。
罗带还剩最后的同心结需要嵌珠,他正在挑选碎金小玉。叶照一如既往喝着坐胎药。
府中侍者来传话,“清河县主来了。”
叶照将药一饮而尽,“我去看看。”起身时,广袖差点掀倒萧晏那些挑花眼才挑出的,颗颗饱满莹润、大小统一的金玉珠子。
“慢些!”萧晏护住珠子,嗔怒。
叶照哼他,“和珠子成婚,过日子去吧。”
两人擦身,皆是无声笑意。
陆晚意没有入府,说是同叶照去朱雀长街走走。
也没走多久,便道,“叶姐姐累吗?我们去挑个僻静地坐,聊聊天,晚意有话和你说。”
叶照点点头。
择了间寻常茶馆,点了二楼雅致包间。
叶照道,“你要与我说什么?还不在府中说。”
陆晚意道,“自然是,只有你我二人才能说的事。”
叶照笑笑,等她说话。
陆晚意继续道,“我是不是说过,有喜欢的人?”
“嗯,你还说过段时日会告诉我。”叶照期待道。
“两年前,前往骊山时,叶姐姐也说,许我一个愿,只要你有,只要我要,都可与我。姐姐还记得吗?”
叶照点头,握上她双手,“自然。”
陆晚意低眸看那双手,“那我便说了。”
叶照含笑看她。
“我喜欢殿下,你把秦王妃的位置给我吧。”
第58章 、晋江首发
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 窗牖推开一半,阳光和风一起落进来。
柔和的光线渡在二人身上。
风过,叶照的白绫和陆晚意的步摇一起晃动。
光影微风下, 看起来都是娴静美好的姑娘。尤其是, 这一刻尚且四手交握,眉眼相视。
只是覆在陆晚意手上属于叶照的手,又轻微的颤抖。
片刻,还是有陆晚意再次启口, “我说完了,望你应诺。”话语落下,她便抽回自己的手。
叶照掌中一松, 仿若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虽然若要细究, 这两年多来,她与陆晚意相交亦无多少。但叶照还是能感受到这近数月来,陆晚意骤然地改变。
至少开口喊的那声“叶姐姐”,明显降了温度。
叶照隐约猜到些, 但终是抱着侥幸。
她沉默的时刻里,陆晚意再度出声,道, “你不愿意?”
“六年前, 凉州城外——”陆晚意重新握上她的手,抓在左腕上,撩起她的广袖,露出一截臂膀, 点指寸寸攀上, 直到一个“十”字状的伤口处, 方轻轻抚摸, 慢慢按压、最后一把掐了下去。
叶照从她抓上手腕的一瞬,便本想地想要挣开,却莫名又半点挪不开。
陆晚意不过一个深闺柔弱女子,如此按压并未有多少力道。然她是梅花针的主人,自然熟悉牛毛小针的走向。故而这样的一番按掐,不过顷刻间,叶照面上便退尽血色,额角虚汗黏过鬓发滴落。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至此安西陆氏正支一脉唯剩我一人。” 陆晚意眸光沉沉垂下,“你臂上伤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原也不愿相信是你的,我的侍卫同我说你的功夫招式像极了当年凉州城外的那个刺客。我不信。”
“直到数日前,洛阳城郊的那场刺杀。”
“果然是你。西域苍山派九问刀的传人。”
陆晚意将叶照的衣袖重新盖上,切齿话语尚在吐出,“多可笑,这两年,我竟视你如亲人,与你姐妹相称。”
叶照摊在桌上的双手慢慢曲指往掌心聚拢,看着是握拳的模样,其实不过是她惶恐中想抓一点依靠。
掌中空空,便只能指腹搓掌心。
她咬着唇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该说些什么。
是她做的,她辨无可辨。
可是,两辈子头一回,她厚颜不想承认。
她的面前浮现出六年前凉州城外的那个雨夜,因为萧晏护着陆晚意,她便放过了她。想着那是他在意的人,想着让自己今生双手少染一点血……
却不知,命中早已定下了今日。
陆晚意言语半晌,始终不得面前人回应。
本就压抑了多时的愤恨怒火转瞬窜起,直端了面前茶盏泼上去,美目怒瞪,斥责道,“我想问问你,我陆氏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因何痛下杀手,欲要灭我陆氏满门?”
白绫湿透,双眼刺疼,水滴淅淅沥沥滴下。
叶照终于回神,似是在绝望中抓到一缕明光,想起昔日萧晏慰她之言,只匆忙握上陆晚意双手,尽力地解释,“对,对,我同你们陆氏无仇,我甚至都不认识你们。我是奉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我不过受制于人……我……”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偿还你……”
她从来也不怕死。
可是这一刻,她那么急,那样慌,她不要和他分开。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她不要他的身边还有别的女子。
“所以我不要你的命。” 陆晚意深吸了口气,重新平缓了声色,“安西陆氏立世百年,从来行事皆有尺度。有仇报之,有恩偿之。”
“你杀了我陆氏六口人,昌平二十七年六月,我围场骑马受惊,你救我一命;七月骊山夏苗,九曲台遭遇刺杀,你又救我一命;今岁昌平二十九四月,承天门口,你再次相救。我信你在努力补偿,也信你不过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