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意反手握上叶照的手,慢慢摩挲,“可是,你这双手真真切切地染过我亲人的血,无比直接地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如此,六条命,三次相救,你还欠三条命。自然,将这三条命全算在你身上是不公平的。故而用你秦王妃的身份抵吧,你腾出秦王正妻的位置,发誓终身不入洛阳,我们至此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还有个孩子……”
谈及小叶子,叶照被陆晚意抓着的手忽颤,只一下望向她。
陆晚意扔开她,起身望眺望窗外,“你放心,罪不及孩子。我没你想的那般恶毒。你若无力带她走,将她留,我自问不会疼她,但也不至于为难她。且皇城中,还有湘王妃可照顾她。自然,你若要带走,我求之不得。”
“岁月漫长,秦王,秦王府自会有新的子嗣和血脉。”
叶照从桌案上收回手,慢慢侧过身,背光坐着。面颊上被泼的水还在一点一滴的落下,她抬手将它们拭去。
她自然听得懂,站在陆晚意的立场,已是仁至义尽。
可是……
她垂着眼睑,低头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若只是我自己爱殿下,今日我会答应你,放下他远走。但是现在……我不可以。”
风吹进来,跌在陆晚意淬火的眸光里。
吹不散叶照轻细却坚定的话。
“殿下他也爱我。”她哑声道,“我没有权利,弄丢他爱的人。”
“而且——”叶照感知对方回眸,便也不再畏惧,迎上她,“便是我走了,便是你入了府,便是皇恩浩荡赐你为秦王妃。殿下也不会爱上你。”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不会爱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子。”
叶照双目已盲,若还在,便能看见面前人这一刻眼中的欲将她吞噬的燎原怒火。
她未曾想过刺激对方,说这话只是道明自己的态度,同时告诉她,如此抵换对她报仇不仅没有半点意义,甚至还要搭入她后半生的光阴和幸福。
即便这勉强算是对仇人的报复,然亦是对自己的摧毁。
所以,叶照继续道,“你换个旁的条件吧,我都应的。”
陆晚意凝视她半晌,冷嗤了声,“难为你还如此贴心为我考虑。只是我与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年少相交。我自问还算了解他。”
“你说的都对。”陆晚意转身踏近一步,掏出帕子,给叶照擦拭残留的水渍,脑海中想起数月前在秦王府的那个午后。
不由低叹道,“我相信,我相信你说的,大抵只要萧晏记得你,那么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当真只会爱你一人。”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竟然能得一人如此珍视,得一人处处为你考虑。”
“索性,我也有这么一人,为我考虑周全,不至于被你们欺负至此。”
陆晚意收了拍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放入叶照手中。
“这是我的侍卫不久前去往凉州西地特意为我寻来的。你摸摸,是什么?”
“我给你描述一样它的样子,色白,莲状,味芳,并蒂……”
随着陆晚意的笑愈发明艳,叶照的面色却越来越难堪。
偏陆晚意还在说。
甚至,她又逼近一步,低声道,“叶姐姐识天下武功,师门又是苍山派那样神秘的宗派,想来至少是听过这盒中丹药是何名,有何用。”
“这……这是双、双……”叶照扔开盒子,浑身都止不住颤抖。亦不过一瞬,她掌中发力覆盖上锦绣欲要摧毁之。
“与其毁这东西,你还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杀了我。”
陆晚意讽笑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且莫忘记,是踩着他人白骨得来的。也是,从来成王败寇罢了,我当自省乃我陆氏技不如人,活该至此。
叶照催掌的手原是收了掌风,然这一刻周身杀气凛冽,已然动了杀心。一个杀手就不该有感情,更不该心软,反累今日遗患无穷。
她这双手,断过千人性命,再多一个又何妨!
掌风呼啸而过,厄颈的手已经捏上对方纤细脖颈,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
“只是我死了,秦王殿下怕是不好过。”陆晚意被她掌势牵引,并无半分挣扎,只是顺从贴上。
与叶照咫尺之间。
只此一句话,尚未有下文,叶照一身杀意已经褪去大半,连握陆晚意脖颈的手都松了半寸。
顷刻前还翻飞的披帛和白绫,都软软重新垂下。
“你想担了这一身杀戮,活着在人间和你夫君孩子共享天伦,死后去地狱黄泉独自受罚,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陆晚意忽的红了眼眶,“我原也以为,诸事皆为你一人所为。萧晏乃被你蛊惑蒙骗,我原是要去寻他的。可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当年骊山九曲台观摩,他换了我梅花针袖筒上的玄铁片,放任你在我面前动武。如此袖筒玄针感应不出你体内的牛毛小针,而你又救了我,多么干净利落又一箭双雕的计策。他明明知你是我的仇人,对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
陆晚意吼出声来,“他包庇你,纵容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而我还跟个傻子一样,领整个安西权贵,绿林十三州人士,为他的王图霸业鞍前马后!”
“我告诉你——”陆晚意压下火焰,勉励平息声响,“今日,我若走不出这里。明日,整个安西都会反。”
“确实,如今秦王殿下掌半壁军权,区区安西之地,他尚可平息。但是,你要想清楚,这泱泱大邺朝中,还不是秦王殿下彻底能当家做主的时候,且不说边关有回纥虎视眈眈,常年犯境,便说这国内亦有五皇子萧昶整日闹腾使绊子,而御座之上的君主尚且掌权。”
“你说,我安西一反,他的梦想和志向可能稳妥实现?”
“再退一步。”陆晚意笑了笑,低眸看那只勒在她脖颈的手已经同常人无异,只有筋骨还存力道,骇人的掌风已然敛尽。
“退一步,退一万步,他弃了一身的抱负,弃了满身的荣华,同你归隐。你且想一想,这大邺皇朝,可还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人,为君为主吗?”
“莫言我以权欺你,亦莫说我口舌如簧。你想想,我说的可对?你为何悲哀至此?为何世人皆视你如草芥?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英明的君主,真正明白下层人民的疾苦。底层的百姓有多苦,多难,你作为荒草杂生中的一缕,当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你,生如蝼蚁,飘如浮萍,一生挣扎或许难见到明光一缕。你已是何其有幸,得过至尊的盛宠和呵护,见过人世的繁华与璀璨。你还要贪心,还不知足吗?”
“你再想,你这般守着他。纵他爱你,重你,同你携手并肩。可是,分明都是他在给予,你能给他什么?”
“是去岁洛阳高门漫天流传的,他因你而色令智昏?还至今不曾缓解的他父子不和?还有,你是亲身历过皇后和霍氏的谋划,彼时你身陷囹圄,何有母族倚仗为他分担困厄?不仅没有,反而险些拖他同你一道深陷泥潭!”
陆晚意看那只厄在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沉沉落下。
只擦去氤氲在眼眶中的泪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从一旁桌案识来那个小小锦盒,重新放入叶照手中。
叶照触上的指腹本能地抗拒,却又木然地收下。
盒中是一颗莲花状的丹药,名曰两生花。
两生花,并蒂一双。
一朵败,一朵开。
生代死,新代旧,如此开出往昔一样的痕迹和纹脉。
“距离大婚还有十日。我且容你几日,你择一时辰给殿下服下。如此山高水长,我们一笔勾销,我会辅弼他做一个英明的君主。他日你寻山问路,若听得已有清明天下,天下已少饿殍穷厄,那便是我与他共治的山河。”
叶照再无声息,只握上那枚锦盒转身。
*
返回府邸的时候,她还不曾忘记,拐去“云想衣裳”购了套时新的衣袍换上。这处的掌柜认得她这张脸。
秦王妃置衣裳,如何只能给衣裳,自然连着头面都一并赠送了。
叶照也没出声,只含笑谢过,换了个周全。
出店走在朱雀长街,这一日,她还是倾城又尊贵的秦王妃。
其实,她出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然回府时,府门口男人已经又冷又热地候着。
“天都要黑了。”他斥声,却过来牵她的手。
“又换衣妆!”男人冷嗤。
“殿下不喜?”
“晃眼,乱心。”入了后院,他一把抱起她,温热气息喷在她耳畔,“成日勾人。”
话语活下,便一脚踢开了清辉台的大门。
值此二人的时刻里,根本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
叶照在萧晏又急又狠地搓揉啃噬中回神,只猛地推开了他。
她就要走了,再不能同前世般,又有了身孕。
“怎么了?”萧晏蹙眉看她,因被骤然地打断,掌在她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了她一把。
叶照缩了缩,扯出一点笑,“是殿下怎么了?妾身不过离开片刻,您怎么这幅样子!”
她甚至捏了把他面皮,绵长尾音颤颤,似在笑他不知羞。
萧晏抓过她的手,细吻了两下,合眼笑了笑,“不知怎的,方才你不在,我心慌得厉害,一连洒了好几颗罗带珠子。”
“王妃,本王同你打个商量……”他气息粗喘,泛红的双眼迷离,“往后你在去哪,都带上我,我给你做侍卫,做车夫……成吗?”
“反正,我一刻也不要见不到你。”
“瞎说!”叶照嗔他,“殿下上值又如何?”
“同行啊,你予我红袖添香……反正,就是、在一起!”萧晏顶着一头细汗,扳住她双肩,“躲什么,听话!”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在一起后再说,你先容我……”
叶照侧了个身,带着上头人也翻过来。两人额对额,鼻尖对比尖。
她浅笑,他怒视。
到底,还是她的笑压住他喷薄的火。
只亲了亲他下颚,垂首靠入他胸膛。
玉指纤纤,握上另一个他。
素手琵琶,原也是他喜欢的。
冰弦冷涩,拨弦转调,琵琶声声至高潮。
抚在她面颊略带薄茧的手一僵,现出紧绷的白皮与青筋。
叶照推开身来,柔声道,“郎君,大婚前,你且都不许回家了。届时小别胜新婚!”
“你说了算!”萧晏张开双眼,神清气爽看她。
揉揉挠挠在掌心把玩她的长发。
暮色降临,她出浴之时,他又开始伏案做那条嫁衣罗带。
叶照看不见他的样子,也不看清他的神色。
但她能想象他的认真与专注。
她从后头抱住他,蹭在他肩上,突然就有欲哭地冲动。
萧晏侧首看她一眼,又回身配着颜色嵌入珠子。
“殿下,同妾身讲讲这罗带的模样。”
“那你且听仔细,这一针一线都是为夫的心意。”
叶照伏在他肩头,认真听。
大红底色,金线裹边,七彩绘纹。
如意云纹缭绕,为事事如意。
龙凤花色相缠,寓龙凤呈祥。
三百六十颗缠花金玉珠,颗颗都似君心,盼圆满,畔同心。
她的眉眼贴在他面庞。
萧晏持珠的手顿了顿,“怎么哭了。”
叶照自唤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泪。哭时,唯有双眼发烫。
萧晏感受着面庞的灼热,搁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头蹭在他肩窝,呜咽道,“因为,郎君对我好。”
翌日晌午,叶照带小叶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见慕小小。
萧晏跟着非要同行,叶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个女人说体己话,萧晏脸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头。被萧旸推着去朝阳台听曲。
台上,伶人唱的还是大婚那支曲。
两情好,纵百年千岁尤嫌少;
怎料到,无端会被分开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终飞高;
愿此生不恼,欢喜与君温柔终老……
殿阁中,叶照伸手抚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数月之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明岁四月,正是春光潋滟时。”慕小小道,“阿照,我们都有家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经寻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们可以成为孩子的根,与爱人携手一生。看树苗长高,长出枝哑,抽出嫩芽,想象来日亭亭如盖矣。”
叶照看她。
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她面对着慕小小,将小叶子抱在膝头,如实所言。
最后,叶照道,“阿姐,我来这趟,不是等你劝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决定要走,便再不会留。”
“我来,只是想你帮我,帮我一件事。”
慕小小满腹的话语,和全部的激动,终于在叶照最后的恳求中平复下来。
叶照低头问小叶子,“你也可以选,是留在姨母处,还是随阿娘走。”
小叶子从她膝头下来,冲慕小小磕了个头,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泪如雨下,将孩子搂入怀中。
“阿照,我应你,谁也不说。但你……别让阿姐寻不到你。”
叶照牵着小叶子,在湘王府门口等萧晏时,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