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栖寒抬眼望天,他脸上血色失,身上现有的伤口血正汩汩流淌,“它还没死,这里危险,你快走。”
“那你怎么办?”许悠悠皱眉,她迟疑着没动。裴栖寒将手上的玲珑镯取下还给她,对她说了句多谢。他的目光随即看去一旁半插入土的惊鲵剑,坚定道:“杀了它,取妖丹。”
可现在的情形哪里能容许他再以命博,许悠悠在一旁劝道:“可是这样你会死的。森龙已负重伤,不如我们先做休整,在徐徐图之?”
裴栖寒看了许悠悠半响,他在她的注视下支起身子缓缓站起身,更是逞强一般地拔出惊鲵剑拎在手里,“我无事,你快走。”
“可是……”
裴栖寒转身背对着许悠悠捂着心口压下血气在他喉咙出翻涌的咳欲,他沉声道:“别犯傻,我保不了你。猎龙丹是我竞猎的任务,你不必掺和进来。”
她知道自己劝说无果,回身准备往林中去,半途她很是不甘心地问了裴栖寒一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一句话,恍若死别。
身后无人作答,她又自顾自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你还能活着,和我一起回铜临。”
“或许你并不相信,我的命早已和你绑在了一起。”说道这里,她顿住。裴栖寒死了,她入轮回循环;她身死,亦入轮回循环。可她不想重来,不想在这里死去。
“师兄,我在林中等你回来。”
巨大的威压降下,许悠悠仰头边见高空中巨黑的阴影俯冲而下,身后裴栖寒已经提剑迎了上去。
这完全就是去送死的节奏!
可她已经劝过了,裴栖寒全然不听自己所言,多说无益,她唯有闭着眼睛往前跑。
裴栖寒与森龙过过几招后,他才发现这灵物现与自己对抗完全是心劳意攘,它收起利爪不带杀招地与他耗着。起初,裴栖寒以为是这巨龙想借由漫长的时间先将他耗尽修为爆体而亡,后来他才渐渐注意到那巨龙竖瞳所看之处。
许悠悠在那!
他忽然忆起森龙的习性:仓谷生恶龙,六爪慑万森,背似山脊,瞳如萤石,喜食人。
果然,六爪森龙双翼生风,假意进攻裴栖寒虚晃一枪后径直朝她袭去。
“危险!”
听见裴栖寒的声音,许悠悠回头望它。只见一道黑影在她眼前闪过,瞬息之间她便觉自己肩上一痛,缓过神来后她才察觉自己已经被森龙抓着冲上天了。
她记得,迟赫也是这么死的。被森龙抓到天上去,然后一口便将人的腰身折断,会流很多的血,零碎的肉沫会混着血污落到地上。
会疼。
现在许悠悠只有左手还能动弹,她刚准备出剑做着最后一博,这龙爪忽然一松,她从高空上摔下来,一时胸闷气短,等吐出一口血后,身上的疼痛感才慢慢升上来。
她原以为这样便结束了,谁知这巨龙挥舞着翅膀又将她拎上天空,她终于知道它要干什么了。
它这是要先把她摔死,然后趁她没凉透的时候再吃掉。
那一摔,她已失去所唯一的挣扎能力,现下便只有等死的份。朦胧中许悠悠听见裴栖寒在叫她,她抬眼便见裴栖寒在此凝结起剑气,他那耗尽修为的最后一剑,斩向了森龙的右爪。
许悠悠觉得自己肩上的受力点消失,她再次摔下来,喉间呛出一口血后她慢慢地失去意识。
梦里,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她仿佛置身于广袤漆黑的旷野里,无数光点争先恐后地送她身体里溢出,她本能地去追逐,去挽留可那都无济于事。
她原先还能站着,随着光点的流逝她便只能弓着腰身撑住自己的身体,渐渐摇摇欲坠,倒在地上。
身上泛起炙热灼烧一般的疼痛,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想哭,那种悲哀与绝望像是从骨髓里溢出来似的。
她闭着眼,已是泪流满面,而这一切都被裴栖寒看在眼里。
他看见了,从她身体里溢出的光点,也看见了她在哭。
森龙断一肢后惊吼着仓皇逃窜,他因体力不支亦摔落在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理智和神识还在。森龙的一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黄土地上一片死寂。这里,连呼吸都显得如此珍贵。
裴栖寒撑着身子站起,便见着令他震撼的一幕。
密林与空地交接处,参天绿植底下,从她身体里接连逃出来的光点在空中漫舞,落在枝丫上花苞绽开;落在土地里青绿拔地而起。风中寒意散尽,日照灿烂,鸟啼生欢。
是春,他所见是春,是她用生命绽放的春。
可女孩此时却显得异常痛苦,裴栖寒走近,许悠悠脸上遍布泪痕,晶莹的水珠没入她的颈内,是汗是泪已无法分清。
他不由得蹙起眉,立在她身侧沉思。
许悠悠,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你还是不是人?
怎么会有人……如此之奇异……
许悠悠醒时,已是虚弱至极,她脸上像是抹了一层□□般,神色凄恹。呼出的每一口浊气都叫她心肺炙疼。她转眸环视周遭,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根树干上,不远处裴栖寒在闭眼浅眠。
不知是否该归于森龙利爪中带毒的缘故,她身上很疼。裴栖寒同她一样受了龙爪的伤想来也正在经历她这般的痛楚。
她才想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那喑喑的低唤声倒似某种动物的莺啼,无端地让人心痒。裴栖寒虽是闭着眼,可他一直警戒着周围的动静,他闻声睁眼后就对上了许悠悠担忧的视线。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蔓延在他心头,裴栖寒不是很明白,许悠悠自己都要死了,现在还担心他做什么?
他不明白,自幼时起头一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他。他周围的所有人中,只有她会用这种担忧悲戚的眼神看他,他觉得这是许悠悠的怜悯。可他不明白,甚至是理解不了这种感情。
他只知道裴栖寒这三个字是不需要可怜与怜悯的。她又在做多余的,他根本就不需要的事情。
“师兄。”许悠悠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看着他慢慢走近,直到裴栖寒在自己身侧蹲下,她才哑声开口问他:“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裴栖寒没有回答她,不过许悠悠心中早已明白自己的境况。她瞧着自己褴褛的衣裳,低叹道:“可惜,我的衣服脏了。”
来时多么华美的衣裳,现在变得又脏又破。
对面,裴栖寒的境遇比她不遑多让。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他厌弃的目光许悠悠也无甚在乎,她抬手在裴栖寒臂侧的衣料了触了一下,手探回来是掌上尽是些血污,她喃喃自语:“难怪来苍谷会换上黑衣呢。”
她继续对裴栖寒说着话,像是在交代自己的遗言。他们交情并不深,很多时候都只能算是许悠悠一厢情愿,所以她在低哑地说着自己的愿望发泄情绪时也没想过会得到他的回应。更多的,她只是在抱怨裴栖寒对她的冷情,临死前她总得发泄一下自己积压多时的情绪。
“师兄,我们这回也算是同生共死了。等到下辈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对我好点……”许悠悠说道这里剧烈地咳了起来,嘴里像是有咳不完的血。她的头很晕,说话时几度中断,她自己也知道按照她那喜欢嘀咕的性子,肚子里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是说不完了,她就只能趁着自己还清醒,捡些重要的话说给他听。
其实,哪有什么重要的话。重来一回,她还是她,可裴栖寒却不是现在的裴栖寒。她会回到两人初见时,再次直面裴栖寒的冷脸。
她吸一口气,用手抹着自己嘴边的血,“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许悠悠说得话,裴栖寒很大一部分都没有听清楚。她虚弱至极,还能开口说话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如此,他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任由她在自己的面前倾诉。因为,话虽含糊,可她眸中的悲凉戚色确是实实在在的,她眼角不断有泪在渗,渐逝的少女惹人心碎。
“别睡。”眼见许悠悠就要闭眼沉眠,他少见地开了口。
“可是我好累,身上好疼。”她抬着眼看他,泫然欲泣。
裴栖寒取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小荷包放在许悠悠手中,他异常冷静地对她道:“打开,里面有丹药,吃下去。”
许悠悠看了一眼,摇摇头说:“师兄,我没力气了。”
那个荷包她是知道的,在裴栖寒失忆的时候她曾经想打开它,但这里面设有禁制,她无能为力。她最初还猜测过这里面会不会是他发病后用来自救的丹药,没想到她只猜对了一半。
裴栖寒盯着她的脸,沉思一会,而后自己拆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粒金丹,他命令一般地对她说:“张嘴。”
许悠悠没想到他会亲自喂她药,心中多出一丝感动外还有不舍。眼看两人关系就要有所改变,她自己却要死了,她有些不甘心,于是哽咽将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摊开给他看:“师兄,我不想死。”
她不想在这个转折点死去。
“我知道。”他这么回应她,话间只见他从小荷包里又拿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口中,他指导说:“咽下去,聚灵运气。”
大抵是人对生命的流逝都抱有这些许不忍,裴栖寒破天荒地安慰了她一句,“会好的。”
许悠悠睫羽上还挂着泪珠,她本就不是什么悲伤之人,现下听闻鼓励,竟还是来自裴栖寒的鼓励时,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鼻音绵重地回话:“好。”
末了,她提到问题的关键,“可是师兄,我不会运气聚灵。”
……尽管裴栖寒没说话,许悠悠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他溢于言表的无奈。
她没有天赋,在对付藤妖的时候才刚刚突破了练气一阶,聚灵运气之类的功法心术从来都没有人教授过她。见他似有为难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样是不是没救了,我会浪费你的丹药么?”
“不会。”裴栖寒答道。
强有力且源源不断地修为能吊住一个将死之人的命。一般的修士摄入金丹后,需聚灵运气将金丹中的修为吸收殆尽。可若是一个没有修为的或者说修为过于底下且不会心法的修士摄入妖丹后顶多是只能从其中吸收转化一小部分。所以,只要不断的摄入妖丹,最终的效果叠加起来也会和完全摄入一整个妖丹的效果所差无几。
裴栖寒将一颗又一颗的妖丹送入许悠悠口中,莫约给她喂到十来粒的时候,许悠悠按住了他的手。
因为她猛地注意道裴栖寒也同她一样虚弱。若是可以,他应该是以自己的灵力聚之为她引渡,可他似乎是连为她运气疗伤的修为都没了,不然他也不必如此浪费。
“都给我了,那你呢?”许悠悠直言问道:“师兄,丹药你吃了么?为什么你脸色看着比之前更不好?”
裴栖寒收回自己的手,淡淡道:“我无事。”
他有自己的骄傲,他从来不吃这东西,也无须依靠它。
许悠悠否定他的回答,摇头关切道:“不对,你有事。你是不是还要去取森龙的妖丹?”
“那是我的任务,等你的伤有起色后立刻离开这里。”裴栖寒几乎是不容置疑道。
“嗯,好。”她答应得干脆利落,反正她留下也是给裴栖寒拖后腿,只是她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他,“师兄,你袋中剩下的药还够你撑过取到森龙妖丹结束吗?”
裴栖寒收起他那空瘪的黑色小荷包,垂着眸子应了一句嗯。
“这就好,师兄等我好了以后我会在铜临等你回来的。到时候我就要告诉全门派的弟子,告诉他们我裴师兄取下森龙妖丹的时候是有多威风。”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晕眩感在许悠悠脑中一息冲上云霄,她额头上起了薄汗,像是被人架在炭火上炙烤。
“我有些困了……”
低低的一语,说完她再次陷入昏睡中。
转眼已至次日清晨,吸收了十余枚精魅金丹的许悠悠竟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甚至于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虚弱。
奇怪至极,为什么这妖丹居然会对她没用?
*
亮色入眼,许悠悠昏昏沉沉的醒来,惊觉自己正躺在惊鲵剑上。她身侧,裴栖寒掐诀步行,她察觉到了——他的步子是那样的缓慢。
她身上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支起身子,故而她只得耷拉着身子睡卧在惊鲵剑的剑刃上。惊鲵剑升得不高,许悠悠吃力地抬起手,扯了扯裴栖寒的衣袖。
他扭头过来,许悠悠对他道:“师兄,要不你放我下来吧。”
她原以为自己再醒的时候,裴栖寒早已离开。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算是丢下她,在她醒时他们早已道过别。只是裴栖寒居然会带着自己一块走,这令她意外。
毕竟,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许悠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她劝裴栖寒道:“师兄,你随便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放下来就行。你要是等成功地取了龙丹,回到铜临再让师父来救我也行,或者你路途遇见其他师兄弟,就劳烦你告知他们一声,让他们临走的时候带上我。铜临的师兄们可喜欢我了,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裴栖寒撤开她拉扯的手,目视前方,“别吵。”
“可你带着我,没什么好处。”许悠悠实在道。
裴栖寒侧目看她,附和道:“你说的对。”
但他仍旧没有要把她放下来的意思。
许悠悠一时心中感慨万千,心中生起一股暖流,只是她嘴角扬起的那抹笑意也随着她羸劣的身体变得单薄起来,往日的明媚朝气去了大半。
她独自叨咕说:“师兄,你这人真奇怪。从前我想跟着你的时候,你总想丢下我,心中我让你丢下我,你却执意要带上我。”
她的声音细弱蚊蝇,但因为隔得近这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裴栖寒耳中。
“少说些。”他提醒,“还能多活会。”
“我们是去要找森龙吗?”许悠悠问。
“嗯。”
“师兄,我们这回风雨同舟患难与共,都说患难见真情,看来是真的。”她半是自豪半是肯定,但心中仍旧对裴栖寒的想法抱有疑问,“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有关定义之类的话,裴栖寒从不轻易作答,或者说他不喜,不善。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故而也什么都不需要。需要意味着交换,交换意味着代价,代价是伤害,他宁可自己什么都没有。